月色中的山水一片蒼茫。李吉甫站在月色中,茫然四顧,不知路在何方?有一絲細微的聲音傳來,那是蟋蟀的鳴叫,叫得親切明亮。蟋蟀的叫聲就在前方,李吉甫情不自禁地移動了腳步,朝著蟋蟀叫的地方走去。越往前走,那叫聲越清晰,李吉甫加快了步伐,可總也走不攏蟋蟀的聲音。冥冥之中,蟋蟀在為他引路。他隻顧往前走,不知是閉著眼睛還是睜著眼睛在走,不知不覺間就走了好長一段路。蟋蟀的叫聲消失了,他的方向也迷失了。他停止了腳步,不知該向哪裏走?
李吉甫感到眼前亮了許多,他定睛細看,眼前是亮晃晃的河水。他感到了腳下的冰涼,低頭一看,他踩著的全是鵝卵石,大小不齊的鵝卵石擁擠在一起。李吉甫腦海裏突然湧出一團白花花的東西,那是一灘流淌在地上的腦花,父親的那張浮腫的臉便一晃一晃地閃動著。李吉甫猛地一驚,他已經來到了殺人灘,他的父親就是在這裏被搶斃的。是天意還是巧合?蟋蟀聲竟把他引到這裏來了!上蒼是不是在向他發出暗示,暗示他沿著父親的路往前走?他打了一個冷噤,渾身哆嗦起來。除了死,他還有別的路可走嗎?
月光抖擻了精神,顯得分外明亮起來。河水靜悄悄地流向遠方,夜色美麗得令人心悸。李吉甫知道,這樣美麗的夜景已經容不下他了,他應該死去。明天天一亮,他的一切都會改變,他的臭名就會遠揚。他不怕死,但害怕更為艱難的活。他決定死,死了死了,一了百了。麵前就是深沉的江水,他隻消一頭紮下去,明天的故事就不會發生了。江水寂靜無聲,這是一種誘惑,誘惑著他無聲的死去。他搖了搖頭,他不能死在這裏,他應該死在麻柳灣那塊土地上,那裏是他出生的衣胞之地,死在那裏,到了陰間之後收腳跡也不會走太遠的路。李吉甫下定了決心,一定要死在麻柳灣,他也抖擻了精神,象月光一樣,心情開朗了許多,毅然邁開腳步,朝麻柳灣走去。
李吉甫走在回麻柳灣的路上,腦子裏一片空白,他什麼也沒想,腳步邁得很快。寬闊的小馬路有些彎曲,但很平坦。他整理了一下思緒,應該怎樣死法?最簡單的死法就是跳水淹死,跳下水去,最多掙紮幾下就沒事了,想改變主意也沒有機會了,跳水自殺是絕對沒有回頭路可走的。
李吉甫確定了跳水自殺,心裏輕鬆了許多,心境也變得明亮起來,麻柳灣的山山水水從他的腦海裏閃閃而過:石包氹、跳蹬橋、瓦子山、桂花井、石場、山灣堰塘……每一個地方都適宜自殺,但跳水自殺就得選對地方了,得選水深的地方,跳下去沉得很深很徹底。石包氹、跳蹬橋和桂花井三處最適合跳水,但這三處裏麵哪一處的水最深,李吉甫卻不明白了。他突然有了主意,不如拿一根竹竿去量一下,量一下就知道三處水的深淺了,然後再選擇其中一處作自殺之地。李吉甫有了主意,想起了屋背後的那根晾衣竿,就直接朝家裏走,走到家門口了,他停下來,他看見了那根竹竿,他沒有伸手去拿晾衣竿,而是將頭貼在蒼老的院牆上,仔細諦聽著屋內的動靜,什麼也聽不見。李吉甫放心地點點頭,拿起了晾衣竿,從容地離開了家。路過蘇子全的屋背後時,李吉甫狠狠地跺了一下腳,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李吉甫肩著晾衣竿,大搖大擺的走在麻柳灣的每一條小路上,悄悄地走了一圈,再來到跳蹬橋上。他沿著跳蹬石,一步一步地跨,跨得很慢,跨到最中間的那塊石蹬了,那應該是第七塊石蹬,這裏是水最深的地方。李吉甫站定了身子,把晾衣竿插進水裏,再抽上來,用手卡住打濕了水的地方,再同自己的身子一量,那濕水的高度剛好與他的肩頭相持平。李吉甫大吃一驚,原來這一段的河水是如此之淺!這麼淺的河水怎麼淹得死人呢?他搖搖頭,這裏不是他要跳水自殺的地方,他走向了石包氹!
石包氹圓溜溜的,象一口盛滿了水的大鍋。這裏盛產的石包魚已經名聲在外,卻很難令人想到,石包氹原來是如此狹小的一個小氹氹!月光徜徉在水麵上,一晃一晃的,微微的有些刺眼。李吉甫將晾衣竿朝水中插了下去,竿身全沒入了水中。李吉甫吃了一驚,原來不起眼的石包氹裏的水是如此之深,這根竹竿足足有兩丈長!李吉甫心裏一輪,在這石包氹裏淹死是沒問題的,隻是自己死在這水氹中,今後誰還敢來這氹裏捕捉石包魚?他不能死在石包氹裏,石包魚是麻柳灣的寶貝,他決不能毀了這寶貝!他搖了搖頭,轉身朝桂花井走去。
桂花井在石廠的旁邊,四周都是石頭箍成的,四四方方的井口,井沿旁邊還砌有石梯。石梯旁有一棵高大的桂花樹。這口井是清代乾隆年間打出來的,但旁邊沒有碑文記載。據祖上的人說,這口井應該是明代崇禎時打造的,因為隻有明代的井口才是方形的。井裏的水永遠與井口持平,比旁邊的地麵要整整高出一尺多,且井裏的水一年四季都是冰涼的,即使三伏天也是如此,麻柳灣人又把它叫做涼水井。麻柳灣人幾乎不用這涼水井裏的水煮飯吃,因為這井離房子較遠,麻柳灣人懶,不願走遠路,大都在離家門口最近的土井裏挑水吃。但到了夏天,這口涼水井旁邊就熱鬧了,大男人和小男娃都跑到涼水井邊來,用桶提井裏的水來衝涼,舒服極了。每到熱天的中午時分,站在遠處朝這井邊一望,便覺得白花花的亮得刺眼,那就是大屁股小屁股混在一起閃光發亮。這口涼水井到底有多深,沒有哪一個麻柳灣人知道。在麻柳灣人的記憶中,似乎沒有人冒險下井去探測過,那水太涼,涼得來刺人肌骨,誰也無法下到井底。李吉甫來到涼水井旁邊,站在井沿上,探頭朝井裏俯瞰,但見有一個月亮在井裏晃蕩著,他想起了猴子撈月亮的故事。那故事離他太遙遠了,他已經記不起是在什麼書本上看到這個故事的。他站起來,將晾衣竿插入井中,晾衣竿已全沒入水中,卻還沒有觸到井底,他知道,這根晾衣竿的長度不夠用了。涼水井原來是如此之深,這是李吉甫沒有預料到的。李吉甫鬆了手,任晾衣竿在井裏沉浮,他坐在井沿上,想象著落井之後的情景:他跳下井裏淹死了,直沉到井底,肚裏灌滿了水,再也浮不出水麵。天氣越來越涼了,已沒有人來這井邊打水衝涼,秋去冬來,春盡夏至,一年一次輪回,當再一個夏天來臨時,麻柳灣的大小男人們又來這裏打水衝涼。這時,他的屍體已經腐爛發臭,麻柳灣人才會發現,他原來死在這裏!這一年之中,麻柳灣人正在四處找他,認為他去了西藏,或者認為他逃跑到更為遙遠的地方去了,沒有人認為他死了!
不行!李吉甫很堅定地站了起來,他不能選擇跳水淹死,這種死法很容易被埋沒,即使被發現也會發現得太遲!他的死需要及時被發現,讓人們早點知道他死了,讓時間變成一塊橡皮,盡快地把他的名字輕輕的擦掉。麻柳灣有一句俗話:早死早投生!隻有死後早些被發現,妻子兒女早早的傷心一陣,又早早的把他淡忘,早早的了結他跟親人間的一切情緣,一切從頭再來,開始下一個輪回。跳水的死法不行,他必須換一種死法!他想到了上吊!上吊死得最為得體,最為大方,若是能吊死在一個很高的地方,肯定能讓人遠遠的一眼就能看見。李吉甫決定換一種新的死法:上吊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