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子全沒有把後麵那個名字說出來,他有些猶豫了,鄔韶九卻緊追不放:“還有誰?說!”
蘇子全說出了一個名字:“李吉甫。”
蘇子全在掂量之間,作出了一個聰明的選擇。他把應該說的肖銀山換成了李吉甫,他親耳聽到了李吉甫對兒子祥誌說的那句話“這爐子是煉不出鋼鐵的”,這時就趁機把李吉甫的名字補上了。
對前麵的四個名字,鄔韶九幾乎沒有半點懷疑就相信了,可對於李吉甫搞破壞,他就有了一種陌生感。鄔韶九沉吟半響,對蘇子全說:“說說你的證據!”
蘇子全被逼到這個地步了,隻好硬著頭皮,把自己知道的情況添枝加葉的說了一番。
剛剛失蹤不久的憤怒又重新回到了鄔韶九的臉上,鄔韶九不再多想,就下了一道指示。他對蘇子全說:“李吉甫的事,鄉裏會管的,另外的幾個人,你給我抓起來,關起來!”
蘇子全領了聖旨似的,正準備回去抓人,鄔韶九又把他喊住了:“你再多派些人來,把爐子裏的礦石挖出來,重新裝爐點火!”
鄔韶九輕輕地就把一個滾燙的爐子交給了蘇子全。
蘇子全帶領一大批人翻爐,把爐子裏的鐵礦石一塊一塊的挖出來,礦石冒著騰騰熱氣,塊塊滾燙,誰也不敢伸手去摸,大家幹得小心翼翼的,進展極為緩慢。鄔韶九在一旁看著,心裏就象被貓爪子抓著似的,照這種速度幹下去,要把爐子裏的鐵礦石全摳出來,簡直要摳到猴年馬月狗日了。
鄔韶九忍不住大聲喊:“用冷水潑,潑冷了再摳,速度會快些!”
鄔書記的這個建議是有道理的,蘇子全立刻照辦。一桶一桶的冷水灌進爐子裏,鐵礦石漸漸冷卻了,幹活的速度加快了。越往下挖,越是費力,鋤頭挖下去容易,拔出來就很艱難了,那些礦石仿佛有意咬住鋤頭不放似的。
鄔韶九站在爐頂上往下看,見那些礦石粘乎乎地連在一起,他不禁傻了:這哪裏象礦石?簡直就是一堆稀泥巴,怎麼會這樣呢?他努力告誡自己:要沉著冷靜,千萬莫慌張,盡量往好的地方想!雖是如此,他還是有些明白了,是礦石有問題,那些礦石裏根本就沒有鐵,要是這種礦石也能煉出鐵來不就等於做無米之炊嗎?但他不敢說出來,說出來是要動搖軍心的,但這樣煉下去也不是個辦法,這樣永遠也煉不出鋼來。鄔韶九站起身來,向蘇子全下指示:“加班加點也要給我把爐子清理出來,越快越好,人手不夠,我從別的村調人來!”
天已經黑下來了,鄔韶九還站在團魚土的煉鋼爐邊不走,他監視著蘇子全一幫人幹活,隻見路邊人影晃動,全沒有了歌聲笑聲,更沒有了說話聲,麻柳灣的細娃們也不來看熱鬧了。
夜,死一般寂靜。月光淡淡的傾瀉下來,團魚土象罩上了一層薄紗。
鄉幹部們圍在鄔韶九身旁,誰也不敢離去。
鄔韶九終於發言了,他問眾人:“你們說,這爐子能煉出鋼來嗎?”
沒有人回答他,或許這個問題本身就問得很刁,能不能出鋼隻有天知道。鄔韶九沒有發火,他隻是自言自語:“明天煉不出鋼來咋個辦,拿啥子來獻禮呀?”
秘書黃傑突然說話了:“鄔書記,我有個主意,保證明天可以出鋼!”
這話讓鄔韶九吃了一驚,他不相信黃秘書有這樣大的本事,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現在一顆米都沒有,如何煮得出飯來呢?那些礦石明明就是紅粘土,連鐵的氣味也沒沾上,如何煉得出鋼呢?鄔韶九沒有心思和黃秘書開玩笑,他懶得回答黃秘書的話。
黃傑急了,將嘴湊到鄔韶九的耳邊說:“鄔書記,我真的有辦法,也隻有這個辦法才行得通!”
雖然看不清楚黃傑臉上的表情,但從他的語氣裏可以聽出真誠,鄔韶九的心為之一動,輕聲說:“說來聽聽!”
黃傑在鄔韶九耳邊悄聲細語說:“鄉政府禮堂裏不是堆著幾萬斤群眾獻的鐵嗎?明天把這些鐵全倒進爐子裏,重新回爐燒一遍,熔成一砣新鐵,那就是爐子裏煉出來的鋼鐵呀!”
鄔韶九猛地拍了一下黃傑的肩膀,喝彩似地喊出一個字:“好!”
鄔韶九不得不對這個秘書刮目相看了,聚集在心中的焦慮頃刻間就煙消雲散了。這時,鄔韶九想起了一件事,他對黃傑說:“你去把李吉甫給我找來!”
李吉甫已在家中吃晚飯了,他剛剛吃了一碗,黃秘書就走進了他的家們。麵對這個不速之客,李吉甫免不了有些驚訝,他連忙招呼黃秘書入桌吃飯,黃傑連連擺手,立刻說明來意:“鄔書記要你去一趟,現在。”
李吉甫以為又有什麼新任務了,忙問:“是抄寫什麼嗎?”
黃傑搖頭:“不是,不過,你得有點心理準備,可能是別的事!”
黃傑和李吉甫的私交不錯,但也不能把話說穿,這是組織原則。黃傑已經明白鄔韶九因為什麼事要找李吉甫了,心裏也暗暗地為李吉甫著急。
李吉甫一路忐忑,他猜想是那半邊對聯惹的禍,他一直為那半邊對聯膽戰心驚地過著日子,什麼雞犬過橋,什麼竹葉梅花,要不是唐老八替他背黑鍋,他早就被批判鬥爭了,他總想找個機會向唐老八表示感謝,可還沒等到機會來臨時,如今唐老八終於告發了他。
李吉甫站在鄔韶九麵前,見鄔韶九的臉上很平靜,那雙眼睛躲在鏡片後麵,藏得很深,誰也不知道這個書記心裏想的是什麼。鄔韶九開門見山地問:“你說過這爐子裏煉不出鋼來的話?”
李吉甫知道是自己對兒子說的話被人聽見了,他點點頭:“說過。”
鄔韶九問:“為什麼?”
李吉甫如實回答:“爐子裏煉的不是鐵礦石,全是泥巴!”
鄔韶九沉吟片刻,認真地說:“你的眼睛看花了,那是鐵礦石,不是泥巴,你不能亂說!”
李吉甫心裏一默,他知道鄔韶九的話裏有暗示,隻好點點頭:“我的眼睛看花了,那是鐵礦石。”
鄔韶九的臉色依舊很嚴肅,話也特別冷:“李吉甫,你要寫一份檢查,認識自己的錯誤,你是國家工作人員,不能隨便亂說,不能說落後話!”
鄔韶九說完,將頭掉向一邊,目光炯炯地看著那高高的煉鋼爐。李吉甫悄然無聲地走開了,他的心裏突然冒出了一個古老的故事,那個故事叫指鹿為馬。他渾身大汗淋漓,心裏卻打了個冷戰。
待婆娘娃兒都入睡了,李吉甫才輕腳輕手地起了床,點亮了煤油燈,鋪開紙,開始寫檢查,寫了兩遍,都覺得不如意,隻好揉掉,重新再寫。有一件事一直困擾著他,到底要不要把雞犬過橋竹葉梅花的事寫上去,要是不把這件事寫進去,而鄔書記又知道此事,他就得多一個不老實的罪名;要是把這件事寫進去,而鄔書記又不知道這件事,自己抓一把屎來糊在臉上,那又太不值了!鄔書記究竟知不知道此事因他而起,這隻有憑他自己猜測了,這種猜測竟是如此的折磨人!李吉甫將筆杆咬在嘴裏,望著那一豆燈火發呆。
張巧巧雖然躺在床上,卻一直沒有入睡,她睜大眼睛看著丈夫,終於發現了丈夫心神不寧的樣子,他知道丈夫遇到麻煩了,就忍不住問:“是不是有人要整你?”
李吉甫搖頭否認:“沒啥子事,睡你的吧,婦人家不要亂問!”
李吉甫越是否認,張巧巧越是要刨根問底:“是哪個黑心子要整你?你一定要說!”
李吉甫無奈,隻得好沒氣地說:“是我自己要整自己!”
李吉甫說得非常正確,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怨誰都不應該。李吉甫把兩件事都簡單地說了一遍,讓老婆知道也好,免得她疑神疑鬼地懷疑別人。張巧巧聽罷,從床上坐了起來,為丈夫撐膽說:“芝麻大的事,就把你嚇成這個樣子,不就是兩句話嘛,怕啥子?我都不怕,你還怕?枉自你胯下夾了一條俅!不怕,全寫上去,我看哪個敢把你磨水吞了?”
李吉甫輕輕歎息一聲:“唉,婦人家就是頭腦簡單!”
張巧巧卻一本正經地說:“聽我的話不會錯,婆娘管漢子,金銀滿罐子。”
李吉甫心裏沒做任何反抗,他聽了老婆的話,把該寫的都寫進去了。李吉甫上了床,這一夜居然睡得特別香,一覺睡到了大天亮。
每天早晨升起的都是同一個太陽,但今天的太陽特別鮮亮。
天亮時,李吉甫早早地到了鄉政府,恭恭敬敬地將寫好的檢查交給了鄔韶九,鄔韶九連看也沒看,就把那張紙放進了抽屜裏,冷聲說:“等我忙過了再看!”
李吉甫低著頭走開了。
一大群人又一次圍在了煉鋼爐旁邊,爐裏紅彤彤,白亮亮。鄔韶九站在離煉鋼爐一丈開外的地方,手裏依舊握著小紅旗,他將小紅旗一招,蘇子全用長長的火鉤撬開爐麵上的炭花,一股紅白閃亮的鋼水奔流而出,從爐膛裏流出來,沿著沙溝,曲曲彎彎的向前流動。
鄔韶九從鼻梁上取下金絲眼鏡,大喊一聲:“出鋼了!”
團魚土裏響起了一片歡呼聲:“出鋼了!”
秧歌隊扭跳起來,鑼鼓喧天。
團魚土象一麵篩子,篩子裏翻滾著人潮。
鐵水停止了滾動,爐火又熄滅了。流淌在沙溝裏的鐵水凝固了,盤旋曲折,象一條鐵龍,足足有上千斤重的一條鐵龍。
蘇子全箭步走到鄔韶九麵前,一個標準的立正:“報告鄔書記,爐子又壞了!”
鄔韶九糾正說:“爐子很正常,煉出鋼來了,鋼鐵元帥升帳了,報喜!”
二十個人抬著一條鐵龍,後麵跟了一大群人,前麵有秧歌隊引路,一支報喜的隊伍行走在公路上,一路浩蕩,朝金鵝縣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