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為了這,我不知動了多少腦筋,”王永剛想起了李守才那種別扭勁,“沒有辦法啊,劉政委!這些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真不好弄,他把洋教條奉作聖旨,用舊框框套住自己的脖子,對外國人還存在迷信和幻想,隻想走人家走過的老路。顧慮這,害怕那,不好辦哪!兩種思想矛盾,是不能調和的!”

“不,我不是要你去調和矛盾!是要用正確的思想去戰勝錯誤的思想。”劉魁嚴肅而有力地說,“對於李守才這種人,舊的思想影響較深,你必須把工作做到根上去。這種人,我在局裏工作這幾年,接觸了不少,多少摸到些他們思想的根兒,具體地說,那就是自尊心太強,自信心不足,自滿和自卑常常交互出現。他們也有你說的那個本本主義和爬行思想。做他們的工作,要抓住這些特點,那就是尊重他們合理的自尊心,加強他們的自信心,幫助他們克服自滿情緒和自卑情緒,破他們的本本主義和爬行思想……”接著劉魁又說:“至於對李守才這樣的人,還應該具體分析,聽說這個人還有些兒辦法,還不是頑固不化的人嘛!”

王永剛點點頭,同意地說:“在政治上還是願意跟我們走的,業務上也還有些經驗,過去多少做了一些工作。”

“他過去的情況,我在局裏也聽說過一些,鑄造中型機架,表現得也還不錯吧?他還寫了一本關於中型機架的書,你看了嗎?”

“怎麼,他寫的總結印出來了?”王永剛吃驚地問,李守才寫技術總結他是知道的,但書印出來了,他還不知道。

“看看,犯官僚主義了吧!”劉魁站了起來,從書架上拿了一本書,遞給王永剛,“局裏給我寄來一個樣本,要我們審查。有人看了評價還不錯。”

王永剛不由得臉紅了。書記批評得對啊!自己這些日子以來,對下邊的工人群眾的工作,注意得還比較多,但對發揮李守才的作用,考慮得確實不夠,對他多少有點兒感到泄氣。不過,一個新的念頭又出來了,他向老上級道:“我猜不出他為什麼顧慮這麼多。”

“這也是他們的特點,”劉魁說,“這裏邊還有一種保本思想在作怪。這種人,做了一些工作,有了點威望,於是就有些‘功成名就’之感。鑄造大機架,不是件容易事,對他們來說,確實有點兒擔風險,怕出了問題,搞不成,一方麵怕負責任,又怕功棄名丟,這本書,”劉魁指了指李守才所編的書,“就沒人相信它了。”

書記透辟的分析,王永剛深為敬佩。他想,這真是挖到李守才思想的根上去了,自己也好像有這些感覺,但就是不能明確地概括出來。因此,他連聲說:“對,對!是這樣。”

“所以,你應該根據他的這種特點做工作。一方麵進行必要的批評、教育,另方麵也要好好調動他的積極性。要堅持原則,但方式方法可以靈活些。他這樣的老專家,思想工作做好了,是可以發揮一定作用的。總之,我們很好地貫徹黨的團結、教育、改造的方針,就能達到這個目的。此外,群眾的思想工作是不是做深做細了,也還得好好考慮,可不能自滿!特別是試驗失敗了,給難關卡住了,思想工作得趕快跟上去,不能有絲毫麻痹鬆懈……”

黨委書記的話還沒說完,一個秘書走了進來,他把一份黨的文件,送到黨委書記的麵前,並用手指著一處,要書記簽發。劉魁的手直朝上衣口袋裏掏,半晌才掏出一支沒有掛鼻的禿帽的破鋼筆。王永剛認得出來,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一種老牌金星鋼筆,他還記得,這支鋼筆是在一次戰役後,打掃戰場拾到的。誰知經過這麼多年,黨委書記還沒舍得扔掉,仍在繼續用它。不過,從黨委書記的動作看,大概筆尖有點下水不暢,隻見他把鋼筆用力甩了幾下,才勉強寫出字來。

字簽好後,書記向秘書交代了兩句話,秘書就拿著文件走了,他們的談話又繼續下來。

“製造這樣大的機器,”黨委書記說,“不僅是一種生產鬥爭和科學實驗,還滲透著階級鬥爭。問題複雜,困難很多,對此,必須有充分的思想準備。要打好這個仗,不是件簡單的事。既然任務這麼緊迫,你又這樣情急意切地向我要辦法,作為老同誌,隻得講點情麵,格外照顧照顧了。”劉魁又恢複固有的風趣。

王永剛根據慣例,知道老政委要給予具體指示了,因此連忙高興地說:

“那太好了!”

“贈你一個‘錦囊妙計’,再加上‘五字真言’。”劉魁一本正經地說。

“啊?”王永剛聽了不由一怔。

“不過,這可不是諸葛亮的‘錦囊妙計’,可以擺出個神奇的八卦陣;我的錦囊妙計,卻平凡得多,簡單地說,就是領導、專家、工人群眾三結合。”

王永剛明白了。不過,這是個新問題,對這個在技術工作上走群眾路線的方法,王永剛有的地方還沒有完全領會透,因此,當書記闡述這個問題時,他就更加注意了。

劉魁簡要但是比較全麵地談了這個問題,從三結合的原則到三結合的方法,還有三者的關係怎麼擺法,都透徹地講了;王永剛腦子裏平時積留下來的幾個問題,也都給解決了。因此,他覺得心裏鬆快多了。

“最後再說說這五字真言,”黨委書記接著說,“你們在全部工作過程中,一定要提倡細、準、狠、猛、韌的作風,具體地說,就是要想得細,看得準,抓得狠,幹得猛,堅持得韌。前邊這‘細’字和後麵這個‘韌’字最重要,想得不細,就看得不準,就容易出婁子、亂套;沒有堅韌不拔的勁頭,遇到困難,碰到失敗,闖了禍,受了批評,刮了冷風,就不會堅持下去。現在,你們出師不利,就要考驗一下你們有沒有這個韌勁了。”

“我們會有這個韌勁的,政委。”王永剛像表示決心似的說。

“那就更好了。”黨委書記說,“不過,我還要提醒你幾句,在攻關鍵的時候,領導人必須頭腦清醒,跟在戰場上一樣,要冷靜,要果斷。千萬不要驚慌失措、焦躁不安。因為群眾都在看著你,你鎮定自若,群眾就能沉住氣;你態度堅定,大家信心也就足,辦法也就多,這樣,就沒有闖不過去的關!”

黨委書記一席話,說得王永剛心裏通明透亮,好像彤雲密布的天空,一下子被清涼的風吹散了那麼舒暢。

王永剛正沉思的當兒,辦公室的門開了,一個年輕的女同誌走了進來,她朝著劉魁說:“劉魁同誌,人到齊了,開會吧!”

“好!”劉魁站了起來。

“那我也該走了。”王永剛也站了起來。

“走?你到哪兒去?”劉魁問他,“你來是幹什麼的?”

“您不是要我向您彙報的嗎?”

“不,剛剛隻是開場鑼鼓,正經戲還沒演呢!”劉魁笑著說,“黨委今天召開個擴大會,各車間支部書記和行政領導都來參加,讓全廠都來支援你們,爭取把大型機架鑄造任務提前完成。這個戲的主角還得你來唱哩!有什麼困難,需要別的單位幫助的,你在會上隻管談出來。”劉魁這才把叫王永剛來的真正意圖說出。

“可是我沒有一點準備啊!”王永剛感到有些為難。

“你準備得不錯嘛!剛剛不都預先向我談了?這些情況不但黨委要知道,各單位也要知道,待會兒,你連彙報加上提具體要求,這就成了。”

等王永剛和劉魁來到黨委會議室,果然,人們已經來齊了。事情正如劉魁所預料的那樣,與會的人對大型機架鑄造的進展情況非常關心,當王永剛提出需要兄弟單位協助解決的問題時,有關的同誌都認真地記了下來。還在王永剛介紹情況時,劉魁就指名道姓地要某某人、某某單位,協助解決某項問題。被點名的人,也都痛痛快快地答應了。劉魁當場就向黨委的一個秘書說:“把這些諾言都記下來,到時候誰兌現不了,我要向誰討賬的!”一句話,說得大夥兒都樂了。

會開的時間不長,很緊湊,明確了不少問題,也解決了不少問題。王永剛愈加欽服老政委那種一絲不苟而又雷厲風行的工作作風了。

麵對著這種眾誌成城的局麵,王永剛戰勝困難的信心更強了。因此,在從黨委回來的路上,感到腳步異常的輕快,精神更加振奮,心胸更加舒暢,多麼像當年從首長那兒得到了明確的指示,立即就要率領部隊,向一個新的陣地發動衝鋒那樣,勝利的預感,充溢著沸騰的心懷……

乘著這股豪壯的激情,王永剛原想一步邁到工段中看看,戴繼宏他們那個粘砂問題,有沒有新的進展。但又一轉念,還是先回到辦公室看看,再重新摸摸李守才的態度,也許前一陣兒自己的工作方法真的有問題,他的積極因素,真的還沒有完全調動起來。

走近辦公室了,離多遠就聽見有人在室內大聲嚷著什麼,還沒容他多想,戴繼宏就氣哼哼地從室裏走出來了,嘴裏還嚷著什麼:“……等著瞧吧!”

於是,他追上前去,問了一句:“老戴,你做什麼去了?”

“我準備拋腦袋去!”小夥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王永剛知道又是發生了爭執,因此,就推門走進去,隻見李守才和梁君都極不自然地坐在那兒。他問道:

“怎麼回事?李主任。”

“嗨,都是年輕人,沉不住氣,發了點火。”李守才含含混混地說。

“老戴做什麼來了?”王永剛又問了一句。說實在的,他很不喜歡李守才那種遇事遮遮掩掩、不明不白的態度。不過,他的話並不生硬。

“還是上午那個問題。王書記,下午的試驗又失敗了。剛剛我又和梁君研究了半天,也想不出個辦法來。我看是幹不下去了,是不是請您向黨委彙報一下,先停下來。”

一聽這話,王永剛從心裏往外感到不舒服,他想:“為什麼你的詞彙裏就隻有這幾個字呢?”不過,他還是笑著說:“不能停啊,李主任!剛才我在黨委開了個會,黨委決心很大,各單位勁頭也很足,要求我們十月份把主機架拿出來,今年,把軋鋼機製造成功,‘新鋼’要得很緊哪。”

李守才聽了大吃一驚,他幾乎從皮椅子上跳了起來,不斷搖頭說:“這不可能!王書記,你不能答應啊!這種部件在西方技術最先進的國家,至少也要一年時間,我們現在剩下不到三個月了,那哪能成?何況……”

王永剛知道他下麵又要說當前的困難,於是就接下去說:“李主任,咱不能淨翻老皇曆呀!黨早就告訴我們,我們不能走其他國家技術發展的老路,跟在別人後邊一步一步爬行。應該打破常規,走咱們自己的路。剛剛在廠部開會時,兄弟單位也都有這個勁頭……”

李守才聽著聽著又聽不下去了,他感覺王永剛這些大道理解決不了實際問題,因此,忍不住又說:“王書記,講抽象的道理總是容易的。”

“不!李守才同誌!”王永剛嚴肅地叫了一聲,“這不是抽象的道理!你可以回憶一下我們最近的曆史,當初美帝國主義和蔣介石看起來多麼強大,還不是被我們打倒了?舊中國給我們遺留下來的一窮二白麵貌,不是也很快地在變樣嗎?就拿我們廠來說,不也在非常困難的條件下,造出了中型軋鋼機嗎?”

一聽提到中型軋鋼機,李守才便感到內心有些矛盾了。真的,造這台軋鋼機,當初自己也沒有信心呀,後來還不是搞成了?

“王主任,李工程師寫的技術總結,已經印出來了哩!”梁君為討李守才喜歡,就又提了一句。

“對!”王永剛接著說,“剛才我在黨委看到了,劉政委,不,劉魁同誌,”他馬上改了口,“劉魁同誌看了,說內容很豐富,有獨創性,部裏也很重視哩。”

李守才的內心,又被攪動了一下,黨委和部裏對這本書評價這麼高,真沒想到。這使他又高興又擔心,領導重視這本書,是件值得高興的事;但如果領導要求用它來解決問題而又解決不了,又怎麼辦?

果不出他所料,王永剛說了:“劉魁同誌還說,書上的經驗用來解決現在的問題,一定很有意義。我也這樣相信。李主任,你先別把自己的知識大門關緊,我不信,難道你這樣一個鑄工專家,連砂子這個小問題也解決不了?”

李守才給問住了,心情十分矛盾,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言不由衷地擠出這樣一句話:“即使這個問題解決了,下一步問題更難了,也還不好辦呀!”

李守才的這個回答,大出王永剛的意料,因此,他連忙抓住這個主攻機會,說:“問題總得一個一個地解決嘛!先解決小的,後解決大的,最後不就全解決了?昨天張師傅他們還跟我說,這個問題,隻要咱們李主任腦子裏那部機器開起來,肯和大夥兒一道商量,準能解決!我也這麼看,你說對不對,老梁?”王永剛出其不意地把問話引向了梁君。

梁君正在一旁假裝看書,實際上是在旁聽,他對李守才的那個回答,是大為逆耳的。他想,這個人說話根本不經過大腦,怎麼能夠那樣回答呢?看,話柄一下子被人抓住了。不過,他可沒想到王永剛會對他來個“突然襲擊”,由於沒有思想準備,隻好連忙順口答道:“是的,是的。”

“看,大家都這樣看,還能有錯?”王永剛又逼進了一步,“現在,就看你的了。”

李守才自知說走了嘴,現在是無話可說了。同時,再品品王永剛的話,也不好再說別的了。覺得上下都這麼信任自己,真還能袖手旁觀?當然,還有剛剛戴繼宏那刺耳的話:“……吃人民小米,受人民信任,啥事不幹,心裏可說得過去?”話雖是衝著梁君說的,又何嚐不影射自己?於是,他謹慎地向王永剛說:“王書記,不是我有力不肯出,這確實是個棘手的問題。既然黨委決心這麼大,您也這樣要求,恭敬不如從命,那我就和大家一塊研究研究吧!”

“那好極了!”王永剛高興地說,“你動動腦筋,再好好跟工人們商議商議,我看問題不難解決。另外,”他又向一旁的梁君看了一眼,“老梁同誌也有不少潛力,大學畢業生嘛!也得使點勁兒喲!李主任,你得給老梁一個發揮潛力的機會才好。”說罷,他站了起來,“我再到工段看看。”

王永剛走出了辦公室,梁君站了起來,露出不屑的表情,把門關上,然後回過頭來向李守才說:“何必呢?李工程師,您不覺得有點多此一舉嗎?”

李守才若有所思地回答:“共產黨辦事,向來是認真的,不到黃河不死心!情況既然擺在這裏,我們是不好袖手旁觀的。”說罷,也站了起來,順手從書架上拿下兩本書,側首向梁君說:“老梁,我到資料室去一下,回頭直接去工段,就不來辦公室了。你把那本書好好再校對一下,校對完了,計算鑄造縮尺的工作,你就幹一下吧!”

“好吧!”梁君無可奈何地答道,他心想:你倒真的挖起我的潛力來了。

李守才走了。室內隻剩下梁君一個人,在這空曠曠的房間裏,他忽然感到有一種無名的空虛侵襲著他的胸懷。打開抽屜,那幾張玫瑰色的信箋,有點刺目地躺在那兒,信箋上的那些字句,是那樣少氣沒力地堆在一行行不顯眼的格子上,就像一個蕪雜的廣場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一群群丟盔棄甲的敗兵,有的還擠眉弄眼,嘲笑他這個無能的指揮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