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李吉甫
夜色降臨。公社大院裏一片寂靜。勞累了三天的公社幹部們也早早的入睡了,三天,他們的確累了。現在已聽不到麻雀們的鳴叫聲,不知麻雀們是逃到太平洋裏去了呢,還是麻雀們也累死了。黃秘書先是有些擔心李吉甫承受不了牢獄之苦,漸漸地也疲倦了,不慌不忙地進入了夢鄉。
鄔書記原想開個幹部總結會的,後來因太疲倦,自己的聲音也沙啞了,連說話都成問題了,還開什麼總結會,等到明天再說吧。鄒國友來向他請示:“鄔書記,那個李吉甫的鬥爭會幾時開?”
鄔書記的上下眼皮都在打架了,他有氣無力地揮揮手:“明天再說吧!”
一切都推給明天吧,反正明天有的是時間,過了明天又是明天。鄒國友討了個沒趣,隻好回自己的房間睡覺去了。整個公社大院都入睡了,幹部們的鼾聲此起彼伏,有節奏地均勻地散發出來。
公社大院裏隻有一個人還沒入睡,那就是李吉甫。李吉甫也很疲倦,但就是不能進入睡鄉。這屋子裏總被一股陰森森的氣氛籠罩著,讓他感到了壓抑,感到了恐懼。特別是想到明天,他更加惶惶不安,他想到了在大操場裏開鬥爭大會的情景:人山人海,人擁人擠,大家都擠到前麵來看他的狼狽相,大家都擠到前麵來朝他吐唾沫,還有驚天動地的口號聲。他的身子抖縮了一下,仿佛有人將石頭瓦塊投在他的身上,他感到了疼痛。鬥爭會結束了,他又被人押著遊邊界,他的胸前掛了一塊木牌,牌子上寫著他的名字,名字上打了紅叉叉,他一手提著銅鑼,一手拿著木棒敲打銅鑼,嘴裏喊著:“我是壞分子李吉甫!”心裏想著,李吉甫居然喊出聲來。他不禁嚇了一大跳,好像自己已經被押著遊邊界了,從這個大隊遊到那個大隊,一個大隊一個大隊地遊,直到全公社所有的土地都遊完為止。他不寒而栗了。他最怕的就是開鬥爭大會和遊邊界,在那麼多人的目光注視下,自己一絲一毫的表情都會毫無遮攔的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留給人們無窮無盡的話題,讓人們茶餘飯後多了一點談資,那將是怎樣的一種悲哀呀!他害怕的東西似乎還有很多很多,他心裏的痛處也很多很多。他怕別人在背後指指戳戳地說他是鎮壓戶,說他是地主的兒子,說他讀了那麼多的書卻什麼事也沒做成,說他這個舉人的孫子一代不如一代。還有他更害怕的事情,就是他的婆娘兒女也會恨他罵他,最後遠離他拋棄他,使他變成孤家寡人。
一陣犬吠聲打斷了李吉甫痛楚的回憶,他神經質地朝牆角退了一下,靠近土牆,縮成一團。外麵的狗叫聲斷斷續續,街上的狗很少,這狗叫聲是從農家院子方向傳來的。李吉甫又想起了外婆家,他的母親就是農家院子的人,他小時候經常去那個大房子裏玩,至今還記得農家院子裏有四十八個天井,那個大院子裏出了很多人物,他的舅舅就是從那個大院子裏走出去參加了共產黨的。想到此,李吉甫有些莫名其妙的後悔了,當初自己在省城裏讀書時為何就沒想到參加共產黨呢?要是自己在學生時代就參加了共產黨,說不定自己的人生就會有另一種際遇,至少不會落得如此狼狽的下場。他搖搖頭,歎息一聲,當初參加了共產黨又怎麼樣?他不是有一個舅舅參加了共產黨嗎?他還有一個叔叔也是共產黨,他的父親李定榮不是一樣的被槍斃了嗎?沒有用的,他在心裏告訴自己,共產黨是一篇大文章,東西多得很,他看不懂。外麵的狗叫聲又猖狂起來了,那狗一定是在咬賊,這一帶的人喂狗隻有一個目的,那就是用來防賊的。曆朝曆代,這一帶可能什麼都缺過,但有兩樣東西沒缺過,那就是賊和狗。所以,有一首經久不衰的童謠一直流傳著:風吹夜壺叫,狗咬有強盜,打開門來看,是我兒在吹叫叫。想起這首童謠,李吉甫的心裏有了一絲淡淡的暖意,那是童年留給他的最值得懷念的東西。現在都成立了人民公社了,居然還有賊,居然夜間還有狗叫。李吉甫本能地朝牆角靠攏了了一點,突然有了沙沙沙的聲響。這聲響輕輕的,卻很清晰明朗,李吉甫好生恐懼,這屋子裏不會有蛇吧?這個季節正是蛇們猖獗的季節,夜間四處都有蛇在逡巡。這屋子裏說不定就有一條蛇乃至幾條蛇在暗處窺視著他呢。李吉甫打了一個寒噤,他又朝牆根靠攏了一點,沙沙沙,聲響更大了!那聲響似乎就在自己的身邊,他再朝牆根靠攏了一點,砰,一聲悶響,他背後的一團牆泥垮落下來。他這才明白,原來是他緊靠著的土牆發出的聲響。李吉甫伸手一摸,在牆上摸到了一個窟窿,那些鬆散的泥巴全垮落下來,牆上就現出了一個洞。那洞的另一邊還沒穿,還剩有薄薄的一層,隻消用手掌輕輕一拍,那一層薄牆就會垮掉。
李吉甫心裏一震,他突然明白了,這個洞是當年關在這間牢房裏的犯人們摳的,那些犯人們不知付出了多少艱辛的努力,夜間用手指慢慢地摳牆,白天又把摳開的牆掩飾好,他們付出了多少艱苦卓絕決的勞作呀,但還沒來得及把牆摳穿時,他們就被送上了刑場。這間牢房裏當時關了好幾個犯人,其中有一個就是他的父親李定榮。他想象著父親當年被關在這間屋子裏的情景,父親會不會參與挖牆呢?在求生欲望的強烈感召下,父親一定會參與在牆上挖洞的。這個洞隻隔一層紙那麼薄就可以挖穿了,可惜他們還沒有把這個洞挖穿就被押上了刑場,那該是留下怎樣的遺憾啊?聽說他的父親後來被轉移到另一間屋子裏,趁夜逃了出去,再被抓回來,第二天就被槍斃了;聽說那是一個陰謀,唉,也僅僅是聽說!假如被關押在這間屋子裏的人把這個洞挖穿了,假如他們逃了出去,或許他們的人生又會是另一種景象。這間小小的牢房裏,曾經關押過多少絕望啊!
李吉甫忍不住用手往牆壁上那層薄紙似的泥土輕輕一推,牆居然洞穿了,外麵的風鑽進來,一種透明的新鮮感擴散開來,李吉甫心裏升騰起一個強烈的渴望:既然有了這個洞,我何不逃出去呢?說不定這是天意,上天要我從這裏逃出去,我決不能違背天意!他雙手攤開,朝著那牆壁重重地推了幾下,一個大大的圓洞亮出來了。屋子裏忽然明亮了許多,李吉甫將頭探出去,朝外一看,外麵竟是一片開闊地,原來這間牢房就與野外密切相連著。外麵的空氣清新涼爽,似乎還有一股甜甜的味道,李吉甫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吸進了一口新鮮空氣。外麵有擋不住的誘惑。他將耳朵貼在牆上,仔細傾聽了一會,四周萬籟俱寂,什麼聲音也沒有,整個世界仿佛死了一般。李吉甫將頭探了出去,身子擦著牆泥往外梭,慢慢地,整個身子由裏到外,漸漸的,李吉甫已到了牆外,他在地上躺了一會兒,倏地站了起來。
李吉甫站直了身子,極目四望,月色明朗,山樹草木清晰可見。他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泥土,又回頭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牢房,這才清楚的明白:他已經從牢房裏逃出來了!李吉甫真想放聲大笑一場,忽然,他害怕了,他這是越獄呀!越獄是要罪加一等的!李吉甫猶豫起來:不如再重新回到牢房裏去吧,這樣,他就會沒事的。他猛地清醒了:再回到牢房裏去也說不清楚,他仍然逃脫不了越獄的罪名。這個洞口明明白白的擺在那裏,洞口就是證據,更說不清楚的是:這個洞口本是前任挖出來的,現在卻會成為他挖的了。黃泥巴滾進褲襠裏,是屎也是屎,不是屎還是屎!他想挖洞越獄已成定案,他就是長了一千張嘴也說不清楚。這牢房是不能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