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內外都很靜,媽媽也不知做什麼去了。外邊那架老掛鍾,滴滴答答有節奏地響著,從窗口向遠處望去,一座座高大的紅色廠房和乳黃色的大樓,聳立在蓊鬱的綠樹叢中。
忽然,媽媽在外間說話了:
“爺兒倆終天也不沾家,星期天也東跑西顛的,飯碗一撂又都跑了!滿腦子砂子呀,木型呀,以後就讓你們啃木型吃砂子吧!”剛說到這裏,老掛鍾當當當當地響了起來,“看,都十點鍾了……這死丫頭!”
啊?十點了!秀岩這才好像從五裏霧中走出來,迅速地把辮子紮上,隨後又把裏邊的小門推了推,向外問道:
“媽,你自個兒在叨咕什麼呀?”
這才看見,媽媽正坐在有陽光的地方縫衣服。媽媽是一個飽經風霜的、典型的中國老一代的勞動婦女,臉上堆滿了辛勤勞累的皺紋。家中裏裏外外都收拾得幹幹淨淨,誰都誇她是一位善於操持家務的好家屬。現在,她正替張自力縫補那千裰百衲的工作服哩。聽了女兒的話,她微微地吃了一驚,說道:“怎麼?你還在家?我隻當和你爹一樣,又不知跑哪兒去了呢。”
“媽!我今兒哪兒也不去。”
母親有點奇怪:“今兒個怎麼這樣老實?”
“媽,聽你說的!”秀岩在屋內笑了,“我要把屋子收拾一下,還要好好休息一下。”
“噢?你也知道休息呀?”
“是黨支書逼我們休息的。”秀岩仍在屋裏自語般地說,“前幾天,我們一鼓勁兒把砂子問題解決了,木型也差不多了,王永剛同誌就給我們下了道命令,今天非得好好休息一下不成。”
“你們呀,也真得好好命令命令,”媽媽並沒有停止手中的針線,“再不命令,你們連自己的命也不要了。”
“我們的勁兒一上來就留不住了!”秀岩對他們的幹勁那樣足是很自豪的。
媽媽真有意思,總是盼望自己在家裏,可自己就不習慣待在家裏。因此,她不由又好奇地問:“媽,你總盼我在家做什麼呀?”
“你怎麼能知道媽的心!”母親有點感歎地說,“平時總聽你們說這躍進、那躍進的,想問幾句,也不得空兒,好容易盼個星期天,想讓你們爺兒倆也給我擺擺,可你們誰也不理這個茬兒,我這心裏頭總是悶鬱鬱的。哎,要是你哥哥不死,該有多好!那孩子,可跟我一心啦!有什麼總愛跟我叨咕叨咕……唉!”媽媽又提起了這段悲痛的心事,聲音又有點哽咽了。
秀岩似乎也記得有這麼一個哥哥,他比她大很多,非常喜歡自己的妹妹,更愛媽媽,但爹偏說他性子倔,天不怕,地不怕。有一次,秀岩還聽哥哥咬牙切齒地說什麼“……我恨死他們了……”他恨什麼?秀岩當然不可能知道。他身材高大,很能幹活兒,但就是在家時候少,每天夜裏,媽媽都要等著給他開門。等呀等呀,什麼時候等回來了,媽媽才安心去睡覺。可是,就有一天夜裏,媽媽一直等到天明,也沒把哥哥等回來,爹和媽都非常著急,媽的眼淚都急出來了……從那以後,這個可愛的哥哥就一直沒有回來。直到解放以後,才聽爹說:“你哥哥是共產黨員,為了受苦人鬧翻身,為了打敗日本鬼子,替新四軍籌運軍火器材,被敵人發覺,犧牲了……”
哥哥是媽媽的連心肉,她一直忘不了他。其實,秀岩也一直懷念他,哥哥在她的心中,一直是非常高大的。
現在,媽媽又想起哥哥來了。她不願媽媽傷心,於是,就想借別的話來岔開,她說:
“媽,爹不是一直在陪著你嗎?”
“他陪我,哼!我可沒有這個福氣。”媽媽不滿意地說,“他心裏頭隻有砂子、木型。看,今兒又不知折騰哪兒去了,都這麼晚了,還不回來。”
“大概又去找宏哥去了。媽,爹有正經事!”女兒為父親辯解道。
“嗨,終天你找我、我找你的,一天到晚在一塊兒,有什麼正經事還沒辦完,星期天還去找?”母親有點嗔怪地說,說到這裏,一不小心,長長的線從針孔中脫出來了,紉了半天也沒紉上,於是,向屋裏叫了聲:“秀岩啊!出來一下,把針給我紉上。”
秀岩從裏屋走出來了。她今天脫下了工作服,身材顯得非常苗條,可體的白襯衫,玄色的裙子,飽滿的胸脯前垂著兩條烏黑的大辮子,渾身上下,充滿著濃鬱的青春活力。連每天和閨女生活在一起的母親,看見女兒這容光煥發的模樣,也忍不住打量幾眼,隨即想起什麼來,帶點試探性的語氣問:
“繼宏那孩子為什麼不常來了呢?”
“誰知道呢,忙唄!”秀岩從媽媽手裏接過針線,邊紉邊回答,說後不自覺地歎了口氣。
母親又忍不住看了看女兒,她心想:“這死丫頭,心事還不小哩!”於是,她把聲音放低了,嘁嘁喳喳地說:“秀岩哪,我問你一件事。”
秀岩不解地望著媽媽:“什麼事?”
媽媽索性把手裏的活兒丟在一旁,正正經經地對女兒說道:“對媽說真話,孩子,他們倆,你到底喜歡誰?”
秀岩真沒想到母親會這樣問,一下子愣住了,臉羞得緋紅,不好意思地訥訥地說:“媽,你說得什麼呀?”
“看你這丫頭,對媽還瞞著?跟我說說,我也能提個意見啊!”
真的,還瞞媽媽幹什麼呢?媽又不是外人,會向別人說?因此,她忽又大大方方地說:“媽,你就提吧!”
母親把凳子向閨女跟前移移,一臉莊重嚴肅的表情,語氣也是非比尋常的:“繼宏這孩子,祖宗三輩咱都知根知底兒,又是在我和你爹跟前長大的,你爹一向喜歡他,當做親兒子看待,我呢?也一樣。那個老梁呢,人家大學畢業,學問高,就怕你配不上……”
“媽,我不喜歡老梁那家夥!”秀岩就連忙打斷了母親的話,她不願聽她再繼續說下去,“他一天到晚東遊西逛的,也不好好幹活,就知道擺架子,工人們都不喜歡他,說他跟我們不是一路人。前年反右派時,差點給他劃個右派分子。這幾年,大夥兒也沒少批評他,可他總來個虛心接受,堅決不改。瞧那自高自大的勁兒,多臭!”秀岩越說越有氣。
母親對女兒的話感到有點好笑。這孩子就是吃的鹽少,見識也少,過去,一些有錢人家的子女,哪有幾個勤快的?現在雖然不同了,但像梁君那樣成天衣帽整齊的公子哥兒樣的人,也不像能幹活的樣兒。因此,她向不懂事的閨女說:“有錢人家的孩子,身子骨都很懶,他怎能跟咱們工人比?所以我也在想,這種人怎麼能跟咱們在一塊過日子?你答應,我和你爹還不答應哩!”
這一點,秀岩不反對媽媽的意見,不過,她卻有點奇怪:“媽,你怎麼知道他家有錢?”
“是那回嘮嗑嘮出來的,”母親說,“前一個星期天,他來咱家串門,你們爺兒倆都不在,他就跟我嘮了。他說他家在天津衛,父親留過洋,開過大工廠,以後雖然跟公家合營了,一個月還拿幾千塊什麼……利息!”
“是定息!也是剝削咱工人的錢。”秀岩當然比媽媽知道得多,“什麼世道,還把臭家底搬出來!我真討厭那家夥。”
“不過,不喜歡人家就對人家說清楚,別不明不白地拖著人家,把人家耽誤了。”母親的態度一下子變得嚴肅起來。
“我早就明明白白地對他說了,這事根本不行!可他呢,非死皮賴臉地找我,真討厭透了!”
“那你對宏兒呢?”
“我誰都不喜歡!”姑娘畢竟是姑娘,心裏的話總難說出來。
媽媽卻故意逗逗閨女。她說:“好,誰都不喜歡,正好!你劉大媽正要給你說媒哩。”說完,她緊盯著女兒的臉。
“說什麼媒?”閨女大吃一驚,她果然猜中了劉大媽的來意,“幹嗎還來這一套老封建?她怎麼說?說的是誰?你答應沒?”一連幾個大的問號。
“你猜呢?”
“我猜不出。”她哪裏有閑心去費這個神,不過,閨女在媽媽眼前,有最好的一招,秀岩也是熟練掌握的。她把頭往媽媽的懷裏一埋,撒起嬌來了:“我不嘛!媽,你告訴我,我不嘛!”這簡直是十五年前的話語了。
“好了,好了,我跟你說……”
但是,話還沒說出口,外邊有人敲門,秀岩連忙從媽的懷裏站起來,前去開門。
來人是梁君。他今天打扮得更加與眾不同了。毛料褲,筆筆挺挺;綢上衫,活活絡絡;頭發梳得油光光,正像人們所經常說的,能滑倒蒼蠅。他自以為風姿翩翩,還裝著滿麵笑容。一見是秀岩前來開門,更加喜形於色:“你在家!”繼而又彬彬有禮地向張母說,“伯母也在家!”
母親連忙站起來,客氣地說:“快請坐吧!秀岩,泡茶去!”
秀岩懶懶地應了聲“嗯”,卻沒有動。
“不用了!”梁君可很知趣,同時,他又向房間環視一下,故意找話說:“怎麼,張師傅沒在家?”
“他呀,整天不沾家,”一見秀岩不吭氣,老太太怕冷落了客人,隻好把話接過來,“一吃完飯,碗一撂就走了,聽秀岩說,又找繼宏去了。”
秀岩本想一言不發的,聽媽媽這一說,自己不好再沉默了,隨即借題發揮地帶著誇耀的口氣說:“老戴又把木模結構改進了一下,本說要來和爹商議一下的,誰知我爹等不迭地又去找他了。他呀,就喜歡這個寶貝徒弟。”
一聽提起戴繼宏,梁君便有不悅之色,但仍勉強地問:“什麼木模結構呀?”
“鑄大機架用的,活皮抽芯結構。咱不大懂,你這位大技術員也不懂嗎?你的心思好像不在那上邊。”秀岩的潑辣勁又出來了。
梁君的臉紅了紅,卻故意想貶低地說:“我可不如老戴,就愛胡搗弄。”
老太太卻有些憤憤不平了:“繼宏那孩子跟他師傅一個樣,總想改進個什麼的,都是為了給國家多造些好機器啊!”
“是啊!就拿這次鑄造大機架說,光老戴一個人找了多少竅門。”秀岩連忙接過母親的話,她認為,這樣有意識地讚揚戴繼宏,實際上就是批評這位遊手好閑的技術員。
梁君非常尷尬,但又不好不表示態度,停了半晌,他才說:“那很好。不過,光憑腦子想,沒有科學根據,怕不容易成功吧!”
張秀岩不滿地想:你可有科學根據,為什麼不去想幾個辦法?因此,就衝口說道:
“上半年鑄造那台中型機架,他想的辦法可都成功了!”
梁君暗自發笑。他心想:這真是道道地地的孩子話,什麼都拿在一塊兒比。但他仍用討好的語氣說:“你真天真,這個家夥有多大呀,一個是開式的,一個是閉式的,怎能比?”
“本來嘛,咱學問淺,懂得少。”秀岩又給梁君一個不軟不硬的釘子。
母親看出女兒的態度愈來愈生硬了。“這丫頭,也不怕把客人得罪了!”她瞪了閨女一眼,但秀岩卻故意把眼睛往別處看,老太太無可奈何,拿起針線筐進裏屋去了。她在這個氣氛中不好辦哪!
梁君雖感到很窘,但母親走了,卻正合他的心意。現在,他可以放肆地打量這位上海姑娘了,一邊欣賞似的看著,—邊漫不經心地找話說:“我最近要回天津,你有什麼東西要買嗎?”
秀岩感到很詫異:“怎麼,你要回天津?任務這麼重,你想走開?”
“國務院規定的探親假嘛!”梁君坦然地說,“李工程師批準了,他說,這段時間是個空隙。”然後,又討好地說:“你不想買點日用品什麼的?一般地說,天津日用百貨還是比較齊全的。”
“這裏東西已足夠我買的了!”
話不投機,形勢很為不妙。但梁君卻有他一套處世哲學:帶刺的玫瑰才美哩!不過,閑話不宜再敘了,還是早早書歸正傳吧。他壓低了喉嚨,說道:“我最近那封信收到了吧?”
一提到信,秀岩的麵孔立即板了起來,她不高興地說:“請你別再給我寫什麼信了,我早就給你說了,我現在根本不想考慮這事。”但在說話間,她看見梁君那貪婪的目光,正在她的渾身上下盤旋。她頓覺受了侮辱,坐不住了,大聲向屋裏叫了一聲:“媽!你還紉針不?”
母親卻不理解女兒的心情,照實說道:“不紉了!”
梁君沉默了一會兒又說話了:“今天下午看話劇吧,《 愛情的故事 》,我買了兩張票,聽說這出戲很有意思哩!一個有錢的公子,愛上一個貧窮的姑娘……”
沒等他說下去,秀岩卻斬釘截鐵地說:“我有事!不想看戲。”
梁君一愣:“有什麼事?”
姑娘一向沒撒過謊,因之有點語塞了。她非常為難,不知如何擺脫眼前的境遇,幸好,有了救星了,外邊又有人敲門,秀岩連忙去開門。
敲門的原來是戴繼宏,他是從宿舍裏來找張自力的。一進門,看見屋內隻梁君和秀岩。梁君顯得很尷尬,秀岩的臉色也很難看,憑經驗,戴繼宏知道小張隻有在極不高興的時候,才有這樣的臉色。顯然,這兒一定發生了不愉快的爭論。他來得不是時候。看樣子,師傅顯然是不在家。因此,他就想退出去。
秀岩見戴繼宏拉架子要走,急忙說道:
“你怎麼不進來?爹沒去找你?”
“怎麼,師傅找我去了?”
“是呀,臨走時說的,他說你有什麼東西要給他看。”
“為啥我沒碰到他呢?”
“那就怪了!”秀岩說,“大概又跟誰拉呱停住了。”這時,她才發現戴繼宏那進退兩難的窘態,因而嗔怪地、卻非比尋常地說:“看你,來了就坐一會兒唄!老梁也是來找我爹的,你們一塊兒等吧!”
這時,母親也聽到了戴繼宏的聲音,連忙從內室走出來,她親熱地向戴繼宏申斥道:“看你這孩子,怎不進來說話呢!”
戴繼宏本想再折回宿舍去等張自力。稍為猶豫了一下,經張家母女這一說,也就果斷地跨進室內。
母親高興地親自去搬凳子。秀岩早把茶倒在茶杯裏了,並且自然地說:“這兒茶,你自個兒端。”
大家一齊坐下了。一時不知說什麼好了。梁君的臉色陰沉起來了,無目的地環視著房內的陳設,先看了看收音機的商標,又看了看牆上張家的“全家福”照片,當他看到張秀岩一張半身放大照片時,目光便凝住不動了。空氣一時顯得很僵,本來是天天碰麵的熟人,此時卻像候車室裏的陌生旅伴了,誰都找不出一句引起共同興趣的話題。最後,還是梁君會費話,他漫不經心地說:“伯母這陣兒身體挺好。”
“好!我這身子骨也是摔打出來了,”母親說,“什麼災了病了的,也不敢碰我。”
梁君連忙獻媚地說:“您老真有福氣!”
“我有什麼福氣喲!”老太太自謙地說,“還不是托毛主席的福!要不是他老人家帶領咱窮人翻了身,我這把骨頭還不知扔哪兒去了呢!你問問宏兒,”她無限親切地望著戴繼宏,“解放前那幾年,我鬧心口疼那陣兒,不就剩下一口氣了,身子皮包骨,還像個人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