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辦呢?經他和幾個支委再三研究,決定由他向黨委把情況彙報一下,請老政委幫助解決一下當前這個疙瘩。

正好,今天上午黨委書記給他打了一個電話,要他下午到黨委去一趟,談談大型機架鑄造的進展情況。

中午回到家裏,他的妻子正在用一大堆野藤條編著背筐。這種活是她的拿手好戲,在家鄉,她編背筐在村子裏是出了名的,現在為什麼又搞起來了呢?

兩個孿生女兒在做母親的助手。她們的學校已經放暑假了,這一個半月的時間,本應該好好為她們安排一下,隻是這兩天事情太多、太忙,他還沒考慮好適當的辦法。

孩子們看見父親回來了,親熱地站起來,齊聲叫爸爸。老大把爸爸的上衣接了過去,規規矩矩地掛在牆上;老二把到處散放的野藤條理一理,給爸爸讓出個座位來。

“你們娘仨在忙什麼呀?”王永剛問。

老大搶先回答了:“爸,媽媽在給我們編草筐,已經編好兩隻了。”她迅速地從暗處把草筐拿過來,炫耀地遞給爸爸。

“編得好呀!”王永剛讚揚地說,他用手掰掰筐梁,筐梁又韌又堅,勁兒是用足了的。“編這麼多幹啥呀,做生意嗎?”

妻子溫柔地笑了,沒做聲,隻用眼睛看了看兩個孩子,好像說:讓她們回答你吧。

老二忙著回答:

“爸爸,我告訴你,”小姑娘一本正經地說,“我們少先隊今兒開了會,會上大夥兒決定,在暑假我們要好好幹點活兒,決定到公社去幫社員叔叔除草;決定將拔的草背回學校,決定替學校打圩牆;決定……”

“怎麼有這麼多的決定呀?”父親笑著打斷女兒的話,女兒有點不好意思了,頭扭了起來。

老大又替妹妹作了補充:

“我們成立了一個拔草隊,選劉小魁當隊長,爸爸,你認識劉小魁嗎?”

“我怎麼會認識你們的隊長呢?”

“人家說他爸爸是你們廠的黨委書記。”

王永剛想起來了,那是劉政委的兒子。那個孩子他是見過的,他和父親一塊剛從北京搬來時,王永剛去看過他們。他笑著問女兒:

“是劉隊長決定讓你媽媽編背筐的?”

“不,是我們自個兒提議的。”二女兒迅速解釋道,“我們倆一人一隻,要兩隻;李大慶爸爸媽媽都上班,沒有空,我們決定幫他編一隻……”

“所以你們決定讓媽媽編三隻,對嗎?”

“對!”姊妹倆異口同聲地答道。

“好了,拿去吧!”妻子結束了最後一道工序,第三隻筐編好了。女兒忙提了過去,並排兒擺在一塊兒,小姐妹倆聚精會神地欣賞著媽媽的勞動產品。

“一上午就給她們忙這個了。”妻子舒了一口氣,“吃飯吧!”

“飯做好了?”從剛才妻子的口氣中,他以為還沒做飯哩。

“爸爸,媽媽早就把飯做好了,做完飯才編草筐的。你工作忙,吃飯可不能耽誤了。”大女兒替媽媽說,“對嗎,媽媽?”

“就數你的小嘴會說。”媽媽愛嗔地向女兒說。

在吃飯時,大女兒又提出一個問題:

“爸爸,聽說你們工廠要造大機器,聽說是很困難,聽說需要很多人幹,對嗎?”

“嗯。”父親答道,“你們消息很靈通呀,很會‘聽說’。”

“那你們可一定要快點幹出來呀!”

父親連連點頭,他回答的不僅僅是自己女兒的希望呀!

“連我們也這麼盼望著哩!”妻子也接過來笑著說,“今兒上午,我們家屬委員會還開了會,大家提議說,為保證工廠大機器快點出廠,家屬也得出一份力。”

“噢,你們家屬也要出力?”王永剛感興趣地看著妻子,把手裏的筷子放下來,“你們怎麼出力?”

“有人說,還跟過去打老蔣那樣,你們在前線衝鋒,我們打後勤支援前線,保證你們吃好、睡好、休息好,不要你們操勞家務事,全部精力都用在火線上……”

沒等妻子說完,王永剛就高興地說:“好啊,那我們就無後顧之憂了。請問,這個建議是不是老支前模範提的?”王永剛親切地望著妻子那有點兒蒼白的麵龐以及額上的那塊傷疤。這傷疤是當年在孟良崮戰役留下的紀念,那時,妻子作為一個支前小隊長,投入了槍林彈雨的前沿陣地,就在隊伍將要攻下一個敵人大碉堡時,為搶救傷員,她光榮地負了傷,後來,她被評為支前模範。現在,這位支前模範又把過去打反動派的革命精神拿出來了,要支援他們攻下另外一種碉堡。

老支前模範未置可否地笑了笑,然後說:“大家都有這個要求,誰不想多為社會主義出把力呢?”接著,她又把今天會上熱烈的情況談了一番,最後,她笑著說:“請鑄鋼車間黨支書隨時監督我們吧!”說罷,便去收拾桌上的碗筷,送到廚房中去。

女兒和妻子的話,使王永剛的感情揚起巨大的波瀾,現在,多少人的眼睛在望著他們,多少人都在和他們同戰鬥,共呼吸,在他們車間的後麵,在工廠的後麵,在所有為大型軋鋼機而戰的人們的後麵,有著無數的人、無窮的力量作為他們的後盾,就像當年在戰場上作戰時,有億萬人民作為後盾一樣。他感到心頭熱烘烘的。

下午一點鍾,爺兒仨一同出了家門,孩子背著野藤筐去找自己的小夥伴去了,父親朝黨委辦公室走去。

黨委書記劉魁,是王永剛當年在部隊時的師政委,二十多年的老上級。當他們一塊兒從部隊轉業時,師長調去建築工程部當建築工程局長,政委調往機械工業部的一個局當局長,前些日子,又從局裏調到這個廠子來。政委初來時,王永剛曾和這位久別重逢的老上級,親親熱熱地嘮了一個晚上,那多半是敘舊性質的,最後,剛剛聯係到當前的工作情況,政委就被廠長拉走了,以後想再去看看老政委,可總也抽不出時間來。最近他也曾想找老上級談談當前的困難處境,但他是個不善於訴苦的人,同時,工作還沒開頭就訴起苦來,那怎麼行呢?黨把自己擺到這個戰鬥崗位上幹什麼呢?

現在好了,書記主動要自己談情況了。王永剛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好像肩上的擔子減輕了很多。

黨委辦公室設在剛落成的行政大樓上。當他敲門走進書記的辦公室時,老政委正在埋頭看書,王永剛進了屋,他連忙熱情地站起來,親切地招呼王永剛在自己的對麵坐下。

黨委書記看上去有五十來歲,身體魁偉,聲音洪亮,闊大的臉盤上的表情,常是嚴肅中蘊含著慈祥。他的前額高聳,充滿著剛毅和智慧。說起話來,仍保持當年軍人的氣質。他是一個老紅軍,豪邁的腳步曾經丈量了祖國半壁河山。從懷揣雞毛信,到橫掃南島風雲,赫赫戰功,記載在人民的功勞簿上。槍林彈雨,刀光劍影,把他鍛冶成為一個出色的指揮員和黨的政治工作人員。由於他是機械製造工人出身,有誌於在祖國的機器製造業上,再打幾個硬仗,所以,黨又把他派到今天這個崗位。現在,他不知又在鑽研什麼書呢?老政委是個愛鑽研的人,幹什麼鑽什麼,哪一項工作,隻要他幹上了,你就別想把他當外行看待。

“劉政委,您好用功啊!”王永剛還保持過去的老稱呼,他覺得改口很不方便,“看的什麼書?”

“你猜猜看。”黨委書記含笑地望著他。

“猜不出。”王永剛知道書記博覽群書,古今中外,他都有興趣鑽一鑽。

“這是你們鑄造的玩意兒,我靈機一動,從圖書館借來一本看看。”書記笑著說。王永剛接過來一看,果然,一個不大的軋鋼機架印在書的扉頁上,他心裏不由一動:

“啊呀,劉政委,您怎麼有工夫看這個?”

“為什麼?”

“……”王永剛笑而不答。

“是不是你也認為黨委書記不該看技術書?這好像是一種過時的流行看法。”劉魁笑著說,“不過,誰也沒法說清楚,有誰曾經為黨委書記立下過這條清規戒律?反正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的著作,毛主席著作裏沒有談過。”

是的,王永剛從來沒有在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的著作和《 毛澤東選集 》中讀到過。但是,確實有些人沒根據地認為:企業裏黨的工作者隻抓思想,隻管政治工作;業務和技術是工程師和其他技術人員的事。對於這種片麵看法,黨不止一次地批評過。王永剛記得,黨曾經作過這樣的指示:企業中的職工思想問題,常常同生產、同技術、同操作有密切聯係,企業幹部如果不掌握技術、不懂生產業務,就很難深入地了解和正確地解決這些思想問題。王永剛對這方麵還有過實際的體會。前兩年,在基建部門工作,他發現許多思想問題都牽涉到具體業務上去。比如,他曾經負責一個時期的大型廠房建築工作,那時,曾產生一個問題:鋼筋工說混凝土工跟不上他們的腳步;混凝土工說鋼筋工不和他們協作,矛盾很突出,影響生產進度。一開頭,他對這裏邊問題的症結摸不透,於是就“各打五十大板”,但問題一點也沒解決。後來,他深入到現場,把問題摸透了,才知道他們各有難處,主要矛盾抓住了,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他嚐到了這個甜頭,於是,就更深入到工人群眾中去,更深入地學習,力求自己比較內行些,更好地進行思想領導,把政治掛帥落實到生產鬥爭中去。

“怎麼,小鬼,被我問住了?”書記向陷於沉思中的王永剛說,他還習慣地稱呼這個快滿四十歲的人為“小鬼”。“為什麼不說話?”

“小鬼”說話了:“我在想您的話,為什麼現在還會有這種看法?”

“你能解釋得通嗎?”

王永剛搖搖頭說:“解釋不通!”

“問題很簡單,那就是我們的一些同誌,包括幹部和群眾,常常不能全麵地理解黨和毛主席的指示。”書記嚴肅地說。他從身上掏出一盒煙來,先遞給王永剛一支,自己拿出一支,把火柴劃著,自己先點上,然後把火柴遞給王永剛,之後,他又接著說:“記得在第一個五年計劃時期,黨號召我們:努力學習和掌握我們不會的東西,好好鑽研業務,力爭由外行成為內行。但有些人卻理解偏了,他們認為,搞建設了,‘技術決定一切’,什麼政治思想、階級鬥爭……都可以扔到一邊兒去了。可後來呢?右派分子卻抓住我們這一點,大叫什麼‘外行不能領導內行’,他們這樣叫,是別有用心的,是和我們爭奪領導權。我們堅決駁斥和打倒了這種謬論,強調外行能夠領導內行。但這麼一來,又有人偏另一邊去了,他們不理解這種口號的真正含義是:在政治上,在總的方針政策上,在一係列根本性問題上,黨能夠領導一切,也必須領導一切。這是我們事業的根本保證。我們在革命中和建設中所取得的光輝成就,都充分證明這一點。但對我們做具體工作的黨員來說,當然必須首先政治掛帥,這是一點也含糊不得的,決不能因此就不鑽研業務了……”劉魁狠狠地吸了一口煙,又接著說:“如果我們在企業擔任著領導工作的幹部,隻懂一些黨的方針政策,卻不大懂得本單位的技術和業務,不能正確運用毛澤東思想、黨的方針政策,去具體解決企業中各種思想問題和實際問題,就不能真正發揮政治統帥的作用。小鬼,你說是不是這樣?”

“是啊!我也一直是這麼想的!”王永剛深表同意地說。他立刻又聯想到李守才的所謂“分頭把關”的話了,忍不住說了出來:“劉政委,還有人希望跟我們在政治和業務上‘分頭把關’哩!”

“噢,這倒新鮮!怎麼樣個‘分頭把關’法?”劉魁一下便注意到王永剛這並非無因的話,“什麼樣情況下提出來的?”

“就在最近鑄造大型機架的過程中。”

“哈哈,好了!談到主題上去了。”劉魁朗朗地笑著說,“剛才那段話,就算‘序言’吧,咱們現在書歸正傳。你順便把這個‘分頭把關’的論點也詳細談談。”他從抽屜裏拿出一個本本來。

王永剛這才詳細地把黨委決議前後鑄鋼車間的思想情況說了一遍,同時彙報了車間黨支部開會研究的情況,最後,又擺出當前鑄造中所產生的各種矛盾和困難。“怎麼辦,劉政委?下一步就走不下去了。”

劉魁認真地聽完了王永剛的彙報,並記下來幾個值得研究的問題,然後合上小本本,說道:“嗯,真有點兒給卡住了!說說,你自己有什麼打算?”

“正想到黨委來找您,可您就把我叫來了。”

“好,真會說話,還像過去那樣鬼!”劉魁不由得想起二十多年前這個“紅小鬼”的調皮勁來,“不過,我隻是聽聽,可沒什麼藥方開給你!”

“那您得指示一下,下一階段怎麼進行才好?”王永剛皺起了雙眉,也隻有在老政委麵前,他才這樣,“我們現在就停下了!”說這話時,他簡直變成一個在父親麵前撒嬌的孩子了。

“看把你難為的!”劉魁笑嗬嗬地說,“沒什麼闖不過去的難關!來,咱們把你們的情況分析一下,”劉魁把椅子搬得靠王永剛近些,“首先,你們支部前一段工作做得不錯,群眾發動得還好,大夥幹勁很足,那個方案就訂得很好嘛!還有,也可以表揚表揚你,”書記神秘地一笑,“你在這不太長的時間內,能鑽進去大膽領導這一工作,應該肯定,值得表揚!你們整個車間那種敢想敢幹、自力更生的精神也很好。你們把敢不敢幹、能不能幹這一政治思想仗、誌氣仗打勝了!如果這一仗打不勝,那才寸步難行哩!”

“可是下一步不好闖了呀!”

“碰到點困難怕什麼?”劉魁好像並不同意王永剛的話,“什麼事也不是一帆風順的,如果世界上沒有困難,那就不需要我們這些共產黨員了。想想看,咱們這幾十年是怎樣過來的?”

是的,這幾十年過得是不容易。王永剛當然知道,這中間有過多少難關和多少貌似強大的困難,可後來也都闖過來了,克服了!因此,他所答非所問地說:“是啊!”

“問題是如何克服當前的困難,關於這一點,我還得批評你,依我看,你思想工作做了一些,但是,還沒有做到家。”王永剛一愣,想辯白一句,但劉魁卻把手一擺,示意等他說完,“黨早就指示我們做任何工作,一定要把思想工作抓住,你們抓住沒有?”

“我們抓了!”

“那麼,李守才這樣的鑄工專家,為什麼現在還不使勁?他的思想工作做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