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銜羽一愣,“哦,哦,梅!殿下,有幾分心意就足夠了。”
“心意,若不用心,何來意?”
五寸素紙攤開,不畫梅畫明月,月下勾傲骨瘦枝,枝下放古風酒案,案上煮酒,畫裏白雪皚皚,萬獸匿跡,好一片淨白安寧。流陽給他調了調燈光。
“哎?怪了,您問梅,怎麼不畫它?”麥奐問道。
案上再放一杯暖酒,也熬融了一汪雪水。重重疊疊的梅影爭著在水裏投下俏笑,如粉色的霞光燦燦盛放。
“既怕疼,何必找我?”逸子道,熟稔地揮動毛筆,“法即是法,我又不能保你。”
麥奐一愣,才反應過來,倔著說:“又打不死我,我不管!你到底能不能帶我出去啊?”
畫上多了隻往酒杯裏弄梅影的黑白相間的小貓,貓後一排歪歪扭扭的梅花爪印,爪印淺埋碎梅。
“我問你,有這種想法的孩子多嗎?”逸子覺得可以從年幼的一輩慢慢改變北寧的未來,所以一直留著麥奐不讓麥珂給逼回去。
“爸爸媽媽把我困在黑屋子裏,不讓我鼓動這些話,不帶我見你!他們就笑話我,明明是自己不敢說。”麥奐氣憤道。
逸子看了看她,眼裏含著光影,七分文雅三分風流:“辛苦了。”
“一本正經地跟一個女生說著體貼人的話,手裏還給另一個女生畫著畫,殿下害人不淺。”麥奐開玩笑說。
逸子應道:“我當然可以與你正襟危坐地議事。隻怕在這裏的人,都會覺得麻煩,不能暢所欲言。”
“她不是說……說殿下惹桃花嗎……”銜羽壓低聲。
殿下隻以為她調侃自己失了禮節,聽了也是一愣,待回過神來,低頭給畫題字:
梅香冬寒,頑貓怎識?杯中梅還是天上梅,意長情短。
“文縐縐的,什麼意思啊?”麥奐又問。
銜羽歎了口氣:殿下用了心,便是意長,隻是對妹妹不曾動情,這便是情短。
“問什麼問!是寫給看得懂的人看的。”流陽道,“看不懂,說明不必看了。”
“……”
殿下放了筆,淡聲道:“幹了即可拿去,麥奐隨我來。”
殿下領她走在荒蕪夜色裏,雪白色衣袍迎風拋甩,挺拔的背影讓兩人看在眼裏。
“這要去哪?”
“執法。”流陽回頭清洗毛筆,“木頭嗎你!不過來收拾,等逸子一起分工?”
“哦,啊?”銜羽一邊收拾,“你怎麼知道殿下去……”
“你煩不煩!廉潔奉公不謀私,秉公執法不徇情!大寫在臉上!”流陽收回手,靠在桌邊,“你們在他身邊轉來轉去,不知道到底都看了些啥。”
“……”銜羽看著他,眼神憋屈。
“收拾啊!”流陽笑著催促他,“這麼點東西用不著兩個人,又都是因你擺的。”
殿下一個人回來了,看了看畫,休息了。
銜羽見他不言不語,都不敢過問。
自那時起,不見麥奐身影。
(11)
淩晨時分,隨著嘩啦一聲洪亮的水聲,清水歡快地流淌過岩石鋪砌成的水道,似精靈低頭竊竊的笑語。夜晚給這赤漠遺留下的淺紫色,也在清亮的水聲裏逐漸消散了。
水與石廝磨得親切,一個調皮的轉身之間竟落入粗糙的碗裏,還來不及越過碗邊,便老老實實地映出了一個少年俊美脫塵的五官。
逸子用平民的碗,舀了安全寮裏的第一碗水,在眾人麵前喝下,舉空碗為證。眾人肅然。
自古以來,不曾有殿下為百姓驗毒。逸子卻能在每一個安全寮竣工之時,以身犯險,讓人驚訝之時敬佩也油然而生。
等二十四小時過去,流陽、銜羽一行人登上回宮的列車,見殿下站在列車口朝送別的人群裏張望,暗暗歎氣。
列車裏女聲機械地提醒乘客要安全落座,殿下猶豫地低了低頭,進來了。
流陽見他坐下,萬千心事從那裏沉甸甸湧來,自己吸入肺裏的塵粒也變得沉墜,實在讓人難受。
流陽自覺地挪遠,惹得銜羽一臉鄙夷。
一把飛爪簌地勾到列車扶手上,擦起一陣亂濺迷眼的星火,快如飛沙的身影著落在車門口。送別的北寧軍隊快速彎腰要從地下撿起槍支,軍容森森,不料那人先一步抬起黑洞洞的槍口就往他們腳邊掃射。
“突突突……突突突……”赤塵紛起,麥奐眼邊的長發有節奏地起伏,露出警醒的目光,她一步一步堅定地退入車裏。
逸子輕輕地鼓起掌來。
麥奐迅速瞥了他一眼,臉色還有些傷後的蒼白:“你說得對,連幾鞭都挨不過,還頂得住流言蜚語麼?你說你有你不便表態的難處,隻要我硬踏上車,你便能幫我。”
“是的。”我麵對的,不僅僅是你,還有北寧,北寧的首領。
(12)
待逸子回到魔都,已然冬至。鵝毛大雪滿天飛舞,伏龍殿傲居中央,黑色宮道縱橫八方。宮道漸漸淩空揚起,末端高低錯落地分支,乘載著鱗次櫛比的宮殿群。道路外架著涼亭,亭外大片大片曼珠沙華搖曳生姿。
天地間本是銀裝素裹的畫卷,生生讓黑紅兩色斑斑駁駁地撥出些地方來。
像不馴的畫師筆下亂點,隨性添了另一番風采。
麥奐新奇地東張西望,一下車就踩到了流陽的袍角。
“喂!”流陽一聲喝斥,伸手將袍角提起,抖抖,放下。麥奐先是一驚,後是調皮一笑:“我以為誰呢!”
“哼,還好踩對人了?”流陽翻去白眼。看見逸子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紫色信封,“嗯”了一聲,“像殿下那麼忙,誰能踩上他袍角?”
逸子從容笑笑,隻將信封放回侍從那裏:“是呢,來不及找逸風了,他大概……在西南方向,拜托你了。”
“你……”流陽上前,看了看信封。
逸子拿起來,朝他張開信封口,裏麵空空。逸子笑著將它朝下抖抖,什麼都沒有,像誰的惡作劇。
“什麼也沒有。”他說。
流陽皺了皺眉:“這……什麼意思!”
“我是越來越難了呢。”流陽道,“難在孤掌難鳴啊逸子。”
逸子看著他,認真地說:“請原諒我,流陽。”
“什麼原不原諒的。”
“如果逸風在母後墓前,你替我帶花過去可好?就開得盛的曼珠沙華,我有要事脫不出身。”
“什麼事那麼要緊?”
“流陽。”逸子拍拍他的肩,卻轉身與侍從走開了,“麻煩你了。”
逸子彎身鑽進一輛候在路邊的車裏,流陽往窗裏說:
“在他眼裏,我並不是你。”
逸子躺在座位深處,黑色車窗照例升起。他的唇泛著冷冷一絲蒼白。
他凝視著前方,臉上神情漠然,隱入一片陰影裏。
“逸子!”流陽終於忍不住,怒喝他的名字。
那人鐵了心似的,頭也不回,一身貴公子的傲氣和自以為是——至少在流陽眼裏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