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王麗華
前輩人把所有的往事都刻在這片土地上了,後輩人又不斷地用鋤頭一筆一畫的添些上去,山風又把這些辛勞一點一滴的吹幹,讓土地變得越來越老越來越堅硬。於是,大山便有了深刻的皺紋。麻柳灣這個名字很深,雕刻出來的歲月便沒有了淺易的圖案。麻柳河在麻柳灣人的目光的眾人的牽引中慢慢成熟長大。
祥雲披著五彩的喜訊遠翔,麻柳樹輝映著沐風櫛雨的翠綠,夏天駕著怡蕩的春風,又一次邁開了熱情的步履,開始了高亢雄渾的征程。一年之壯在於夏。
小麥越過浪漫的青春歲月,滿懷著對收割的渴望走向成熟。四月的麻柳灣將冬天的思念和春天的醞釀總結為堅固的收藏。真誠的收割開始了。
王麗華第一次上山幹農活。她平時被當作先人板板一樣供奉在家裏,如今農忙時節,她也得上山了。錢家被劃為富農,多餘的土地已被沒收了,七口人分得了七畝多地,還得自種自收。
王麗華走上原野,寧靜地沐浴著徐徐清風。金黃的麥地已把麻柳灣切割成一片一片片金黃。雪亮的鐮刀搖曳在滾滾的麥浪裏。王麗華深深地舒了一口氣,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清新。這時,有一陣嘹亮的石匠號子聲傳來:
莫祥莫祥真莫祥,
兒怕老子女怕娘。
南瓜老了一包籽,
絲瓜老了一包瓤。
胡鬥米遇清稀飯,
高粱粑遇漏子糖。
王麗華尋著歌聲望去,但見石匠肖銀山和他的婆娘九九妹子一起,拿著扁擔握著鐮刀走向自己的麥地,那如詩如畫的腳步真有些象傳說中的牛郎織女。王麗華心中一熱,她第一次被麻柳灣感動了。成熟的麥香在鐮刀的翻飛裏流淌,王麗華彎著腰割麥,她的手腳漸漸地變得靈巧了,汗水濕透了她的衣裳。
到中午了,家家戶戶的麥地裏人頭攢動,大人娃兒齊上陣,捆好麥子,擔著回家吃午飯了。王麗華擔著兩小捆麥子,閃悠閃悠地往家裏走,這收獲的是真正的喜悅,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興奮,身上也有了使不完的力氣。
王麗華走在跳蹬橋上,一跳一跳地前進,不免有幾分心慌,好不容易走完了十三塊碑似的跳蹬,兩腳有些軟了。她隻得放下擔子歇息,她學著麻柳灣人的樣子,把扁擔橫在麥捆上當凳子,坐下來慢慢喘氣。這時,旁邊有一聲響亮,一個人也把麥捆放下來,挨著她就地歇息了。
王麗華扭頭一看,那人竟是李吉甫。兩人又一次相遇了,兩人雖然同在麻柳灣這個村莊裏,且又是親戚,但真正象今天這樣近的坐在一起,應該是第一次。王麗華本來就熱得發紅的臉蛋更加紅潮翻滾了,她免不了有幾分心慌氣促,欲走不能,欲歇不可。李吉甫的兩道目光逼視著她,柔和中卻又有幾分剛毅,王麗華隻得低下了頭,她似乎是借了別人的米還的卻是糠一樣的難受,欠債的尷尬使她的心咚咚亂跳不已。
李吉甫突然說話了:“麗華,你應該去教書,雙橋小學正缺老師呢!”
他說得很平淡,可平淡裏又有一種難以掩飾的憂傷和關懷。王麗華覺得這男中音還是那樣渾厚深沉,還是那樣親切動聽。她真想哭,但沒有淚。王麗華抬起頭來,柔聲問:“你為什麼不去教書?你也是師範生呀!”
李吉甫悲涼地說:“他們不會要我的,我是鎮壓戶!”
李吉甫沒有再說話,他站起來,將擔子壓在肩上,一閃一悠的走了。他走得很輕鬆,原來他並不需要歇息,他在這裏停下,就是為了對王麗華說這樣的一句話。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王麗華的眼睛濕潤了。
這一夜,勞累後的王麗華覺得四肢有些酸痛,痛得她很難入睡。她的耳邊又響起了李吉甫所說的那些話,雙橋小學缺正老師,她為什麼不爭取去當老師呢?她在省城的高師學堂裏讀了三年書,不就是為了今後能當老師教書育人嗎?她身材纖弱,第一天上山幹活就累成這個樣子,未來的日子還長著呢!她能幹一輩子農活嗎?她心甘情願的幹一輩子農活,那幾年的書不就是白讀了嗎?輾轉難眠,迷迷糊糊中,她總有些於心不甘,她不能讓青春韶華睡成老去的歲月,再讓老去的歲月凝固成冰冷的風景。
雙橋小學原為郭家所辦,以收郭氏及其親戚子弟為主。解放後,雙橋小學為新政府接管,麵向社會,不分富貴貧賤,隻要是適齡兒童,都可以到雙橋小學報名讀書。學生人數突然大增,自然就教師奇缺了。新任校長餘澤章是縣城中學裏的教師,調到雙橋小學來就任校長了。餘澤章三十多歲,新學出身,頗有才華,琴棋書畫無所不通,他接手這所小學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尋找老師。很快,餘澤章就打聽到麻柳灣有兩名畢業於省城高等師範學堂的學生,一男一女,那男的便是有名的李舉人之孫,隻是成分有點高,家庭出身是地主,其父又是被鎮壓了的,這個人可能不敢用。那個女的就不同了,雖然夫家是富農成分,可她嫁到麻柳灣才幾個月就解放了,這個女子根本就沒過上幾天富農的生活,聽說她娘家的成分還是雇農呢!餘澤章決心親自到麻柳灣請王麗華出山。
餘澤章把學校的事情安排好了,便抬腳朝麻柳灣走去。沿著麻柳河逆流而上,沿途青山綠水,風景很是迷人,可惜隻有兩裏之遙,眨眼之間就走攏了。
餘澤章走到村口,正要進村,一個中年男子迎麵走來。那個男子排開雙手,攔住了餘澤章的去路,笑容可掬地說:“餘校長,聽說你很有學問,我今天就得考考你,你敢不敢應考?”
餘澤章瞟了那個男子一眼,覺得又好氣又好笑,麻柳灣居然還有如此狂妄之人?他肚裏尋思著,此人肯定不是李吉甫,更不會是王麗華,麻柳灣除了這兩個人,誰還有資格考他?餘澤章寬容的一笑,不屑地問:“你考我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