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九九妹子
深秋時節,荒涼的秋色在荒涼的人間不肯離去。
這是一個清靜的早晨。小草上掛滿了晶瑩的淚珠,似乎在補償昨夜的哭泣。晨曦高傲的蒞臨人間,威嚴地召喚著生活。
李家四合院門前的那棵高大的楾子樹在秋風中沙沙細語,儼然在祭悼著自己的衰老。九九妹子站在楾子樹下,漠然地看了一眼楾子樹,嘴裏發出輕輕的一聲歎息,她邁著盈盈細步,沒精打采地朝外麵走去。
九九妹子踏上了跳蹬橋。
麻柳河由兩條小溪溝交彙而成,兩條小溪溝都沒有真正的名字,麻柳灣人習慣叫它們為大溪溝和溪溝。大溪溝和小溪溝彙成了麻柳河,一流出去就顯得河麵開闊,氣勢非凡,喧鬧之聲,不同凡響。溝與河就是這樣,霄壤之別。
大溪溝與小溪溝上都沒有橋,但有跳蹬,跳蹬又叫跳蹬橋。跳蹬橋是麻柳灣的標誌性建築,很有特色:大溪溝和小溪溝上都一字排列著十三塊石頭,象碑,兩兩之間相隔一尺八,這也是橋,名曰跳蹬橋。人過橋時,全是跳躍著前進,水波裏蕩漾著人跳躍時的矯健身影。麻柳灣人挑著兩桶水走過跳蹬橋時,總是踩起順風步,一步一搖,搖搖閃閃,閃閃搖搖,而桶裏卻是滴水不浪,跳蹬橋獨具風采,跳蹬橋是麻柳灣的驕傲。兩座跳蹬橋遙遙相對,呼應成趣。大溪溝與小溪溝交彙處就是石包氹,石包氹是麻柳河的起點,石包氹裏產石包魚,那是天下一絕。
石包氹兩岸風景秀麗,醉柳低垂,小草妖翠,四時山花不斷,璀璨成叢。河水深幽,山岩雄渾。春天嫩紅軟綠相宜,姚黃魏紫爭豔;盛夏山光水色交織,蛙鳴雀吵鬥樂;秋時岩煙薄霧籠罩,清水碧波分明;殘冬猶見蒼鬆翠柏,不乏冬柳豐草。這裏的確稱得上神仙居住地。更為奇者,這石包氹中產一種魚,名叫石包魚。石包魚隻有豌豆米那麼大,圓滾滾,亮晶晶,渾身雪白,內有一點黑影,那便是魚的五髒六腑。乍眼看去,石包魚恰似一顆顆珍珠,玲瓏剔透,晶瑩閃亮。那些珠子般的魚兒,全都附在長了青苔的石包上,一動不動,用手掰也掰不下來。采捕石包魚時,得用棕皮紮成的細掃帚,朝著石包上的怪魚輕拂慢掃,那些魚兒經受不住奇癢,紛紛下落,捕魚人則用紗兜接住。清朝雍正年間,雙橋鎮的名廚秦厚生用石包魚蒸豆豉,進貢到朝廷,受皇上親睞,禦封為“豆豉石包魚”,那味道既鮮且嫩,又香又化渣,濃釅中帶清爽,味美無比。從此,豆豉石包魚成為一道名菜,石包魚也成為貢品。道光皇帝之後,石包氹中的石包魚日漸減少,也就不再向朝廷進貢。光緒年間,麻柳灣幾家人在捕石包魚時發生鬥毆,險些鬧出人命來,雙方告到衙門,縣令一怒之下,將石包氹判為廟地,劃歸瓦子山背後的蓮花寺所有,其他人不得擅自下石包氹捕魚。規矩雖然興了,但麻柳灣人還是經常偷偷地下石包氹裏捕捉石包魚。蓮花寺的和尚吃素,不傷生,對石包魚毫無興趣,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作沒看見,石包氹裏的石包魚又慢慢的多了起來。可真正的豆豉石包魚這道菜,除了秦胖子之外,卻再沒有人會做。
九九妹子跳躍著走過跳蹬橋,繞過石包氹,上了瓦子山。她站在瓦子山上,望著那些墳包,不覺淒然淚下。
九九妹子是四少爺李定貴的妻子,她嫁到李家四年多了,沒有人看到她笑過一次。九九妹子的臉就象四合院的磚牆一樣,一年四季都是冷冰冰的。
被秋風撫摸過的山巒,瞬間便長滿了恬靜的孤寂。
九九妹子又站在丈夫的墳前了。她朝著那座假墳投以怨艾的一瞥,她的臉上被滿了暗淡的光輝。那座空墳早已綠草如茵,她現在已經記不起丈夫是什麼樣子了。四年中,她幾乎沒有過上一天甜蜜的夫妻日子。她隻隱約地記得,男人又偷又賭又吸鴉片。男人一天抽兩次鴉片,早上抽煙片是為了提精神,有了精神才能更好地去打牌吃喝;晚上抽鴉片則是為了行房事更有勁,回憶起男人過足了煙癮壓在她身上時的情景,她至今還免不了一陣心驚肉跳:男人的眼裏閃著幽幽的光,似一條餓極了的狼朝她撲來,直到把她折磨得象一堆散了架的骨頭,那鴉片鬼才有如一朵軟軟的棉花滾在一旁呼呼入睡。男人的麵孔已經模糊了,他活著的時候大都是出現在搖曳不定的昏黃燈光裏。她知道男人賭輸了就偷,都是偷本家族人中的錢財,被抓住好多次都放了,最後一次卻沒有放出來。男人遭活埋了,造孽啊!九九妹子的心顫栗了一下,她的命好苦呀!
九九妹子是帶著一個五色雞毛毽子嫁到麻柳灣的,她是一個孤女,幾歲時就死了父母,靠祖父祖母和叔伯們養大,他的祖父是個落魄秀才,雖然家裏窮,卻也有些規矩,老舉人李海清也正是看中九九妹子是個秀才的孫女,才讓她做了自己的兒媳。九九妹子嫁到麻柳灣時隻有十六歲,還未脫娃氣,她無事可做時,就到李家四合院外的石灰大壩子裏踢毽子,她的毽子踢得特別好,五色雞毛在她的腳上翻飛,就像一朵絢麗的花在空中飄舞。她可以踢獅子滾繡球,就是左腳將五色毽子踢向空中,讓毽子從頭頂朝後麵落下,她的右腳跟立刻接住毽子,又從前麵翻過頭頂,落在左腳尖上,左腳尖再反踢到右腳跟上,如此反複來往,那支五色毽子就像一個繡球在空中拋來拋去,這種踢法叫做獅子滾繡球,煞是好看。九九妹子踢毽子的技術惹得麻柳灣的女孩們豔羨不已,久了,麻柳灣的女孩們都學會了踢獅子滾繡球。麻柳灣的女孩們對九九妹子佩服得五體投地。
九九妹子姓鄔,嫁到李家來之後,依照規矩,沒生孩子之前,一律稱為妹子。她重陽節那天出生,在家時的乳名就叫九九妹子。她把乳名帶到了婆家,麻柳灣人就幹脆叫她九九妹子。九九妹子擁著一個被鴉片掏空了身子的丈夫過日子,四年時間裏都沒有懷上孕,沒有開懷生孩子,她依舊嫩得像一棵青翠欲滴的大蔥,十分惹人憐愛,隻是麵色有些冷。
有一串歌聲從山腳下傳來,侵略性地飄進了九九妹子的耳朵裏:
冤家清早去過河,
鑰匙落在深水沱。
落了鑰匙孤了鎖,
死了丈夫莫奈何。
那歌聲瀏亮深沉中帶幾分纏綿憂傷,隱隱地有一股穿透力。九九妹子聽出來了,這是石匠肖銀山在唱。肖銀山生就一副鐵喉嚨,他天生愛唱,他的聲音似乎永遠也不會沙啞。肖銀山打石頭時總離不開吼號子,好象不吼號子就沒有力量似的。麻柳灣的肖石匠吼的石匠號子是遠近聞名的,他可以一連半天吼幾百段石匠號子不重複,同行們都不得不佩服他的記性和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