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子全聽秦胖子這麼一說,還沒等眾人動筷子,他就忍不住將筷子伸進小碗裏,撮起幾個豆豉石包魚,急不可耐送進嘴裏,連聲叫道:“好香啊,好香!”

李吉甫看了蘇子全一眼,不禁皺了下眉頭。蘇子全看見了李吉甫皺眉頭,他的臉頓時紅了,心裏卻記住了李吉甫皺眉頭時額前的那三道波浪式的皺紋。

這四桌席的鋪張豪華,不僅讓所有的人瞠目結舌,而且連生長在這個四合院裏的李吉甫也歎為觀止。他在省城裏讀了三年書,見過或聽說過達官貴人家的奢侈誇張,但他卻從未聽說過家中今天的這種筵席,他連名字都叫不出來。他的臉上有說不出的迷惑。

夜深了,曲終人散,客人都走完了。李定榮和兒子麵對麵的坐著,父子倆的臉上都有了倦意,但誰也不願意去睡覺。他倆似乎都有話要說,父與子很少有這種溝通的機會。

父親先說話了,李定榮問兒子:“富兒,你知道今天中午的筵席叫什麼名字嗎?”

兒子搖頭:“美,我不知道,我從未聽說過,更未見過,今天總算吃過了。”

兒子叫父親,依舊是那個家傳的稱謂,一個“美”字,簡單而又親切。兒子說得很平靜,但平靜裏依然有一種難以掩飾的驚異。

李定榮愣了片刻,才對兒子說:“這叫做大漢全席,也就是外省人說的滿漢全席。一般人別說吃不起,就是連會辦這種席的廚師也很難找到。我們李家辦過兩次大漢全席,第一次是光緒二十年,那一年是甲午年,你祖父中了舉人,你祖父中舉時剛滿二十歲,我們李家辦大漢全席慶賀,共辦了二十桌。今天是第二次,為你定親,但規模卻有天壤之別。”

李吉甫雖然有些感動,但更多的則是不解:“美,孩兒不明白,這定親也不是好大一件事,為何要辦得如此輝煌?何況,我們李家早已走下坡路了!”

李定榮憂傷地說:“甫兒呀,你說得對,我們李家走下坡路了,錢財留多了也沒啥用處,隻會招惹是非,我要不再辦一次大漢全席,李家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兒子知道父親很難過,點點頭說:“美,現在時局這麼亂,您老人家想得有道理。如今都興仇視有錢人,外麵傳起分浮財的謠言,錢多了不是好事。美呀,您打算怎麼辦?”

父親獎勵給兒子一個微笑:“甫兒,你這三年的書沒有白讀,李家的事全交給你,我也就放心了!”

兒子從父親的話裏聽出了異樣,心裏不禁有一絲酸楚升起,他忙安慰父親:“美,你不要想得太多,不會有什麼大事的!”

父親的眼裏遊移出些許疑慮:“解放軍很快就要進川了,有錢人的日子都不好過,我得出去躲一躲!”

對於時局的看法,父子倆的觀點是相同的。兒子剛從省城回來,知道的東西比父親還多,但他沒有父親那麼悲觀。兒子想了想,隻得勸慰父親:“美,您在本地的名聲很好,又沒有仇家,不必出去躲,肯定會沒事的。”

父親搖頭:“甫兒,你年輕,不懂,改朝換代,總是要死一批人的。”

李定榮說這話時,腦海裏立刻盤旋出青城道人的那句話:桃爛手不爛。那句讖語不是在暗示有錢人得趕快逃難嗎?那是天意,他不能違背天意。兒子認真地看了父親一眼,他看見父親的頭上已經有了令人肅然起敬的白發,他真不忍心讓父親在這個年齡上到外麵去漂泊流浪,但又不知道父親留在老家的吉凶如何,兒子躊躇不安了。

兒子隻好問:“美,您老人家還有什麼吩咐嗎?”

父親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兩件事,一是你的婚事,再就是你四嬸娘的事。”

李吉甫沉默了,他也為四嬸娘的事深感不安,四叔不成材不爭氣,丟下四嬸娘就這樣走了。四嬸娘年紀輕輕的,沒有兒女,她今後的日子怎麼過呢?他不敢再多想,一切都隻好聽從命運的安排,該來的就讓它來吧,他覺得自己已經長大了,李家的四合院需要他來支撐。

父親向兒子投以商詢的一瞥,輕聲說;“十天之內,把張巧巧娶回來,行嗎?”

兒子點點頭,表示同意。父與子的對話結束了,東方已經吐出了魚肚白。

兩天後,李定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時之勢把染坊賣掉了,買主是開紙火鋪的唐老八。唐老八很有預見性地說:共產黨肯定不喜歡我的紙火鋪,我不如早點改行算了,免得今後與共產黨格格不入。唐老八與李定榮一拍成交,雙方都感到滿意。李定榮賣掉了染坊,又想再賣些田土,可沒有找到買主,他隻得風風火火地辦第二件急事,就是為兒子完婚。

李定榮請八字先生為男女雙方合了八字,擇了個好日子,隻請了在麻柳灣的姐姐一家人,便將兒媳張巧巧迎進了四合院。

不論婚事簡單到什麼程度,但有一點是不能簡單的,那就是新娘子必須坐八個人抬的大花轎,這才是真正的明媒正娶。

新娘子張巧巧坐在八人抬的大花轎上,大花轎從張寶亮的大門口出發,圍著麻柳灣的各條小路閃閃悠悠地走了一圈,才大大方方地抬進了李家四合院,張巧巧就真正的成為李家的媳婦了。

這一夜,李定榮悄悄地離開了麻柳灣,他踩著跳凳橋,沿著那條黃泥巴小路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