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鐵把彈槍往腰間一別,從泥鰍手中接過鯽殼,往背上一甩,背起就走。泥鰍忙問:“毛鐵,你要把我幺妹背到哪裏去?”
毛鐵一邊跑一邊回答:“背到公社醫院去上藥,要搽碘酒消毒!”
祥誌也覺得有道理,就拉著泥鰍跟在後麵,一起朝街上的公社醫院跑去。毛鐵的力氣好像特別大,身上背著一個小娃兒,就像提十個雞蛋一樣,輕飄飄的,一點也沒有累的感覺。鯽殼在毛鐵的背上,不停地叫喊著:“媽呀,痛痛啦!”
泥鰍也跟著妹妹一起哭。大人娃兒們吆麻雀的山呼海嘯聲仍然驚天動地,鯽殼的哭聲被淹沒了。鑼鼓聲和亂七八糟的聲音混在一起,山山水水都顯得渾沌一片,讓人辨不清這些聲音來自何方。
不一會功夫,毛鐵就把鯽殼背走進了公社醫院。公社醫院裏正擁擠不堪,吵吵鬧鬧的,好像有很多人在這裏搶著看病。這公社醫院裏本來有兩個醫生,一男一女,男醫生被公社安排出去吆麻雀了,隻剩下一個女醫生在家。女醫生姓鄧,人稱她為鄧桂。毛鐵平時聽到過別人怎樣稱呼鄧桂的,一進屋就扯開喉嚨高聲喊:“鄧桂,先給鯽殼看看眼睛!快點!”
鄧桂聽到一個小娃兒在直呼她的姓名,頭也不抬就回答說:“大呼小叫幹啥子?板命呀?在後麵排隊,依次序來!”
祥誌用眼睛掃描了一下屋內的病人,全是身強力壯男男女女,就悄聲問那些人:“你們得的啥子病?”
一個婦女沙啞著聲音回答:“我吆麻雀吼得太大聲了,把喉嚨掙破了,掙出血來了!”
另外的人也朝祥誌點點頭,用手指著自己的喉嚨,說不出話來。祥誌明白了,這屋子裏的人都是吆麻雀時吼得太凶,把嗓子掙壞了,前來找醫生治療的。祥誌心裏琢磨,這些嗓子啞了的人可以等一會,得先把鯽殼的眼睛治一下才行。祥誌想著,就往前擠,擠到鄧桂的麵前,用哀求的語氣對鄧桂說:“鄧醫生,這個小妹妹的眼睛被耗子咬瞎了,你快給她看一下吧!”
鄧桂一聽,停下了手中的活,急忙調過頭來,屋內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了鯽殼,鯽殼已經哭叫得累了,她正在輕聲哼叫著。鄧桂走過來,抱起地上的鯽殼,隻看了一眼,就驚叫起來:“我的天啦,連眼珠珠沒有了!她的眼珠掉到哪裏去了?你們家的大人呢?大人幹啥子去了?娃兒的眼睛珠珠兒都沒有了,大人還不來?要送到縣醫院去才行!”
鄧桂像在問這幾個小娃兒,又想是在問自己。祥誌回答:“她的眼珠被耗子咬去吃了!大人都在吆麻雀呀!”
鄧桂頓時清醒過來了,她知道今天發生了什麼事情,立刻沉默不語了。她抓起一根棉簽,蘸了碘酒,在鯽殼的眼睛邊上輕輕一擦,鯽殼痛得大聲驚叫起來,雙腳亂蹬 兩隻小手朝著鄧桂的身上亂抓。鄧桂的手抖動著,手中的藥棉簽掉落地上。她對祥誌說:“小兄弟,你們是哪個大隊的?快回去把大人叫來,這娃兒要送到縣城醫院去才行,快點呀!”
祥誌愣了一下,覺得這事是該叫鯽殼的大人知道才對,就對毛鐵說:“你在這裏守著,我會去喊馮大漢!”
祥誌飛也似的往回跑。一路上聽到的都是雜七雜八的各種聲響,震耳欲聾,天上已看不見什麼麻雀,偶爾有一隻兩隻鳥兒從低空中掠過,很快就栽落下來,躺在地上不動了。祥誌也跑得累了,腳上無力,輕飄飄的,自己也仿佛成了一隻被人追趕的麻雀。
祥誌一口氣跑到了瓦子山上,墳地上站著一些人,但沒有馮大漢夫婦。全生產隊的人分得比較散,各地都站著人,馮大漢到底站在什麼地方,誰也說不清楚。祥誌站在最高處,手搭涼棚,四下張望,遠遠的,他看見馮大漢站在跳蹬橋上,手裏提著一個爛瓷盆,一邊敲打,一邊吼叫,還一邊在各個石蹬上跳來跳去。祥誌從瓦子山上跑到跳蹬橋,跑攏時已是氣喘籲籲了,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拉住馮大漢的衣角,歇了好一會,才說:“馮隊長,你的娃兒的眼睛被耗子咬瞎了!”
馮大漢聽得不明不白的,悶了好一會,他才認出了祥誌,才依稀覺得祥誌說的事跟他有關。平時,麻柳灣的大人娃兒都叫他馮大漢,因為他是麻柳灣身材最高的人,真正的一條大漢,今天突然一個娃兒稱他為馮隊長,他的確很難反應過來。馮大漢終於問:“我說我的娃兒的眼睛遭耗子咬瞎了?我的娃兒多,你說的是哪個娃兒?”
平時,馮大漢很以自己的娃兒多為自豪的,他有三個兒一個女,叫做既田也有土。祥誌見他如此不慌不忙的樣子,心裏急了,就大聲說:“你的女兒鯽殼,就是你的冰糖罐罐被耗子咬了!”
馮大漢這下總算聽清楚了,他平時就愛把自己的女兒叫做冰糖罐罐。麻柳灣人大都不太看重女兒,但麵子上又表現出挺重視女兒的樣子,稱女兒為冰糖罐罐。麻柳灣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女兒家出嫁後,每次回娘家來看望父母,都必須提一斤冰糖回來,讓父母吃得笑眯眯的,心裏甜絲絲的,嘴裏也叫得親親熱熱的:我的冰糖罐罐回來咯!
馮大漢提了爛瓷盆,緊跟在祥誌身後,一路小跑,直奔公社醫院。
馮大漢跑到公社醫院時,鄧桂已為鯽殼線洗了傷口,敷了藥,貼好了紗布,一切包紮都已經完備。
鯽殼也沒有再哭了,馮大漢抱起女兒,輕聲問道:“我的冰糖罐罐,痛不?”
鯽殼隻會說少數幾句話,但她似乎聽懂了老子的話,哇的一聲又大哭起來。鄧桂這才走過來,對馮大漢說:“你的娃兒這個眼睛已經瞎了,你是不是送到縣城裏去檢查一下,這樣保險一點?”
馮大漢看了鄧桂一眼,氣乎乎地說:“瞎都瞎了,還送到縣城去幹啥子?”
馮大漢連謝字也沒說一個,抱起他的冰糖罐罐,大踏步走回麻柳灣,祥誌和毛鐵緊跟在後。走了好一段路,馮大漢才發現,他的大兒子泥鰍不在,就問祥誌:“泥鰍呢?泥鰍這個龜兒子到哪裏去了?叫他看到鯽殼,鯽殼被耗子咬瞎了眼睛,連他的鬼影影兒都沒見一個!”
祥誌和毛鐵也是這時才發現:泥鰍不見了!泥鰍幾時不見的,兩人都鬧不清楚,祥誌回家喊馮大漢時,泥鰍好像還在公社醫院裏,又好像不在。毛鐵更是沒有注意泥鰍的事,他一直背著鯽殼跑向公社醫院,根本就沒去管泥鰍的事。祥誌說:“泥鰍先是跟我們一路的,他肯定是怕挨打,跑出躲起來了!”
馮大漢驚詫地問:“他怕挨打?哪個打他?鯽殼的眼睛是耗子咬掉了的,又不是他咬來吃了的!我日死耗子的先人板板!我要牽白牛來爬耗子的媽!”
一行人還沒走攏麻柳灣,苦妹子就迎麵走來了,她的身後緊跟著泥鰍,原來泥鰍是回家喊他媽去了。苦妹子一把從男人手中拖過女兒鯽殼,緊緊抱著,放聲大嚎起來:“我的幺女兒呀,你咋個成這個樣子啦?哪個黑心蘿卜耗子把你咬成這樣的?”
苦妹子抱著女兒,一路哭著喊著回到了家裏,祥誌和毛鐵也跟在後麵,竟忘了回自己的家。此時,已是中午時分了,生產隊也收工了。
把門打開,苦妹子坐在床上,對隨後進屋的男人說:“馮大漢,快找索子,先把泥鰍捆起來再說!”
在家裏,婆娘苦妹子的話就是命令,幾乎還沒有馮大漢敢不執行的時候。今天,馮大漢卻愣了一下,不解地問:“鯽殼的眼睛是被耗子咬死的,耗子又被毛鐵咬死了,這關泥鰍啥子事呀?”
苦妹子喝道:“喊你捆,你就捆,捆起來慢慢打!”
馮大漢不敢繼續與婆娘頂嘴,就從牆上取下一根棕索,擒住兒子泥鰍,三下五除二就捆好了。這時,在外麵遊蕩了半天的黃鱔和夾夾蟲也回來了,兄弟倆還在為吆麻雀的場麵激動著,也不知道家裏發生了什麼事,竟嘻嘻哈哈蹦蹦跳跳地進了門。馮大漢朝兩個兒子罵道:“兩個雜種,吃得飽,跳得高,不管大人心頭焦不焦!”
苦妹子朝著男人大聲命令:“把這兩個狗日的也一樣的捆起來!”
馮大漢聽婆娘連自己也一起罵了,心裏很不舒服,但又不便發作,隻得找來索子,把另外兩個兒子捆好了。祥誌拉著毛鐵走了,他不忍心看著馮家三兄弟挨打。已是中午時分,祥誌的肚子已餓得呱呱叫了。
祥誌剛走攏家門口,就聽到了妹妹祥琴的哭叫聲。祥誌慌了,幾步跑回家中卻看見妹妹祥琴卷縮在屋角裏,雙手抱住頭,一搖一晃地躲閃著母親手裏的黃荊棍。母親手裏的黃荊棍很細,隻有兩尺多長,上麵有凸起的疙瘩,這種棍子抽打人是很痛的。麻柳灣盛產黃荊,一籠一籠的,拇指般大小,特柔軟,除了用刀砍切之外,誰也無法將黃荊棍折斷。不知從哪年哪月起,麻柳灣人教育娃兒就使用黃荊棍了,經過好多年好多年的總結,麻柳灣人得出一個結論:黃荊棍下出好人!麻柳灣人的經驗是:不打不成材,對不聽話的娃兒,就是一個打字。這黃荊棍打人的優點有兩條:一是打得特別痛,二是傷不著筋骨。黃荊棍說是棍,其實是條。
祥琴已透過指縫看見哥哥回來了,她叫喊得更加淒慘了:“哎喲,哎喲!媽呀,不要打我的腦殼呀,打了腦殼要變傻呀!”
祥誌搶步上前,一把奪過母親手中的黃荊棍,將黃荊棍挽成一個圈,奮力一拋,把黃荊棍拋到了門外。祥誌兩眼睜得圓圓的,瞪著母親問:“你憑什麼打人?老師說過,大人不能隨便打娃兒!”
張巧巧沒想到兒子居然有這種膽量,真是長了吃雷地膽子,敢搶她手中的棍子!但張巧巧不敢跟兒子硬抗,她知道兒子有些個性,也有心計,善抓道理,隻要抓住了大人的短處,他是不會鬆口的。她平時總是讓著兒子幾分。張巧巧從地上撿起那個瓷盆,在兒子麵前晃了幾晃,大聲說:“你看,好好的一個瓷盆,被她打成啥樣子了?瓷全打脫了,這瓷盆還有用嗎?”
祥誌接過瓷盆一看,那瓷盆渾身赤裸裸的,已沒有了光可鑒人的光澤,那模樣真的慘不忍睹!這個小妹也真是太不懂事了,好端端的一個瓷盆,就這樣被她毀了!祥琴也著實可憐,雙手仍抱住頭不放。祥誌把瓷盆放在地上,大聲問母親:“媽呀,你說:一個瓷盆更值錢呢,還是一個人更值錢?”
張巧巧一時啞口無言,轉身走向裏屋去了。祥琴這才戰戰兢兢地站起來,算是逃過了一劫。
吆麻雀開始的第一天,就把整個麻柳灣搞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