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1 / 3)

廠黨委作出了正式製造大型軋鋼機的決議,這個決議不是輕易作出的。連日來,廠黨委召開了各種類型的會議;組織了許多工作組,分頭了解各方麵的生產準備工作,特別是鑄鋼車間的工作;反複地審查和研究了戴繼宏所提出的鑄造大機架的初步方案;還研究了其他各個輔助部門協同配合的規劃,最後,彙成一個完整的計劃綱要,報請上級業務部門核準。於是,任務就正式定下來了。

決議一經公布,像一個春雷在全廠響開了。北方機器廠沸騰起來了,日日夜夜,馬達轟鳴,爐火熊熊。電焊工的焊機,把“陽光”儲存起來,在暗夜裏抖放。衝天爐紅色的煙雲,映紅了工廠上空的半個天。萬盞燈火像是銀河衝決了天塹,把無數的星群傾倒在人間,一到夜晚就現出白茫茫的一片。機床上,硬質合金刀切削著堅硬的鋼坯,切屑如同藍色的瀑布,順著發亮的切工麵奔騰而下。鍛壓機舉著萬鈞巨錘,拚命地鍛打著熾紅的鋼錠,震得大地在搖晃……

鑄鋼車間也出現了激動人心的勞動熱潮:清理砂床,挖掘地坑,攪拌砂子,清刷木模……混砂機轟轟隆隆,運輸機如大河淌水,奔流不息。

工人們展開了競賽比武大會,車間裏搭上了擂台,指名道姓地進行對手賽。

車間的牆壁上,貼滿了工人們的決心書、保證書、挑戰應戰的戰表……

大型工段寫的決心書和保證書最多。

劉向華的決心書這樣寫道:“為了攻下大機架,我有多少勁,使多少勁!把勁都用到刀刃上。”

李大炮的決心書,每個字都像炮彈爆炸似的,他寫道:“我要像解放軍那樣,幹得狠,幹得準,幹得穩!”

趙虎子決心書的氣勢,真如同猛虎下山,他那粗大的筆鋒寫下這樣的大字:“不吃飯,不睡覺,也得完成任務!隻許提前,不許拖後!”

桑布和其他幾個老師傅聯合寫了決心書,那真是穩健得很,上麵寫道:“保質、保量、保進度,提前、超額完成任務,並在生產中把武藝傳授給年輕人。”

有的寫道:“工作中服從命令聽指揮,給什麼,幹什麼,給多少,幹多少,一幹到底,決不回頭!”

有的寫道:“方便讓給別人,困難留給自己;不扯皮,不拖腿,充分協作,共同行動!”

有的甚至隻簡單地寫了幾個字:“不攻下大機架,誓不罷休!”

……到處飛舞著決心書、保證書,琳琅滿目,氣勢磅礴。

工人們向來說到做到,他們把決心貫徹到行動中去了。早晨,很多人提前上班,把各項工作都準備好了;下班後,誰都不願意回去,非得工段長去攆才行。有時,工段長攆不動,就得王永剛親自出馬;有時王永剛親自出馬還不行,你從這邊趕走了,他從那邊回來了;你趕走這個,那個又回來了。沒有辦法,王永剛隻好召開幹部會、黨團員會、積極分子會,要求大家帶頭休息好、吃好、睡好。“這是一項政治任務,隻許完成得好,不許走樣子!”王永剛在黨支部會上這樣說,“一定要勞逸結合,不許加班加點!”他特別告訴戴繼宏:“老戴,你們那個工段裏,這方麵不聽指揮的人最多,你必須注意起好帶頭作用。”另外,他又向張自力交代說:“張師傅,你一定要監督好你的徒弟和工段裏所有的人。”

車間技術組、計調組一些職能組、輔助組的技職人員,也積極地投入熱火朝天的戰鬥中去。他們也提出了保證,把工作做到工段、做到現場。甚至車間保健站的大夫和護士,都把辦公地方移到現場來了,他們背著藥箱,拿著聽診器,走到工人身邊問長問短。

廚房的炊事員們更不落後,他們想盡各種辦法把飯菜做得可口;天氣太熱了,他們做出消暑的冷飯、冷湯。

廠業餘文工團的車間演出隊也出動了,在工作間隙,他們就演唱起來,天才的業餘藝術家們,能把當天發現的新人新事,編成快書和歌曲來演唱,當著他們的麵就進行表演,極大地鼓動了工人們的熱情。

王永剛和車間黨、工、團的領導幹部,也都以普通勞動者的身份,在工地上同工人們同吃、同勞動、同休息。

……熱火朝天的勞動競賽,加上三伏天氣,工廠裏的空氣也達到了白熱的程度,好像擦一根火柴,就會燃起熊熊烈火。到處機器轟鳴,到處煙塵滾滾,到處人聲鼎沸,你追我趕,你能我勝,戰鬥的情景,不亞於當年淮海戰場我解放大軍圍殲蔣介石幾十萬軍隊。誰置身在這裏,都會自動地卷進湍急的戰鬥熱浪中去。

梁君這幾天身子卻有點不舒服。由於全車間的人都卷進生產熱潮中去了,大家在連日奮戰,他也沒好意思請病假。前兩天,聽說工作進行得不大順利,為了表示他對此並非漠不關心,還到工段去了兩趟,但一看到那熱火朝天的場麵,他的頭又覺得疼了。李守才為了照顧他,要他待在辦公室裏,應付一下局麵,也可以查查資料,為將來編製鑄造工藝做準備。

這一天,他為了表示自己也有事幹,一上班就到技術圖書館去了。他每天都來圖書館的,管理員是個姓徐的小姑娘,今天對他特別熱情,向他說道:“老梁,這裏邊圖書資料你盡管找好了,要哪本拿哪本。”

“怎麼,小徐,轉變作風了?”梁君有點不解地問。

“我們也要為製造大型軋鋼機出把力嘛!”小徐自豪地說,“前天,我們圖書館也寫了決心書,為了保證提前生產大型軋鋼機,我們圖書館的同誌要盡量方便讀者,有求必應,百問不厭,打破常規,做好服務工作。”小徐熱情地說,青春的臉上,放著紅光,梁君忍不住貪婪地看了她兩眼。

小徐敏感地覺察出來了,她不悅地道:“你這麼看我做什麼,不相信我的話?”說罷,迅速從抽屜裏拿出一張寫得工整的硬紙片,“你看,我們訂的決心書在這兒。”

梁君連忙點頭賠笑:“我信,我信!”

“你也可以監督我們嘛!”小徐又說。

“豈敢、豈敢!”梁君嬉皮笑臉地說。

“什麼豈敢豈敢的?”小徐有點厭惡了,“你這人就是喜歡咬文嚼字,虛虛假假的!你們的楊堅就和你不一樣。”

又是楊堅!近來梁君對這個名字特別反感,不管在什麼地方、什麼場合,一說到他,人們總愛和楊堅作對比,實質上是在批評他。今天,連這不懂事的小丫頭也這樣說。他多少有點不高興地問:“楊堅又怎麼了?”

小徐可不知他的心事,隻顧自己說道:“老楊一來,就給我們提合理化建議,不足的地方還給我們提醒。還有,看我們書架壞了,星期天犧牲休息時間幫我們修理,看,我們這些書架讓他收拾得多整齊……”小徐簡直滔滔不絕了。梁君可聽得不耐煩了,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妒火在內心燃燒,忍不住爆發了出來:

“夠了夠了,別處處為他擺功了,咱哪能比得了他!”

小徐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態度弄呆了。她不知梁君為什麼這樣不高興,因此,驚詫地問道:“你怎麼了?”

梁君餘怒未息地諷刺道:“什麼時候我們車間開評功會,請你去給楊堅評功好了。”

“那也沒什麼不可以!”小徐當仁不讓地說,“我還可以給你提點意見哩!有幾本書借去幾個月,催你多少次了,也一直不還,隻想到自己,不管別人。”

梁君實在聽不下去了,想不到在圖書館也會遭到人的冷遇。他怒衝衝地站起身來,向小徐說:“有狀,就請告吧!”說罷,便走出了圖書館,由於用力過猛,圖書館的大門被他弄得嘣的一下。

“神經病!”離多遠了,小徐的聲音還傳了過來。

心裏窩了一肚子火,真是別扭透了,這豈不是有點到處碰壁嗎?這個鬼地方!

對!這鬼地方從來就沒給自己什麼好印象。畢業分配時,就不想到這個鬼地方來。那時多麼想留在天津呀!那兒有自己的洋房,自己的汽車,自己的用人,自己有錢的親戚,寵愛自己的父母,羨慕自己有錢的時髦姑娘……隨心所欲,要什麼,有什麼。可是,非又來個“個人利益服從國家利益”、“國家需要就是個人最好的誌願”等等不可,大帽子扣下來可吃不消,隻好服從分配。當然,父親的話也發生了作用,老頭兒說:“眼光要看遠點,這個社會裏,資本家不好當了,你還年輕,有前途。畢業了到外邊闖闖也好,不過,要謹慎小心!”好什麼呀?一天到晚,都是工作、工作,競賽、競賽,緊張得要命!不到三兩天,黨支書找談話,團支書找聊天,什麼談話、聊天,都是挨訓!今天連圖書館的管理員,也拿什麼決心書向自己炫耀,還訓了自己一頓。真倒黴透了!

頭腦發漲,心裏別扭。到哪兒去呢?宿舍是不能回了,躺在床上太不像話。那麼,還是回車間辦公室吧,李守才不是要自己看看門,應付一下局麵嗎?

一陣涼風吹來,腦子多少有點冷靜了。再一想,覺得剛剛的情緒不大對勁了,幹嘛要那樣動火?尤其是有什麼必要向那個不懂事的毛丫頭動火?如果不算有失尊嚴的話,也與自己一個大技術員身份不相稱。真該死!他用手磕一磕那常常不聽話的腦袋。

他強打起精神,又來到車間辦公室。辦公室裏很清靜,隻有朱秀雲一個人在。小姑娘正坐在自己原來的位置上,聚精會神地劃一個什麼表格。這小丫頭最近也不愛搭理自己了。真是“小家女”,對什麼都太認真了,一點小事就把一年多建立起來的感情勾銷了。勾銷就勾銷好了,還非拿出個道貌岸然的樣子不行!

正好,小朱抬起頭來了。這姑娘夏天看來是好看些,臉龐白裏透紅,眼睛也挺亮的,隻是……唉,算了!過去就過去了,甭再多想了,“好馬不吃回頭草”嘛!

“小朱,人都到哪兒去了?”梁君滿臉賠笑地問。

“怎麼,我不是人?”小朱的眼睛翻了翻,又做她的工作去了。

“哪裏的話?”梁君道歉說,“我是說王主任和李工程師哪兒去了?”

小朱本不想理他,但看他那輕鬆悠閑的樣子,又非常不高興,因而就想刺他幾句,隨口說:“王永剛同誌向來是不坐辦公室的,李主任今天也被他拉到工段去了。這樣忙,誰閑待在辦公室?”

梁君當然聽得出小朱的意思,不過,對女孩子他向來是“寬宏大量”的,於是,又笑著問:“怎麼,李工程師到底還是同意鑄造主機架了?”

“當然嘍!”小朱用肯定的語氣說,“黨委作決定了,他能不同意?”說完,小朱又故意反問一句:“怎麼,你不同意?”

梁君趕快迎合道:“我、我當然更同意了!”

“看你當初那個勁頭,我還以為你反對到底呢,轉變得好快呀!”小朱不留情地揭他的底兒。

梁君有點尷尬,不過,姑娘刺兩句也不算什麼,隨即說道:“我怎麼說得上反對,隻不過出於擔心罷了!當然還是聽領導的,咱們不過是些算盤珠子,領導撥到哪兒,就待在哪兒。”

小朱聽了簡直有點齒冷,譏諷地道:“噢,倒蠻聽話!”

“當然,做馴服工具嘛!”

“好一個馴服工具!”小朱輕蔑地想。她不想再和他談下去了,但是,又不能下逐客令,是李主任要他來應付一下局麵的。“和平共處”已不可能,想了半天,隻好自己離開這裏。於是,她收拾起麵前的東西,把它們鎖到櫃子裏,抽身出去了。

梁君搖了搖頭,站起身來,把門鎖上:“這倒很安靜。”

這些日子,他又掉進另一個美夢裏了。張秀岩美麗的身影,在他心中掀起了波浪。他覺得很值得向這個豆蔻年華的上海姑娘下一番工夫,她那麼活潑、天真,聲音那麼美,除了嘴唇厚點,挑不出別的毛病,當然,文化低點,那也沒啥,有個初中程度,對女孩子來說,已經夠用的了,略加培養,就可提高到高中水平。有了這樣好的“坯子”,帶到天津那樣的大城市好好“改造”一番,讓她見見大世麵,逛逛幾家大商店,進進西菜館,串幾家有錢的親戚,學學“名門閨秀”的風度,換幾件時髦的裝束,到什麼場合,也能說得過去。

閑著無事,他又想入非非了。因此,忍不住鋪開信箋,嘩嘩嘩奮筆疾書起來,不一會兒,便密密麻麻地寫滿一紙,之後,便停住筆,默讀著充滿熾烈的愛情語言,讀到得意之處,不由念出聲來:“……親愛的姑娘,捧出你全部情絲來吧!把我這顆因等待而煎熬的心,牢牢係住……”現在,他心愛的姑娘仿佛就站在他的麵前了,他就是念給她聽的,聲音更高了:“年華如錦,我們應該珍惜青春,不要讓時間在我們的臉上和心上,刻下深深的皺紋……”

當梁君把那些華麗的、但是不倫不類的詞藻,拚命朝那玫瑰色的信箋上堆砌的時候,在車間的大型工段裏,正在進行一場緊張的、扣人心弦的戰鬥。

根據戴繼宏所提的方案,今天仍繼續進行第一個模擬試驗,用的是縮小五十倍的模型。

這是一項極為重要的試驗。為了得到大型鑄件有足夠的強度和優良的表麵質量,除了有足夠強度的型砂外,必須解決包砂、粘砂問題。這是關鍵性的一仗,打好了,對以後的鑄造會奠下良好的基礎;打不好,那可就……

遺憾的是,第一次試驗便失敗了。出師不利,給反對方案的人有了很好的口實,他們認為這隻是大機架不能鑄造成功的第一個信號。“瞧著吧,假使我們不接受教訓,更大的失敗還在等待著我們。”李守才憂心忡忡地說。

王永剛卻有不同的看法,他說:“幹這麼大的家夥,缺乏經驗,失敗一次兩次算什麼!”他又鼓勵戴繼宏說:“老戴,不要泄氣,把原因找出來,接受這個失敗的教訓,反複進行試驗,失敗一百次,也要幹下去!”

有了黨強有力的支持,戴繼宏他們的氣一點兒也沒有泄,他們仔細地分析了失敗的原因,重新調整了砂子的配方,這天又進行了第二次試驗。

為了配合出鋼水的時間,戴繼宏和楊堅半夜裏就提前把試驗模型做好了,早晨五點鍾,鋼水澆進砂型,經過十個小時,現在就要看結果了。

工人們包圍著砂箱。他們的心情都是非常緊張的,李守才也很關心這次試驗,他的心情既緊張又充滿矛盾。出於一個技術負責人的心願,自己也付出了勞動,參加了意見,希望試驗能夠得到完全的成功,而且成功得越快越好;但是,出於戴繼宏方案的反對者的心情,似乎試驗的失敗又是他所希望的;在連續失利的情況下,指揮員和戰鬥員會冷靜地考慮改變作戰方案,不繼續作無謂的犧牲的,這時候,他說話的分量可能就重得多了。他想,事實是最能說服人的;特別是冷酷的現實,最能使頭腦發熱的人清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