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3 / 3)

一句話把戴繼宏帶到十幾年以前的生活中去。那是臨解放前夕,張大媽鬧胃病,鬧得死去活來,家裏沒有錢買藥、請醫生,隻好看著病勢一天比一天嚴重下去。為此,他這個大小夥還流過不少眼淚哩。那種日子熬過來多不容易啊!

“爹就要給你料理後事哩!”秀岩也記得很清楚。

“嗨,說是料理後事,還不是買一張破席頭!幸虧解放軍打來的快,一服方子,就把我這條命從閻王老子那兒要回來了。”每逢提到這事,張大媽總是對解放軍感謝不盡,“多好的隊伍啊!”

“我記得人家解放軍女同誌給你打針,你還不讓呢!”秀岩笑著說,她憶起當初媽媽的固執是多麼好笑。

張大媽也不由得笑了。“我怕人家要錢,咱們出不起錢啊!誰知人家一個錢也不要。”

秀岩和戴繼宏聽了相視而笑,他們都是當事人,這種回憶對他們都是親切的,但梁君對此卻毫不感興趣,他索性站了起來,更仔細地欣賞秀岩的照片去了。張大媽卻沒有覺察,隻顧順自己的思路對戴繼宏說下去:“可惜你媽沒能熬過來。她比我小兩歲,跟我得一樣的病,就是早得了幾年,又加上你爹被狗雜種日本鬼子殺了,一病一急,還有個好!”老太太回憶起往事來,鼻子都有點酸了。

戴繼宏當然完全理解張大媽的心。媽媽的慘死,他永遠不會忘記,一張蘆席,一條破被,裹起媽媽那瘦得像幹柴的身子。當張師傅和另一個叔叔把媽媽抬走的時候,他是怎樣地在哭叫著:“我要媽媽,我要媽媽。”當然,想起媽媽,也便對張大媽產生無限感激之情,他說:“要不是您老拉扯我長大,我這命也活不到今天。”

秀岩也接著笑著說:“我小時喊你哥哥,還以為你就是我的親哥哥哩!”

他們這三個人親親熱熱地敘舊,梁君在一邊可實在不舒服。張大媽覺得似乎冷落了客人,有點過意不去,因說道:“你看咱們,把過去的事又翻騰出來了,請老梁同誌別笑話。”

梁君虛偽地說:“哪裏,哪裏!”

張大媽隨手提了提暖瓶,搖了搖說:“開水沒有了,我去廚房燒開水去!”說罷,便走出去了。

剩下的三個人又相對無言了。一會兒,秀岩發現戴繼宏手裏拿一張圖紙,就問道:“老戴,你手裏拿的啥?”

戴繼宏忽有所悟地說:“對了!我昨天又把木型上的一個問題琢磨一下,覺得有點門兒,就畫了出來,正好,老梁幫我看看。”工段長是心誠意懇的,不放棄任何一個求教的機會。

梁君一點兒也不感興趣,但是不得不敷衍一下,懶懶地把草圖接了過來,隨便看了幾眼,便還給戴繼宏,並用一種鄙薄的口吻說:“這大概不行吧!那樣複雜的問題,哪能一想便解決了!”

戴繼宏聽了有點失望,自語般地說:“目前這個問題不解決,鑄造又進行不下去了。”

“這本來是個很明顯的問題嘛!”梁君隨口說道,並且不耐煩地連著看手表,還不斷地頻頻往門外看:“張師傅為什麼還不來呢?”

張大媽手持茶壺自廚房走進來,聽了梁君的話隨口答道:“等一會兒吧!就會回來的。”

“他呀,那很難說,”女兒否定了媽媽的意見,“很可能又被王永剛同誌拉他家去了,那樣,晚八點也別想回來。”她故意不看梁君,像是對戴繼宏說的。

母親也突然同意了女兒的話:“這個死老頭子,心裏就是沒有個家。”回頭又向戴繼宏說:“你們爺兒倆呀,算是一模一樣。”

梁君卻聽在耳裏,看在眼裏,他開始感到沒趣了,人家三個人談得多親熱啊!他在這兒是多餘的,於是就站起身來說:“你們坐,我改日再來。”

“怎麼,不坐會兒?”張大媽客氣地挽留說。

“不坐了。”梁君站起來,似想走,又不願一步邁出門檻,眼睛留戀地看著秀岩,但秀岩卻沒有送行的意思,因此,梁君隻好硬著頭皮說:“小張,請你出來一下!”

“有什麼事,你就說唄!”秀岩很不情願,但為了禮貌關係,還是出去了。

走出大門,梁君卻隻顧往前走,遲遲不開口,秀岩卻在門口站住了,不耐煩地說道:“什麼事,請快說吧!”

“再往那邊走走,邊走邊說好嗎?”梁君的手,指著遠處的江岸公園。

“不!我還有事。如果你沒有什麼事,就再見吧!”秀岩轉身準備進屋裏去。

“有事,有事!”梁君連忙搶上前來,從身上掏出個精美的錢包,取出一張粉紅色的硬紙條,塞到秀岩的手裏,“今兒的戲票,請一定去看看。”

還沒等小張開口,梁君就徑自走了,邊走邊回頭笑著說:“待會兒再見啊!”

“見你的鬼去吧!”

秀岩對那戲票看也沒看一眼,一連幾下,扯得粉碎,狠狠地一摔。那粉紅紙片,被一陣風刮得無影無蹤了。

秀岩剛要轉身回家,隻見父親從另一個方向走來了,她便立即站在門口,等候著父親,跟他一同進入家門,她一邊問父親道:

“爹,你幹啥去了?一去就這麼久。”

“我有點事,找繼宏去了。”

秀岩不由笑出聲來:“那可夠你找的。”

“啊?”父親沒明白女兒的意思。

戴繼宏已經聽見張自力的聲音了,連忙站起來迎上前去,親切地叫了聲:“師傅。”

“怪不得!”張自力一見徒弟在這兒,笑著說了一句,然後把搭在腕上的外衣,放在一邊,就勢坐在床沿上,又接著說:“我到你們宿舍找你,誰知你到這兒來了。”

戴繼宏也笑著說:“我來這兒以後,才知道您找我去了。”

一看見徒弟,最關心的問題立刻從腦子裏跑了出來,他向戴繼宏問道:

“那問題,你琢磨得怎樣了?”

“昨晚上,我又突擊了一下,您仔細看看,能不能用?”戴繼宏說著就把圖紙朝桌子上展開。

張自力戴上老花眼鏡,仔細地觀看著,一個線條,一個尺寸,一個符號,飛速地在他的眼簾裏閃過,他邊看邊叨咕道:“嗯,想得對頭!應該這樣。不過……”老頭在一個地方停下來,用手指著說道:“這個地方,能再加上個內活皮就好了!”

戴繼宏連忙湊近問:“哪裏?”

“喏,這點!加個內活皮拔模,不更容易些?對不對?”張自力也在征求徒弟的意見。

戴繼宏思索了一下,猛地拍了拍腦袋:“啊呀,對!應該加上。師傅,還是您想得周到!為這,我昨夜幾乎一夜也沒睡著覺,這下可好了。”

忽然,房門像被一陣大風猛地推開了,劉向華破門而入,他隻穿了件背心,戴一頂瓜皮帽,下身是短褲、球鞋,儼如短跑健將,進得門來,氣喘籲籲,走進房後,“啪”的一個立正姿勢。

“看你,進來也不敲門!”秀岩衝著小劉說。

“嘿!我又不是什麼稀客,敲門幹啥?”小劉笑著說,轉向另外兩人:“哎,什麼事如此高興?”

張自力一把將他拉到跟前說:“來,讓你也跟著高興高興,繼宏把模型又進一步作了改進,這是改進草圖。”

“怎麼,搞成了?行不行?”小劉有點意外地說,因為昨天李守才還說中間有個關鍵問題通不過的。

“我看這一改,問題是不大了,現在隻剩下怎麼起模了。”

“關於這個問題,”小劉學著京戲腔,“小子特來報喜!”

他們三個人齊聲問道:“怎麼,你想出來了?”

秀岩催促道:“快說說看!”

小劉把帽子拿下來,用力扇著風,調皮地向秀岩說:“先弄點開水,潤潤喉嚨怎樣?”

“就你事多!”秀岩說道,不過,她已經為他倒水了。

小劉接過水來,一飲而盡,然後用手抹了抹嘴,說道:“昨天晚上和今兒早上,我跟李大炮也出動了,我們找了幾個老師傅在一塊兒一湊,覺得拔模問題好辦,咱們采取大卸八塊法。”

“怎麼大卸八塊?”戴繼宏問。

“小張,粉筆伺候!”他向秀岩命令道。

小張順從地答應了,開開櫃子,拿出一支粉筆,小劉接過去,就在桌上畫了起來。別看這小家夥很調皮,找個竅門,還是很巧妙的。他畫完後,又說:“我跟大炮倆人還用硬紙剪了個模型試了試,還不大離兒。”

戴繼宏經小劉這一比劃,全明白了,頓時也大為高興:“想得對門路!師傅,你說怎麼樣?”

張自力說道:“我看行。”

秀岩兩手一拍,“那太好了!”扯起裙子,以跳舞的姿勢旋轉一個圈。

小劉又衝著秀岩說:“小張,到時候還需要你好好配合才行哩!”

秀岩把胸脯一挺,手指一豎:“沒問題,這個起模基本功,我們練習多少日子了。”

“師傅,那咱們就正式造型吧!”戴繼宏望著張自力。

張自力稍為考慮了一下,說道:“咱們工人沒問題,還不知領導上怎麼樣?”

“我想領導上會答應的。咱找王永剛同誌再去做李主任的工作?我現在就去找他。”說罷,就想走。

小劉卻馬上止住了他。他說:“你甭去找王永剛同誌了,剛才他到咱們宿舍去了,是去找老鄭談話。”

“老王這個人哪,可真會為工作操心!”張自力聽了小劉的話然後說,“就隻知道叫別人休息,可他自己總不願休息一會兒。”

對張自力的話,他們幾個人都有同感,自從王永剛調來後,誰也沒見他有一刻閑散過,工作時間總想多擠點時間跟班勞動;很多屬於業務範圍內的事,就隻好留待業餘時間做了。不說別的,光職工們的思想工作,他就花了多少時間,家庭訪問,個別交流思想,還要輔導工人們的毛主席著作學習,還要設法替困難職工安排生活……

“王永剛同誌真是咱工人的貼心人!”戴繼宏忍不住說道。

“人家是老革命嘛!”小劉心目中的老革命總是這樣的。

“還是個老紅軍哩!”小張補充說。

說起黨支書,大家好像都有許多衷切的話語。因此就熱烈地談論了一番。不一會兒,好動的小劉又坐不住了,他說:“我得走了。”

常來常往的,當然也沒有人留他。不過,還沒出門,就聽外邊有人敲門,並叫道:“張師傅在家嗎?”

“在家。”小劉趁勢把門打開了。

進來的人正是王永剛。他今天顯得更加英姿勃勃了。進得門來一看,馬上樂得眉開眼笑說:“嗬!全聚在這兒啦!”

小劉性急地搶先說道:“王永剛同誌,問題全解決了!”

“老戴和小劉想出來的。”秀岩補充說。

王永剛驚詫地望著大家,然後又徑直地望著戴繼宏:“老戴,是這樣嗎?”

戴繼宏說道:“是這樣,王永剛同誌,模型中的那個問題,是張師傅幫我想的,分解拔模,是小劉琢磨出來的。”

張自力連忙說:“別拉我,我不過隻插了一句話,這個功沒有我的份。”

王永剛非常高興戴繼宏這種風格,幹什麼都不把自己擺在前邊,因此,他說道:“你是他師傅,當然應該有你的份,不過,可靠嗎?”他那堅毅的目光,又對著張自力。

張自力沉穩地、但是有信心地說:“我看是可靠的。當然,還得進行試驗,準了再幹!”說罷,把戴繼宏的草圖遞給王永剛。

經過這段時間的苦心鑽研,王永剛對鑄造中的許多技術問題,已不是那樣陌生了,他已經大致可以看出一些問題的眉目來。他一邊細心地看,一邊聽張自力的解釋,不一會兒,他便基本搞清這個草圖的意思了。他抬起頭來,高興地向屋裏的人說:“好啊!這下甭發愁了,我同意先進行全盤綜合試驗,試驗妥了,就正式幹!小劉那個想法,光用紙模型試不行,還得用真模型試,咱們要幹得快,又要堅決保證質量。你們說怎麼樣?”

他們幾個都欽佩地點點頭。王永剛這種胸有成竹的考慮,使他們感到心裏更有底了。才幾天,這位原被梁君看做是“當兵的”出身的人,已成為一個指揮若定的領導人了。因此,他們都異口同聲地說:“這樣辦好!”

“這事還要跟李主任商量好,取得他的同意。”王永剛又補充說。

“他要是不同意呢?”小劉還有點擔心。

王永剛卻說:“有科學根據,他還能不同意?”

於是,大家都感到非常興奮,一種勝利的希望,充溢著每個人的心。小小房間被歡愉的氣氛籠罩了。

在興奮而熱烈的氣氛中,時間總是過得格外的快,不知不覺,天色暗淡下來,太陽被高大的樓房擋住了,壁上的老掛鍾,老腔老調、不緊不慢地響了五下。

小劉一聽,恍然大悟地想起一件事:“哎呀,可不得了,我今晚還有重大的任務呢。”說罷,他向人們亮了亮紅色的紙片,這是話劇票,“晚七點鍾的,我得先開步了!”剛想跨出門,忽又覺得王永剛還端坐在那兒,唯恐書記還有別的話說,因此走到門口又留步了。

戴繼宏也下意識地從身上掏出自己的工作證來,—掀開,露出兩張戲票,似要張口說什麼,但沒說出口,不過,王永剛卻都看在眼裏,他立即站了起來,說:“我正想來找張師傅合計這個問題的,誰知我來晚了,你們都想好了。好,我也該走了!星期天,回去晚了,我們那位也會有意見的。”

說得大夥兒都笑起來。但戴繼宏卻沒有笑,好像想說什麼,但又沒有說出口。王永剛走了兩步,又回頭忙向張自力說:“張師傅,你出來一下,我跟你談件事。”回頭一看,小劉還站在那兒,他又向小劉說:“小劉,還不快去吃晚飯,待會兒把戲耽誤了。”

小劉機靈地說:“好!我走!”

眾人都走出去了。戴繼宏忽然迅速地把那兩張戲票撕開來,朝張秀岩手裏塞了一張,說:“勞逸結合,今晚看話劇去吧!”說後轉身就走了。

張秀岩起初沒聽明白戴繼宏的話,正想問他:“這是什麼?”一見戴繼宏走了,急忙看手裏的東西,等她看清楚那紙片是什麼的時候,不由高興地自語道:“啊,是《 敢想敢幹的人 》的票子。”她昨天就聽說首都一個話劇團來到這新興的工業城市,要演這出名戲,說是隻演一場就轉到別的廠裏演。她預先登記了票,但到發票時,負責分票的小劉對她說:“票少人多,沒法照原登記的數字分配。”沒有就沒有吧,讓別的同誌去看也好,這點風格她還是有的,不過,小劉最後卻曖昧地說了一句:“明天有你的戲看就是了!”

“原來是這樣!這小鬼!”她心裏不由嗔罵了小劉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