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王永剛從黨委開會回來,心裏充滿了戰鬥的激情和巨大的鼓舞力量,隻覺得身上每一個細胞都充滿生命的活力,每一滴血液都在沸騰。黨委的指示,像一把精鐫的鑰匙,把他幾天來有點迷離的心竅啟開了。
這幾天,出現了多少令人頭疼的事!為了說服李守才,他開動了思想機器中的每一個零件,好容易使他同意立即著手鑄造大型機架。誰知,在黨委要作出正式決定的前一天,技術副主任忽然又提出一個新的問題來,並且拒絕在鑄造方案上簽字。就在車間生產技術會上,他說:
“我負不了這個責任,責任太大了!我昨天又和老梁研究了一下,這裏邊還存在一個很大的問題,”他危言聳聽地看著王永剛,“王書記,這幾百噸鋼水,澆在地坑裏,要是與地下水發生接觸,整個廠房都會炸崩的!”說著,便從抽屜裏拿出他在美國留學時用的計算尺,計算著一立方厘米水與鋼水接觸、變成水蒸氣後,比原來體積會膨脹多少倍。“爆炸力大得驚人!”他向在座的人說。
“足足抵得上一顆小的原子彈!”梁君說得更加嚴重了,好像他曾經看見過原子彈爆炸似的。
不少人麵麵相覷。
楊堅在與戴繼宏交換了一下眼色後,平靜地站了起來,他說:“這種顧慮是不必要的。根據理論和實際經驗證明,在地坑中造型時,地下水最高水平麵和砂型底部的距離,要保持在一點五公尺以上,低於這個數字,鋼水才有可能與地下水接觸,引起爆炸的危險。但我們現在的情況可不是這樣,”他從身上掏出一個小本本,“老戴和我到廠的基建處,查問了幾次,根據我們廠的水文資料,這個距離高於三公尺,因此,根本不會產生爆炸的危險。”
“基建處的水文資料可靠嗎?”梁君以權威者的口吻向楊堅問,在他的眼睛裏,比他低兩班的同學,永遠在業務上也得低兩年。他問這話時,右腿蹺在左腿上,露出悠然自得的樣子。
“可靠的。”楊堅肯定地回答,“中央勘探隊經過無數次勘探和校驗,才得出這個數字;我們廠,就是根據這個資料建造起來的。”
不言自明,如果這個數字不可靠,整個工廠就等於建造在不可靠的基礎上了。誰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李守才沒有話說了,人家用充分的科學論據堵住自己的嘴了,自己不是口口聲聲相信科學嗎?現在科學擺在眼前了,隻能相信它。
“李工程師,咱們是杞人憂天了!”梁君冷冷地說,接著很識時務地來了個大轉彎,“您還是簽字吧!”
李守才也隻得順水推舟地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話雖這麼說,我們還是不可大意。”
字最後是簽了,不過他還作了不少保留:這方麵他不負責,那方麵不屬他的業務範圍……同時,還提出了希望:“還是兩條腿走路的好:一方麵咱們摸索著幹,一方麵不妨仍申請向外國訂貨,萬一自己幹不出來,也不致影響‘新鋼’的建設。兩條腿走路比一條腿穩當。”
李守才的三心二意,給車間一些技術人員帶來不良的影響,在編製工藝時,認識不統一,常常爭執不下,從而把平常思想上的矛盾也暴露出來。技術人員對問題認識的不一致,常常又導致工人們麵對工藝文件無所適從,他們說:“二十四隻烏鴉亂張口,不知聽誰的是。”因此,工人之間一些思想疙瘩也牽涉進去了。而在這些矛盾的漩渦中,李守才居於中心位置,梁君的內心活動,往往是通過李守才有意無意中表達出來。
鑄型粘砂問題得不到解決,試驗失敗,把車間的一些思想問題都充分暴露出來了。
麵對這些棘手的問題怎麼辦?怎樣通過思想問題的解決,來促進鑄造中出現的實際問題的解決?或通過這些具體問題的解決,促進思想疙瘩的融解?值得很好地研究。當然,王永剛知道它們之中的內在聯係:這些問題有著深遠的階級根源與社會根源。解決它們,對王永剛來說,不能說不是一個新課題。
多少年來的戎馬生活,戰爭中血與火的洗禮,早給王永剛煉就一種快刀斬亂麻的性格;但現在,他的快刀,卻無法斬斷麵前這一筐雜亂的韌絲。回憶過去,那真是一種水晶般透明的生活啊!從他作為“紅小鬼”投入革命的懷抱中時,他就在黨的雨露和陽光中成長,那時,在戰友之間,好像也曾產生過一些小疙瘩,但是一想到彼此都是窮哥兒們,出生入死,都是為窮人打天下的,一個生活會,三五句話,啥問題都說通了。以後,他當了班長,除了自己,還帶領十幾個戰士,開頭,他也捏了一把汗,心想,要是彼此間有了矛盾,他這個當班長的該怎麼辦?後來,真的產生矛盾了,他為此發了多少愁啊,但是,一個戰鬥過去了,戰後總結總結,開展一下批評與自我批評,一切又都煙消雲散了。後來,隨著革命事業的發展,他又當了排長、連長、營長,最後當了團的政委,帶領的人馬越來越多,事情也越來越多,思想狀況也越來越複雜,但現在回頭看看過去,好像也沒發生過多少沒法解決的思想問題。矛盾也產生過,有時也甚至很尖銳,但開了個黨小組會或個別交換一下意見,天大的矛盾也就迎刃而解了,打起仗來,大夥還是團結得像一個人那樣,那杆常勝大旗,一直牢牢地插在他所在的那個集體裏。雖然以後轉業了,轉到一個建築工程局當了處長,但是,那個公司還是原來那個師的全部人馬,局長就是師長,處裏的職工,都是隨同自己南征北戰、出入槍林彈雨的幹部和戰士,他們還叫他王政委。一個任務下來了,他們還像當年衝鋒陷陣那樣,奮勇向前,無往不勝。正因為有他們全局職工的衝天幹勁,才使得他們負責基建的北方機器廠,提前兩年完成基建任務,安裝工作進展也很快,並開始試生產,而他呢,也正由於這種迫在眉睫的生產工作的需要,一下子調到這個車間來。這是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簡直是在他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的情況下發生的。當時,他本來可以和自己的老上級談談,說自己對製造機器一竅不通;說自己還願留在基建部門,這方麵已經比較熟悉了;說自己還願和老上級老同誌一塊兒工作……但服從黨的分配,早成了他那鋼鐵意誌中的基本部分了,因此,還像過去調動工作那樣,他什麼也沒說,把工作一交代完,就馬上來到這個非常陌生的新單位。誰知剛來不久,就碰到這樣一個重大任務,又碰到這麼多不同類型的人物,而他們彼此之間又交錯著這樣多的矛盾。
是的,這麼多的矛盾!工人與工人之間,工人和技術員之間,技術員與工程師之間,技術人員和行政人員之間,領導與被領導之間,先進與落後之間……尤其令人頭疼的是那些技術人員。
嗨,這些知識分子,不知為什麼想得那麼多、那麼遠、那麼複雜、那麼荒誕離奇?比如那個梁君,談到鑄造問題,卻要扯個牛頓萬有引力定律,哥白尼發現地球是圓的,人造衛星上天,人類征服月球……繞了十萬八千裏,原來還是不讚成鑄造大機架。但他就是不明說,你問到他時,他卻說他服從領導。關於這個技術員,王永剛聽了不少反映,曾和他個別談了幾次話,但一談起來,真實思想一點兒也不願暴露,滿口大道理。李守才呢,當王永剛初來時,由於各方麵情況不熟悉,虛心請教他的時候多,過問事情的時候少,於是,這位技術副主任卻把他看成是個所謂“識時務”的人,容易“對付”的人,就在一次談話中,他就向王永剛暴露了這種看法:
“人最要緊者,莫過於識時務。幹什麼,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別去裝懂。對事情,能攬則攬,不能攬則不攬,別硬攬。可有些人,這也不懂,那也不懂,卻這也想攬,那也想攬,結果自己攬又攬不了,卻把別人扔在一邊,什麼事也沒做好……”
當時,在座的梁君接過來說:
“李工程師的這些話,對於技術更加適用。我最反對那些不學無術的人,由於自己的無知,卻以為世界隻不過像火柴盒那麼大,自己的腦袋足可裝得下。結果呢?嘿嘿,把自己的腦袋撐炸了,事情也搞糟了!”
王永剛了解這兩個技術人員談話的真正含義,這種思想很有代表性。現在,還有不少人持有這種看法,他們認為,把一些文化程度較低、但久經戰火考驗的老幹部,放在技術業務部門的領導崗位上來,是很不恰當的。反右派鬥爭時,雖然對這種言論作過嚴肅的批判,但還有一些人,把這些東西隱藏在思想深處,一有機會,便會冒出頭來,特別是當某個單位的某個同誌,工作中產生缺點的時候,這種思想還會泛濫。現在,為什麼梁君和李守才,居然在王永剛麵前露出這種思想苗頭?這不是沒有原因的。
鑄鋼車間的前任主任,由於工作作風上有些生硬,辦法少了些,加上自己學習不夠,對具體業務幹涉寬了些,有些純屬業務範圍的事,他也攬過來了,當然,就無法管得全、管得好,在工作中產生了一些缺點。對於那位主任,技術員楊堅在一次和王永剛談話中,曾作過這樣的評價:
“他呀,是個大好人!心地善良,性情耿直,待人厚道,對黨忠誠,對工作總想抓得緊點,攬得寬點,恨不得把全部擔子都擔在他一個人身上。他的缺點,就是放鬆了思想工作,要是有人找他談點思想問題,他就會對你說:‘你怎麼會有這些想法呢?這大躍進的浪潮,還沒把你那一點點個人問題衝掉?去,好好幹活去!把自己融合在工作裏,啥問題都沒有了!’看,他說得多簡單!大躍進是好,可不能把思想工作扔一邊去了呀!有人說他這不好,那不好,可我認為他是好人、好心,沒把事情辦好……”
王永剛很同意這個年輕的黨員對前任主任的這種批評。是的,我們的確有為數不少的這樣的同誌,他有一片赤心,對黨的事業忠心耿耿,但由於思想方法不對頭,常常事與願違,收不到預期的效果。他王永剛會不會落一個這樣的結果呢?從一開始到新崗位,他就思索這樣一個問題。因此,他想先到下麵把大家夥的思想狀況摸清,使自己思想上有個底兒,這樣,他就可以運籌帷幄了。但誰知有人卻把他不像一般“新官上任三把火”那樣,說成是“識時務”。他覺得必須扭轉這種錯覺,這會對工作不利。因此,就在梁君說完那番“高深的哲理”後,他就接著半開玩笑地說:
“老梁,如果我就是那種‘不學無術’的人呢?李主任,如果我也不那麼‘識時務’呢?你們會趕走我嗎?”
“王主任說得哪裏話?”梁君討好獻媚地說,“您怎麼會是那種人!”
“對!王書記是老革命,棟梁之材!怎麼會呢?……”
“如果我真的不學無術,就請二位幫助我學而有術;如果我一時不‘識時務’,就請二位提醒我,咱們一塊把工作搞好。”最後,王永剛用堅毅的語調說。
“那當然,那當然!”兩位技術人員連聲說。
當然,工作是棘手的,問題是複雜的,以致在他去東方機器廠參觀還沒回來,一個巨大的任務就落到他的身上。當戴繼宏把自己的想法寫成一個方案拿出來時,矛盾就全麵暴露出來了。
對於戴繼宏這樣一個渾身是勁的青年工人,王永剛是非常喜歡的;當他初和他接觸時,就感到小夥子那種熾烈的青春活力,永不衰竭的精力,飽滿高昂的鬥誌,對黨的事業無限忠誠。當進而觸及這個青年工人的心靈時,立即便可覺察它是崇高而寬闊的。當他初來到車間時,他曾有意無意地、暗地了解一下年輕工段長的為人。當時,有一個老師傅告訴王永剛:“這個小夥子,幹什麼從來不想到自己,一年到頭,埋頭在工作裏,當了工段長後,幹活幹得更猛了!別看他平常傻嗬嗬的,我們這裏誰要是有了什麼困難,他的耳朵有報風神,比誰都先知道,總是千方百計幫你解決;有時事情做過了,你還不知道是誰幹的。”
也有個別工人對他不滿意的,說:“跟他幹活,就得吃大頭虧,淨揀難活兒做!評比時,淨把頭等獎讓給別的工段。”這個工人,後來王永剛知道他叫鄭心懷。
後來,王永剛直接和戴繼宏一塊幹活時,又深深地了解了小夥子另一特點。當時,他們是針對鑄造大機架而交談的。
“王永剛同誌,咱們國家從幹革命到搞建設,從來就沒依賴過人,幹嗎幹大機架,就得把眼睛望著別人?外國人能幹得出來,我不相信我們就幹不了!”戴繼宏說。
“說得對啊!依你怎麼想?”王永剛鼓勵地問他。
“別人長一個腦袋,我們也長一個;我們兩隻手也不比別人笨,咱還有黨和毛主席領導,什麼奇跡我們中國工人也能創造。”
話雖然說得簡單,考慮得也不很全麵和具體,但卻包含著一股氣貫長虹的英雄氣概。因此,王永剛讚同地說:
“應該有這種誌氣!不管搞革命,搞建設,都得拿出這股勁。”
接著,戴繼宏便積極地開動腦筋,綜合了群眾的意見,提出了那個方案,並且挺身而出,擊退各種非難,這不但需要信心,還需要毅力和勇氣。
王永剛曾經幾次召開支委會,討論這個方案,並有意將這方案,放到各方麵思想交鋒的陣地上,讓它接受考驗和鍛煉,並要求大家展開爭論。終於,方案在群眾的熱烈爭論中,經過推敲、補充而趨向完善。令人高興的是廠部研究後,報請黨委批準了它。盡管還有人強烈地反對、不滿,作出各種嚇人的預計,但方案批準了,就得執行。
但遺憾的是,剛邁開第一步就卡住了,砂子有問題。原先僅僅考慮了強度問題,但在試驗中發現,大型鑄件的包砂、粘砂問題也很大。“這個問題不解決,就不可能得到足夠強度的鑄型和優質表麵的鑄件。”李守才肯定地說,“這是我早已料到的。”
這是件令人頭疼的事。出師不利,影響了士氣。有人說:“這個小問題一下子就把咱們難住了,以後咋走呢?”
還有人說:“小河溝都過不去,大江大海就更不好過了,看來,夠嗆!……”
戴繼宏和楊堅一時也找不到解決的辦法,急得工段長直跺腳。
逆風卻趁機刮起來了。
有人說:“這種缺乏科學分析的幹法,根本就行不通。”
又有一種人說:“這樣重大的鑄件,隻憑靈機一動,訂個方案,就認定會有解決一切問題的萬能藥方,那未免太天真了。看,這僅僅是開始。”
梁君和鄭心懷等人,出頭露麵的機會多了。梁君的頭痛病好像因而減輕了,一反前幾天的表現,這兩天偶爾還到工段裏走幾趟,裝作問這問那的,臨走時,還指點幾句,甚至狂妄地指著楊堅的鼻子問:
“老楊,你是從高等學校畢業的,咱們學校哪個教授告訴過你,這樣複雜的問題,隻要敢想敢幹就行了?我親愛的朋友,你是技術員,技術員就應該講點科學。”
鄭心懷的風濕性關節炎,這幾天也不大發作了,醫院也不大去了,每天按時上班,拿起刮板時而攪攪砂子,時而敲敲木模,有時竟當著大夥的麵說:“咱們的工段長胃口太大了,這樣一塊大肥肉,哪能一口吞下去?工段長嘛,工人之長,不好當吧?嘿嘿,看來還是當小兵舒服……”
這一切言行,有時王永剛親自聽到,有時由同誌們反映到他的耳朵裏去。他也感到很氣憤,要是按照二十年前的毛脾氣,他會當著這些人,狠狠地熊他們幾句,問問他們到底站在什麼立場說話的。可是,今天他麵對的是世界水平的技術問題以及與此相聯係的一些人,他們有著不同的出身、不同的教養、不同的思想狀況,甚至有不同的階級立場。對待當前的困難,他不能采取當年戰場上那樣,把手裏的槍一舉,高呼一聲:“同誌們,衝啊!”後邊的戰士,就會隨他一起衝上前去。另外,他也不能利用自己的職權,向下麵下一個命令,你們必須給我怎麼樣怎麼樣……不,那更不行!他不能這樣。迷信自己的權力,隻是低能的表現,隻會給工作帶來損失;何況,思想問題不會因為你下個命令或發點脾氣便自行消失,不,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