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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對於張秀岩說來,這一個月,好像是在一刹那間度過的,但仔細回想一下這段時間所經曆的事,又像過了好多年。不,好多年也不止!聽爹的口氣,好像過去幾十年也趕不上這一個月。短短的三十天,有多少令人難忘的事啊!……

鑄造大機架的事,已成為他們爺兒倆的全部生活內容。為了戴繼宏的那個鑄造方案,爹幾乎飯也顧不了吃,覺也懶得睡,一天到晚幫戴繼宏出主意、想辦法。秀岩呢,也把這件事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她時刻關心著方案的命運,雖然她的技術水平低,經驗少,又是天車工,但她也從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幫助戴繼宏充實方案的內容。使她非常滿意的是,戴繼宏確實也采納了她不少意見,特別是關於起吊方麵,她的意見常受到他的重視,因此,當方案受到人們肯定的時候,她和戴繼宏一樣感到高興。有一次,小劉就說過她:

“看小張那高興勁,好像這方案就是她搞的那樣。”

“怎麼,我為什麼不高興?”秀岩理直氣壯地說道,“這裏邊也有我的一份哩!”

這還不算。要是有人企圖貶低或阻撓方案的執行時,她的氣比誰都來得快,恨不得一句話把對方頂到南牆去。

有一次,鄭心懷私下裏聽到梁君把方案貶得一錢不值,回頭來,他又在工人當中傳布說:“技術員們都說,憑老戴那點底兒,搞這樣大的尖端設備鑄造方案,如果能成功,那螞蟻也能把泰山扛著跑。”張秀岩一聽,火了,她劈頭就問:

“你說說,哪個技術員說的?”

“看把你氣的,這關你什麼事?”鄭心懷把大嘴一撇。

“你為什麼要這樣貶低人家?存的什麼心?”秀岩的聲音都變了。

“這倒要問你自己了,別人說老戴,你發這麼大的火,到底存的什麼心?”鄭心懷慢條斯理地說,眼睛望著大家。

對於鄭心懷,秀岩向來是寸步不讓的,盡管父親曾經多次勸過她:“老鄭比你歲數大,工齡比你長,幹活經驗比你多。對他的錯誤和缺點,應該批評,但要講究方式方法,考慮一下效果。”可秀岩卻說:“經驗多,不使在有用的地方,不如沒有。”

這次,又碰到這樣的情況,她真想用最尖刻、最鋒銳的話,狠狠地反擊鄭心懷一下,但怎麼也找不出話來,一時又急又氣,隻簡單地說了三個字:“你住嘴!”說時,眼淚差點流出來了。

看到這種情況,鄭心懷知道自己再待下去,準會聽到刺耳的話,於是站起身來,向旁邊一個工人說:“待會兒告訴戴大工段長,我的關節炎又有點疼,去醫院看看。”回頭又瞅著張秀岩說:“小姑娘,別這麼厲害,你那點心事,誰還不明白?還怕人說?”說罷,拍打拍打屁股,徑自走出車間。

張秀岩的臉氣得發白,她站起身來,狠狠地啐了鄭心懷一口,但人家已經走遠了。正好,這時戴繼宏、楊堅和自己父親從一邊走來了,秀岩看到他們喜形於色,好像有什麼大喜事。果然,戴繼宏興奮地向他們說:“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咱們的鑄造方案,廠部已研究過,呈報黨委正式批準了。剛剛王永剛同誌告訴我們,明兒個,咱們就正式動手幹了。夥計們,把攢出的勁兒使出來吧!”

一股無限興奮的激流,頓時流入她的血管中,多少天的願望實現了。她的氣兒也一下子完全消失了。沒等老戴把話說完,她就搶上去說了一句:“老戴,那你就具體分派任務吧!”

“那當然。”戴繼宏不假思索地從身上掏出一張事先準備好的分工方案,就照著念了起來。不知他什麼時候考慮得那麼周到,工段裏每個人都幹自己最合適的工作,但是,就是她沒有,這下,她可不高興了,有點兒激動地說:

“為什麼就沒有我的事?我不是這裏的人?”

大家笑了,都望著戴繼宏,把工長望得很不好意思,半天,他才笑著說:“現在沒明確分配活兒,不等於沒事幹,造型、拔模、澆鑄時,有好多想不到的事,都要由你來幹的。”

“我也要幹那預先能想到的事。事先心裏有個數兒,咱也能發揮點主觀能動性嘛!”小張也是有理論根據的。戴繼宏理解她的心思,他迅速地和張自力交換一下眼色,老頭當然更知道自己女兒的秉性,因此就會心地向戴繼宏笑了笑。於是,戴繼宏嚴肅地向她說:

“好吧!就分派給你一攤兒事,不過,你得負責到底。”

“我能不能負責到底,你還不知道?”小張有點不高興地頂了他一句。

“對!老戴,這,你還能不知道?”小劉又俏皮地接了一句。

秀岩並不計較他的話,隻顧要求戴繼宏向她交代應做的工作。

緊張的鑄型準備工作開始了。大家都像衝鋒戰士一樣,投入戰鬥中去。這個二十來歲的姑娘,也把全部熱情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她忘記疲勞,忘記休息,從不落後別人一步,每次需要起吊什麼活兒,她的天車早開到跟前來了,因此小劉誇她:“小張的主觀能動性發揮得真好!”

戴繼宏對她的努力工作也很滿意,經常對她說:“秀岩,你的工作做好了,對鑄造大型機架很重要。”

能對鑄造大機架作出貢獻,那是她最大的幸福,何況,能和戴繼宏在一塊兒戰鬥,不也是生活中的一種幸福嗎?

這種感情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產生的。自戴繼宏父母相繼去世後,繼宏這個孤兒就成為他們家中不可缺少的成員了。秀岩朦朦朧朧地記得,繼宏到他們家,她還很小,媽媽讓她叫他哥哥,她就叫了,以後,她也就真的把他當做親哥哥看待。他呢,也把秀岩當做親妹妹,總是抱著她,領著她到外邊去玩,並給她用泥塑小機器玩具,剪糊大風箏。而她呢,也總愛跟著他,一會兒不見了,就到處“宏哥,宏哥”地叫。有一回,媽媽笑著說:“等宏哥長大了,娶了媳婦了,看你叫誰去?”

“我不許他娶媳婦!”她向媽媽說。

“你要去婆家呢?”

“我不要去婆家,我要跟宏哥在一起。”兒時的秀岩,怎知道這些話的含義,現在回想起來,真叫人臉紅。

以後,他進了學校,她竟然有點感到孤單。早晨,她送他去上學;晚上,站在門口等著他放學回來。後來,她也上學了,於是,兩人便一塊兒來,一塊兒去,親親熱熱的。

戴繼宏小學沒畢業就當了工人,她心裏是不樂意的,因為她上學沒有伴了。但是,宏哥脾氣可拗了,誰也說服不了他,最後他還是跟爹當了徒弟。宏哥很聰明,又肯幹,很快就成了個很好的小鑄工,爹每次回家,都要誇上他幾句,她聽了,就像誇她自己似的,感到很高興。她還暗暗下定決心,將來也去當一個鑄工,跟他一塊兒造機器。

一九五六年,當她初中畢業的時候,她決心要實現自己的理想了,要求去車間當鑄工。

“從來還沒見過女孩子當鑄工哩!”父親向女兒說,“不行,你不適合幹那種活兒。”

“這次就讓你見一回好了!”秀岩倔強地說。

“師傅,就讓秀岩幹著試試吧!等她知道不是滋味了,您再動員她。”繼宏從旁慫恿道。

“爹,宏哥說得對,你就讓我先試試吧!”秀岩非常感激戴繼宏幫她說話。

“我知道,你們早就商量好了。好,就幹吧!不過,我先說下,要幹就得硬邦邦地幹,沒什麼試不試的。”張自力嚴肅地對女兒說。

“那你就瞧著吧,我不會給你丟臉的。”

秀岩剛進車間的時候,當時還是工段長的張自力,想把女兒安排在鄭心懷名下當徒弟,可鄭心懷說什麼也不收,還說什麼:“我的大工段長,您這個千金像個冬瓜兒紐似的,一個倒刺就能把她碰壞,咱可擔不起這個過。”

秀岩聽了非常生氣,她說:“沒人收我,我自個兒幹好了,日久天長,就可以看出來我是冬瓜兒紐,還是塊鋼。”

張自力很高興女兒這個倔勁兒,不過,天下可沒有無師自通的人,不找個師傅不行,最後就幹脆說:“繼宏,你就帶著秀岩幹吧!”

這下,戴繼宏倒犯難了,他說:“那哪行?我自個兒還沒學好哪,她能聽我的?再說,我還沒有她的學問高呢。”

“我叫你帶,你就能帶得了!我告訴她處處聽你的話。”張自力說。

秀岩很機靈,她搶上前一步,向繼宏雙手一拱:“師傅在上,受徒兒一拜!”

大夥兒全笑了。張自力笑罵道:“你這丫頭,以後可不許你出洋相!”

“是!工段長。”她向父親行了個少先隊禮。

自此,她和戴繼宏接近的機會就更多了。別看姑娘在別人麵前很潑辣,可當戴繼宏分配她工作時,卻又馴服、又聽話、又懂事。戴繼宏對她要求很嚴,在思想上、工作上,一點兒也不放鬆,就像張自力對他一個樣。因此,秀岩的技術進步很快。

但不久,她卻改了行。

事情是這樣:鑄鋼車間工作環境不大好,特別是開天車的,每當澆鑄鋼水時,下邊烈焰滾滾,煙塵漫漫,熾熱的氣流直往上升,天車工的滋味實在不好受。因此,有些人不願在“鑄鋼”當天車工。沒人幹是不行的,後來工段一經研究,認為張秀岩思想、工作都很好,又學到一點兒鑄造經驗,她又心細,幹這工作倒挺合適。於是,張自力就通過戴繼宏向女兒進行動員。

“秀岩,跟你商議一件事。”戴繼宏慎重地對她說。

“什麼事?”

“你說開天車怎麼樣?”

“那還不容易,挺自在的。”

“咱們車間的天車工呢?”

秀岩想了一下,說:“咱們這兒苦些。”

“還有呢?”

“也很困難,要看得準,拿得穩。”

“你去幹怎麼樣?”戴繼宏平靜地問。

“怎麼?”太出乎小張意料了,“我現在幹得不好?”她以為自己工作出什麼差錯了。

“你幹得不錯。”戴繼宏說,“大夥兒都說你不怕髒,不怕累,進步很快。”

“那為什麼不讓我幹了?”

“不是不讓你幹,開天車急需要人。”

“那為什麼不叫別人開?”

“領導上認為你不怕苦,不怕難。”戴繼宏望著張秀岩,把苦字和難字說得很重。

秀岩不說話了。自從她當了鑄工後,雖然終天和砂子、鋼水打交道,又熱,又髒,又累,可她從沒有叫過苦。由於戴繼宏用心教,她學得很快,眼看要獨立工作了,現在又要從頭學起,心裏真是不情願啊!

“我不幹!”

“那為什麼?難道領導上對你的估計錯了?”戴繼宏嚴肅地望著她。

秀岩又不說話了。

接著,戴繼宏又把這項工作的重要性解釋了一遍。生怕她想不通,又說道:“咱們是黨團員,是工人階級的子女,咱們不服從需要,誰服從需要?”

“別說了,我幹就是了!”秀岩打斷了他的話。

於是,又從頭學起。不久,便獨立操作了。就在鑄造中型機架時,她能很好地與下邊造型工人配合,跟戴繼宏等人一塊兒立了功。在廠前的光榮榜上,她的照片和小夥子們並排兒放著,不少人走在照片前豎起大拇指:

“真是父是英雄兒好漢,強將手下無弱兵。”

“老張頭的閨女不賴哩!”

戴繼宏也不斷地鼓勵她:“秀岩,再加一把勁,可不能驕傲自滿啊!”

……假如一切都照以前這一段生活道路徑直發展,那該多好!但是……

但是,生活的航道中,卻偏偏存在那麼多暗礁。

都是那個倒黴的梁君,擾亂了她生活的平靜。

你和小朱好,好就是了,都快成了,幹嗎又把小朱甩了?幹嗎又死乞白賴地向人家糾纏?真煩死了!

該死,一開頭她竟未加戒備,像許多年輕姑娘那樣,秀岩是天真的,活潑的,大方的,對男同誌一視同仁,說啊,笑啊。誰知這個技術員倒自作多情起來,起初用言語挑逗她,秀岩曾很不客氣地給他碰了幾個硬釘子,誰知梁君並不自覺,繼而用大量粉紅色的信箋,寫上一些不知從哪兒弄來的令人作嘔的話,經郵遞員的手送到秀岩家裏。

當她看到梁君的第一封信時,她簡直氣壞了!那些不倫不類的詞句,秀岩覺得比罵她還難受。覺得是生平以來受到的最大侮辱。但她不是一個怯懦的小姐,她知道應該怎樣處置它。第二天,見了梁君的麵,她就把那信退還給他,並且嚴肅地說道:

“老梁同誌,還是留給你自己欣賞吧!我對這套東西,很不喜歡,非常討厭!”她本想把自己夜裏睡在床上想好的、更加尖刻一點的話回敬對方,但臨時一轉念,算了,在一個車間幹活,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留點餘地吧!因此,話到嘴邊又留了下來,隻是有禮貌地說:“我現在不想考慮這事。”

但是,梁君卻真的當做自己的“餘地”了,不但繼續寫信,反而經常借故來張自力家。“我向張師傅請教來了!”每次,梁君總是來這樣一句“開場白”。開始,張自力還真的以為這位技術員開始向工人靠攏了,因而感到很高興,並表示歡迎,但不久,他便知道,梁君“請教”的不是他,靠攏的也不是他,而是自己的女兒。老頭警惕起來了,就向女兒說:“秀岩,你要記住爹和你自己是什麼樣的人。”

秀岩當然理解爹的意思,因此,除了對梁君的來訪表示冷淡外,還把那不斷收到的來信,原封不動地交給了媽媽,說道:“媽,你不說沒有廢紙引火嗎?這紙頭不錯,上邊有油,可愛著火了!”

處之泰然了,也就心安理得了。但是,前天劉師傅家的劉大媽來串門,又給她增添了一樁心事。

劉大媽和媽是非常要好的,就像劉師傅和爹那樣親密無間。可前天來家時,忽然把自己上下打量個遍,像不認得自己似的;更可笑的是,打量過後,又湊近媽媽耳邊嘁嘁喳喳說了半天。老太太們好用這種方式說話,秀岩是見慣了的,並沒有特別注意。後來,劉大媽的幾句話,卻引起她的敏感:什麼“知根知底,正配對上……”。

奇怪!這個大媽,難道來說媒的?如果真的這樣,你可看錯了對象。劉大媽,這種事,你的關心可是多餘的了!

這天,又是星期天。秀岩的第一件事,是梳理她那兩根又粗又長的辮子。

這是個美好的日子,湛藍湛藍的天空,一絲雲兒也沒有。幾隻不知名的小鳥從遙遠的草原飛來,它們仿佛想欣賞一下這個日新月異的工業新城的壯麗容貌。時而飛到還沒有拆下的腳手架上,時而飛到新落成的百貨大樓上,時而又飛到正在演出精彩節目的劇院屋頂上,最後,又飛到了一片嶄新的職工家屬宿舍區。它們飛來飛去地盤旋著,有時互相呼應地叫了幾聲,大概因為這裏的變化打亂了它們的記憶,彼此要交換一下情況吧。

張秀岩卻沒有心思去聽小鳥的歌唱,她一心一意地梳理那長時間沒有好好梳過的辮子。她那紛亂的心事,也需要好好梳理一下了……

她的思想,像一隻無篷的小船,任著流水衝蕩,一會兒漂到這,一會兒漂到那,一會兒陷入回憶裏,一會兒又向往著美好的將來……那條又長又黑的大辮子,鬆開了,又編上;編上了,又鬆開,總也紮不好。有時還不自覺地舒了一口氣。看了看鏡子,她正麵對著一個顰眉蹙臉的姑娘。這難道是一向樂天無憂、心直口快的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