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吉甫心裏一陣竊喜,他終於找到了一種嶄新的死法。他慢慢的邁開步子,離開了涼水井,一邊走一邊尋找上吊的地方。他首先想到了瓦子山,那是最理想的上吊的地方,全生產隊的人正在瓦子山上挖大氹氹,為一個萬斤重的大紅苕的出世作準備。如果他吊死在瓦子山上,隻消天一亮,全生產隊的男女老幼就會立刻發現他,不到中午的時候,他的死訊在全公社四處傳揚,唧唧喳喳的喧鬧一番之後,人們就開始遺忘他了。對,就選在瓦子山上吊!李吉甫有了明確的目標之後,下意識的加快了步伐,小跑一般走向瓦子山。

月光下的瓦子山特別柔美:新鮮的泥土味散發出來,淡淡的飄灑在半空中,讓人聞到了清新的味道。那些高大的桐子樹、青岡樹被挖掉之後,星星點點的墳包顯得更加小巧精致,麻柳灣的先輩們放心地躺在這裏,比先前更加安詳寧靜。那個大氹氹已經成形,一顆萬斤重的大紅苕衛星就要從這裏上天了,隻是可惜,李吉甫看不到這一天了!李吉甫極目四望,但見墳場裏稀稀疏疏地點綴著幾棵小樹,不外乎是桐子樹和青岡樹兩種,最高的也隻能與他的肩頭相等,沒有比這更高的樹了,這些樹都是當初砍樹時漏掉的,因為這些樹實在太矮太小,既不能用來做修保管室的棟梁之材,也不能作為煉鋼的柴火之用,才僥幸地活了下來。李吉甫在墳地上走來走去,總也找不到一棵比他更高的樹子,這些樹子實在承擔不了吊死他的任務。他記起了麻柳灣女人罵娃兒的一句老話:吊頸呀,吊頸就去找大樹子嘛!李吉甫對瓦子山失望了,這裏不是他的歸宿地。他停止了腳步,認真回想著麻柳灣這片土地上的一草一木,回想哪裏還有可供人上吊的大樹子?他在心裏把麻柳灣的土地翻了個遍,一草一木都曆曆在目,他明白,麻柳灣的地盤上已經沒有可供人上吊的大樹了!李吉甫對麻柳灣徹底的失望了,原來想吊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連個上吊的地方都找不到,太讓人傷心了!李吉甫一屁股坐在泥土上,他想哭,但哭不出聲來。一縷細若遊絲般的聲音從不遠處飄來,象天籟之音,更像美夢中的囈語,李吉甫側耳細聽,這聲音清晰瀏亮,親近而熟悉,纏綿不斷。李吉甫心裏一亮,他知道了,這聲音是從蓮花寺裏傳出來的,是蓮花寺的蓮光和尚念經的聲音。他從穿開襠褲起就聽蓮光和尚頌經,聽慣了這恍恍忽忽流淌的遠離紅塵的輕鬆吟唱,頓時,一種滿懷善意的召喚從他心靈的曠野上迅疾劃過,李吉甫突地想起,在蓮花寺的廟門口,還有一棵長了幾百年的大黃桷樹,那黃桷樹綠意蔥蘢,枝繁葉茂,象一把巨傘撐向藍天。李吉甫陡地站起身來,朝蓮花寺走去。蓮花寺才是他的歸宿之地,那棵大黃桷樹是能吊死他的,這真是天意啊,在他絕望的時候,老天爺又給他送來了希望!

月光變得更加皎潔明亮了,月光拖著他的身影,不慌不忙地移動著。李吉甫心裏少了許多沉重,他不再為找不到上吊的大樹而發愁。李吉甫不快不慢地走著,心裏想著那棵大黃桷樹的形象,麻柳灣的男孩子從小就愛爬那棵大黃桷樹,在黃桷樹上摘木耳,上黃桷樹取鳥窩,摘著木耳,取著鳥蛋,小男孩就長成了男子漢。麻柳彎的男人似乎都是在黃桷樹上長大的。在李吉甫的記憶中,那棵黃桷樹好像從來就是那麼高大參天,就是那麼枝繁葉茂,一代又一代的麻柳灣人從黃桷樹下走過,黃桷樹卻從來沒有再長高過。

咕咕嗚!山下的房子裏出來一聲雄雞的啼鳴,粉碎了李吉甫夢幻式的回憶。第一遍雞叫了,應該是醜時了。雞叫第二遍時,該是寅時了;雞叫三遍為卯時,就是天大亮的時候。李吉甫加快了腳步,他得趕快上吊,要是遲了,就有人起床了,被人看見了,他可能就自殺不成了!

李吉甫心裏開始慌亂了,想自殺原來是如此之難!他走在曲曲彎彎的山路上,還得不時回頭看看,警惕著後麵有人跟蹤他。後麵沒有人,李吉甫放心了。蓮花寺到了,遠遠的,他就看見了那棵高大的黃桷樹的身影,黑糊糊,一個龐然大物站在那裏。黃桷樹的身後是飛簷翹角的廟宇,廟宇靜靜地立在那裏,有一間屋子裏亮著燈,那是蓮光和尚的臥室,臥室裏傳出了頌經的呢喃聲。一股憐憫之情湧上李吉甫的心頭,他有些同情這個老和尚了,滾滾紅塵中熱鬧非凡,烏煙瘴氣,這裏卻冷漠清靜,成了被世人遺忘的角落,蓮光和尚這些年月到底是怎樣走過來的?李吉甫這些年在熱鬧中過日子慣了,卻還真的忍受不了寂寞的侵擾。蓮光和尚頌經的聲音經久不息的徜徉著,徐徐地滲入他的心田,他終於聽清了四句:

春有百花秋有月,

夏有涼風冬有雪。

若無閑事掛心頭,

便是人生好時節。

李吉甫心裏一驚,這蓮光和尚好想知道他的心事似的,才念出如此話來,這話中隱隱帶有規勸的意思。蓮光和尚那雙眼睛好像在不遠處盯著他,那四句話也像是有意念給他聽的,他不能聽從蓮光和尚的規勸,他自殺的主意已定,誰也勸不回了。李吉甫的主意已定,一步一步走到黃桷樹下,站定了,抬頭向上張望,但見黃桷樹的枝枝椏椏朝外張揚著,象一隻隻奇形怪狀的手在夜空裏狂舞。李吉甫瞄準了一根粗壯的橫枝,那橫枝比他的頭還高兩三尺,正是上吊的好所在,他終於選定了這根橫枝,凝神靜氣了片刻,伸手往身上摸繩子,可全身空空如也,除了穿在身上的衣褲,哪有什麼繩子?他這才想起。先前選擇自殺的方式時,是決定的投水自盡,後來改變了主意,才改為上吊自殺的,哪裏會備有上吊的繩子呢?李吉甫愣了,呆呆地站在黃桷樹下,一時沒了主意。李吉甫又聽清了蓮光和尚清晰明白的頌經聲:

何為習,更為習。

何謂同趣,痛為同趣。

何謂致有,念為致有。

何為明道,思惟為明道。

何為第一,三味為第一。

何為最上,智慧為最上。

何為牢固,解脫為牢固。

何為畢竟,泥洹為畢竟。

李吉甫聽著這段經,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他抬頭望天空,他看見了一個夢想的天氣,有一隻鳥兒在夜空中掠過。

咕咕嗚——麻柳灣的雄雞叫第二遍了,現在已是寅時了,離天亮隻有一個時辰了。再不自殺就來不及了。沒有繩子怎麼辦?他想到了褲腰帶,但褲腰帶根本沒有那麼長!雄雞長一聲短一聲地鳴叫著,聲聲響亮幹脆!李吉甫心裏突然有了靈感,我何必上吊死呢?觸電死不是最簡單的死法嗎?他依稀聽人說過,隻消將一個指頭伸出去,摸著電源,人的一生就這麼幹脆而又簡單的結束了,死得是何等的痛快啊!李吉甫為想到觸電死而激動不已,他心裏一默,可麻柳灣沒有電,連公社也沒有電燈,整個雙橋鎮街上也沒有電。李吉甫也不心急,他知道,縣城裏有電,到縣城裏去自殺,就是在白天也可以輕鬆地做完這件事!

李吉甫拿定了主意,急忙一轉身,順著山路往下走,直接往縣城走去。他相信,走到縣城裏,隨便找一個地方觸電自殺是件很容易的事。

早晨的霧氣,撕肉扯骨般磅礴,揮著鞭的山風,盡情地抽打著峭拔危聳的群山。

李吉甫滿懷信心地走在去縣城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