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圓圓
東嶽廟操場壩又迎來了一次群眾大會，這次大會是人向害蟲做鬥爭的誓師大會。與往日的大會相比，今天的會場少了些嚴肅，多了些溫馨。
太陽在遼闊的背景之上更加燦爛輝煌，熱風在人縫裏有節奏地遊蕩著，隻有娃兒們的歡聲笑語起伏不定。
台上的兩根竹竿撐著一幅紅字標語，標語共六個字：除八害，滅疾病！
台子的中央擺了一張桌子，鄔韶九端坐在桌子後麵，桌上放了一個大筆記本，他翻開筆記本，開始照著本子上的內容宣講，他的聲音依舊是那麼激昻：“根據縣委指示，全縣人民要立即行動起來，消滅八害。這八害是：蚊子、蒼蠅、老鼠、麻雀、跳蚤、虱子、臭蟲、蟑螂，要求十天之內，全縣變成八無縣，全縣城鎮和農村都要講衛生，除疾病，吃飯要用公筷！”
鄔韶九停頓下來，將目光投向了台下。台下的人交頭接耳，嘻嘻哈哈的，似乎對他所說的八害沒有多大仇恨。鄔韶九心裏思忖著，一定是群眾對八害的害處認識不夠，才恨不起來。鄔韶九決定講出八害的罪大惡極，幸好他的本子上寫得比較詳細。
鄔韶九繼續講：“一隻蒼蠅身體上的細菌有時多到600多萬個，這是一個多麼驚人的數字啊！蚊子是典型的吸血鬼，專門吸人身上的血，蚊子是個大壞蛋！蟑螂，它的綽號又叫偷油婆，是一種狡猾的昆蟲，白天躲在陰暗處，晚上卻出沒在廚房、臥室、倉庫等地方，破壞我們的清潔衛生，影響我們的身體健康！臭蟲，一聽這個名字就不是好東西……”
台下群眾的議論聲小了些，他們聽懂了許多，開始對八害有了仇恨。
鄔韶九講完了，他舉起右手，親自領呼口號“打倒八害，消滅疾病！”
台下響起起了一片熱烈地掌聲。
掌聲中開始的行動是五花八門的。
麻柳灣就數李吉甫家行動得最快，散了會回到家裏，張巧巧就向全家人宣布：“我要在半天之內消滅家裏所有的偷油婆！”
她說話時臉上有說不出的興奮，仿佛終於搶到了一個得頭彩的機會。李吉甫對婆娘曆來都是相信的，可今天卻有些懷疑了：“說得輕巧，拿根燈草，那偷油婆身子雖然又薄又扁，可它的命大得很，踩都踩不死，要消滅它實在太難啦！”
祥誌卻幫著媽媽說話：“媽媽天天跟偷油婆打交道，肯定有辦法消滅偷油婆的！”
聽到兒子的誇獎，張巧巧朝丈夫一笑：“你隻消等幾分鍾，我就保證消滅一碗偷油婆！”
張巧巧說著話，就折身走向了廚房，不再同丈夫和兒子討論偷油婆的事。張巧巧進了廚房，把鍋蓋揭開，拿起菜油瓶子，往鍋裏倒了幾滴菜油，再用刷把蘸了水在鍋邊刷了幾遍，就反背了手，站在鍋邊，興致勃勃地盯著鍋裏的動靜。
仿佛聽到無聲的號令，從灶邊的縫隙裏，從牆邊上，從煙囪旁，迅速地湧出了無數的偷油婆，象趕潮似的，爭先恐後地湧向了鍋中 ，聚集在鍋底，一團一團的，油黑閃亮，每一隻似乎都是剛剛從油水裏浸泡過一番似的，渾身無一處不是油漬漬的。很快，鍋裏的偷油婆開始擁擠了，一團一團變成了一堆一堆。張巧巧有些害怕了，就是整死幾個人也不敢相信，自己家裏竟然暗藏著如此多的偷油婆，真讓人毛骨悚然！她心裏一陣哆嗦，要下手置這麼多的偷油婆於死地，張巧巧有點於心不忍了。她終於咬了咬牙，提起沉重的大鍋蓋，將鐵鍋蓋得嚴嚴實實的。張巧巧坐在石墩上，點燃柴火往灶膛裏送。隻幾把火功夫，鍋裏便有了滋滋的聲響，那聲響不大，卻讓張巧巧有些刺肝攪肺般難受。她想象著那些熱鍋上的偷油婆的慘狀，忍不住一陣惡心，一股難聞的臭味彌漫在廚房裏，她隱隱覺得頭昏，急忙用手捂住了鼻子，張巧巧估計鍋裏的偷油婆已沒有活口了，就停止了燒火，朝著那邊的屋子裏大聲喊：“祥誌，快拿鴛兜來裝偷油婆！”
張巧巧雖然覺得難受，但聲音裏依然充滿了喜悅。丈夫和兒子都來到了廚房裏，張巧巧猛地揭開了鍋蓋，鍋裏堆滿了偷油婆的屍體，那些屍體擠在一起，象一座小山。李吉甫看得呆了，連聲感歎：“太多了，太多了！’
祥誌高興得手舞足蹈：“媽媽太凶了，就像閻王一樣，收了這麼多偷油婆的命！”
張巧巧享受著丈夫和兒子的稱讚，心裏樂滋滋的，手中的鍋鏟飛快地翻動著，將偷油婆的屍體鏟進了鴛兜裏，裝了半鴛兜。
祥誌提著鴛兜，高興地噓叫著：“我拿到鍾會計那裏去過秤，我們家肯定是第一家開始消滅八害的！”
張巧巧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唉，可惜了我那幾滴菜油喲，差不多夠煎兩頓菜了！”
祥誌提著半鴛兜偷油婆屍體，興高采烈地來找會計鍾光丙。
鍾光丙是專門負責給各家各戶消滅的八害過秤並記數目的，這是鄉裏規定的，每家人除八害多少，那是下了任務的，都要登記。鍾光丙提了一把秤，手裏還握著一個藍皮本本，站在官茅廁旁，等待人來交貨。官茅廁實際上是一個大糞坑，是解放前李家囤積豬糞牛糞的地方，茅廁一丈寬，一丈長，方方正正的，全是用石頭砌成的，有兩人多深，有十四級石梯直通到坑底。這裏原來是李家的私茅廁，解放後，一直成為互助組、農業社囤積糞便的地方，麻柳灣人就改口稱它為官茅廁了。官茅廁的四周立了四根石柱，石柱上有瓦角，完全可以擋太陽遮風雨，使坑裏的糞便能長期保持糞效不變。蘇子全和村裏的幾個村幹部碰頭商定，各家各戶消滅的害蟲登記後全倒進這個官茅廁裏，今後可以做肥料。鍾光丙已經在這裏等了好久了，當祥誌把半鴛兜偷油婆往鍾光丙麵前一放時，鍾光丙也著實嚇了一大跳：“你們家有這麼多的偷油婆，是咋個消滅的？”
祥誌很自豪地說：“是偷油婆自己爬進鍋裏的，我媽燒火把它們煎死了！”
鍾光丙半信半疑了：“你媽這麼神，她是咋個把偷油婆攆進鍋裏的呢？”
祥誌比劃著說：“不是我媽攆的偷油婆，是偷油婆自己進的油鍋。不信，你去問我媽！”
鍾光丙把鴛兜掛在秤鉤上，稱穩了，讓祥誌看了看秤，報數說：“連皮五斤四兩，皮四斤一兩，退了皮，淨重一斤二兩！”
祥誌聽懂了，所謂皮，就是指裝偷油婆的箢篼，也就是箢篼重四斤一兩，他點點頭，表示認可。祥誌親眼看見鍾光丙把李吉甫三個字寫在了本子上，這才放心地笑了。祥誌看見，本子上沒有別人的名字，他家果然是第一家消滅害蟲的。
鍾光丙將偷油婆屍體倒進了官茅廁裏。
祥誌正要離開，卻看見劉木匠的女兒圓圓提著竹兜走了過來。
圓圓比祥誌小一歲，在雙橋小學讀一年級，每天上學和放學幾乎都和祥誌一起走，她和麻柳灣所有的小學生都很合得來，成天都是笑盈盈的，臉上的兩個酒窩十分耐看，全不象她老子劉木匠那副凶神惡煞的樣子。圓圓將小竹兜遞給鍾光丙：“鍾會計，這是我們家消滅的蒼蠅！”
鍾光丙接過小竹兜，不由得驚訝了：大半兜死蒼蠅，就像一粒粒黑豆豉。
鍾光丙輕輕搖動一下，蒼蠅的眼睛裏還閃動著綠光呢！
祥誌也把頭湊了過去，他看著那些死蒼蠅，就是想不通，平時嗡嗡飛著叫著的蒼蠅，如今卻再也飛不動了，蒼蠅到底鬥不過人呀！祥誌心裏羨慕極了，捕蒼蠅也捕了這麼多，真有本事！祥誌試探著問：“圓圓，這些蒼蠅都是你打死的？”
圓圓搖搖頭，很老實地說：“是我老漢粘死的，他用一張紙，幾下就粘死了這麼多蒼蠅！”
圓圓把她的父親叫作“老漢”，這是一種特別的稱呼，好象劉家輩輩代代都是這樣稱呼的。祥誌忍不住稱讚起來：“那是神紙呀，你老漢會造神紙呀！”
祥誌不得不佩服那個劉木匠了，平時看起來那麼懶散，暗地裏還有些真本事。鍾光丙也奇怪了：“這蒼蠅真的是用紙粘死的？”
圓圓有些不高興了：“我從來沒撒過謊，不信，你自己到我家裏去看，那張紙還在碗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