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才並沒有把梁君的話完全聽進耳朵裏去,他正在思索那一個問題。他有這麼一種習慣:一旦沉浸在自己所要解決的問題當中,其他的什麼就好像不存在了。同時,現在還有另一種想法支配著他,他是一個受人尊敬的鑄工專家,曾經一手承擔過中型機架的鑄造任務,現在,能眼巴巴地等待事情的失敗?不,他不能這麼撒手不管!要是這樣,他還算什麼技術負責人?
閉目沉思一會兒,李守才又站起身來,走到書櫥旁,打開一扇玻璃門,從裏邊取出一本很厚的書來,一邊翻著,一邊感歎地說:“唉,沒法子,就像《 水滸 》上的盧俊義那樣‘逼上梁山’了!”但是,翻了半天,大概一無所得吧,於是眉頭皺得更緊了,頭搖得更加頻繁了,“這些書也老朽了,哪裏能找出六十年代的先進經驗!”他又長歎一口氣。
這一切表情和動作,都看在梁君的眼裏。他安詳地坐在那兒,帶欣賞地憐憫著李守才身不由己的舉動。當他聽到李守才最後那句話時,忍不住一語雙關地說:“沒有法子,就是沒有法子,挖空心思也難找到一套現成的經驗來!”說罷,他索性站起來,在室內來回踱著步子。
正在這時,戴繼宏突然從外邊闖進來了。闊大的腳步,一扇門似的高大身材,帶著一股急劇的風,衝得桌上的紙張掀動起來。隻見他通紅的臉上,汗珠直往下流,一件線背心,被汗水全部沾濕了,胸前“贈給先進生產者”的幾個紅字,變成了黑赭色。他進得門來,迎頭就問正看得入神的李守才道:“您想出來什麼好辦法沒?李主任!”
“我是山窮水盡了!”李守才就勢把書放在書櫥裏,“哪有什麼現成的法子!”
“您走後,我們又搞了一下,”戴繼宏從身上掏出一張揉皺了的紙,“還依‘中字一號’砂為基礎,粒度再改變一下,很帶勁!喏,您看,這是老楊搞的配料單。”
李守才不高興地接過來,十分不滿地說:“楊堅為什麼不親自來?他在做什麼?”
“工人們要求他解釋一下這種砂的成分和比重,”戴繼宏並未介意李守才的表情,隻顧說自己的話,“老楊說,這種方法需要每個人都掌握才成。”
“真是亂彈琴!這種方法根本行不通!楊堅怎麼不先來問問我,就那樣自以為是?”李守才對他的下屬,在這方麵不是無所要求的,看來他對楊堅不先來請示他,心裏甚為不滿,因之,連配料單也不去好好看了。
“老楊實事求是的精神也每下愈況了!”梁君又在一旁敲邊鼓。
戴繼宏不懂得這“每下愈況”四字的真正含義,不過,他完全可以猜想出,梁君不是讚揚楊堅,也不是獻計獻策。他對這位技術員從沒抱什麼希望。現在,楊堅還正在下邊等著他。因此他單刀直入地向李守才問道:“李主任,您的具體意見呢?”
李守才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胡思亂想!老戴,你看,古今中外的參考文獻全在這裏,哪裏能找到你和楊堅想的那個方法?快回去告訴老楊,就說我說的,不許他亂來!”停了一下,他用更加果斷的語氣接著說:
“先停下來,趁現在才剛開始,沒造成多大損失,先停下來。”
“停下來?”戴繼宏想,“你為什麼盡朝泄氣的方麵想呢?”忽然,窗外紅光閃爍,鋼花在飛舞,“又不知多少鋼錠子誕生了!”他內心不由得又激動起來,他轉向李守才說:“李主任,瞧人家煉鋼車間,多帶勁!當初他們搞那大平爐和大電爐,碰到多少難處?可人家一點也沒泄氣,碰到一個困難,克服一個,結果提前出了鋼水,走在全廠前頭!可咱們不能剛剛遇到一丁點兒困難,就打退堂鼓呀!……”
沒等戴繼宏把話說完,李守才就用手擺了一擺,意思是你別說下去了。“來,老戴,你坐下!”他指指身邊另一張椅子,這是王永剛的座位,可是經常是空著的,今天,一上班王永剛就去黨委開會了,直到現在還沒回來。“你坐下,我和你談談。”李守才想做做戴繼宏的思想工作。戴繼宏有點拘束地坐了下來,他隻把一半屁股沾在椅子上。他不知李守才要說些什麼,隻好耐心地聽一聽。“你不是說他們‘煉鋼’的事嗎?”李守才說,“同誌,咱們兩家怎麼能比?他們那幾台小爐子有什麼裝頭?可咱們呢,世界少有的大機器!打個比方來說,”李守才又站起來了,努力加重語氣來增加話的分量,“他們的困難,好比一個小河溝,鼓鼓勁,一下子就跳過去了;可咱們的困難,卻像長江大河,要想過去,非有大船、巨輪不行。可你們呢,隻想架個獨木橋就過去了!這不是開一個不太嚴肅的玩笑嗎?”
梁君卻在一旁冷冷地道:“這個玩笑應該說還是嚴肅的。”
李守才沒理會梁君的話,還隻顧說下去,越說越興奮,不由得把嗓音提高了:“你們認為,我不主張幹,是有什麼崇外思想、依賴思想,不相信群眾力量。還有不少人,給我戴一頂保守的帽子。其實,我這個人講的就是個實事求是,為什麼製造中型機架,我就敢一手承擔下來呢?這也是實事求是的產物。如果,我不是從這個觀點出發,不負責任,好!你們樂意幹,就幹好了,鋼水糟蹋了,不要我出錢買;影響‘新鋼’建設,也不影響開我的工資,出了事故,不見得就把我炸死!但是,一個工程師的良心,不允許我這樣想、這樣做!”最後兩句,說得理直氣壯,字字千斤,說完,向那個對著門上的玻璃梳理頭發的梁君說:“老梁,你說我這話對不對?”
梁君對李守才的這些話並不入耳,什麼“實事求是”,什麼“工程師的良心”……都是這個老書呆子生搬硬套的好聽的假話,他才不相信這一套哩!不過,他卻故作衷心同意地說:“對!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見。咱們這些從事科學技術的人,總要講個實事求是,就是共產黨員,也愛講這四個字啊!”
這一老一少兩個技術人員,一個說著,一個敲著邊鼓,戴繼宏坐在中間,身受兩麵夾攻,真是憋得滿腔是火,越光火,就越講不出話來,好容易想出幾句,但又被李守才接過去了:
“老戴,你們幹勁足、熱情高,當然是好事,可咱們是攻的科學尖端,光憑幹勁和熱情解決不了實際問題。比如,過去我們打老蔣,用的是小米加步槍,憑解放軍政治覺悟高,能打大勝仗,但現在有了原子彈和火箭了,打仗時再用小米加步槍可就不行了。這個比喻可能不大恰當,不過……不費話了,你快回去告訴老楊,別讓熱情把腦袋衝昏了。”
戴繼宏再也無法忍下去了,他直衝衝地說:“李主任,不要再說您那些高深的道理了!我是個工人,弄不懂你們的道理。我們做什麼,主要是考慮黨要不要我們做,該不該做,隻要黨說我們要做,應該做,我們就一個勁地去做,不管是科學尖端還是什麼,就像我們誌願軍在朝鮮那樣,用小米加步槍,同樣能打敗有原子彈和火箭的美國鬼子。現在,你看看人家東方機器廠,‘五大皆空’,還要千萬噸水壓機哩……”
“你別聽他們吹牛!”李守才打斷了戴繼宏的話,他們那個小廠子的底兒,我還不知道?”
“反正吹牛皮不犯死罪!”梁君的話又陰又冷,像是從陰濕的冰窖中發出來的。
“這不是吹牛,是鐵的事實!隻有看不到咱們工人階級偉大力量的人,才不相信這個事實。”戴繼宏嚴肅地駁斥道,心裏真是又氣又急,要照他過去的脾氣,他真想上前去扇梁君兩耳光,但現在,他知道光火發脾氣是解決不了問題的,他抑製住憤恨的情緒,還想再狠狠地反駁幾句的時候,忽然門外傳來一陣嘹亮的歌聲:
中國人民誌氣宏
徹底革命真英雄
自力更生搞建設
敢想敢幹敢衝鋒……
這是小朱的聲音。她唱的是當前最流行的一支歌,它表達了中國人民的雄心壯誌,人人都愛唱,連戴繼宏這個最不愛唱歌的人,也學會唱了。隨著歌聲,小朱走了進來,小姑娘一看室內的氣氛這麼緊張,就知道在爭論什麼重大事情,在這種場合下,她總是自覺離開的。因此,她把手中的東西放在自己的桌上,並從其中抽出一個沉重的大信封來,說:“李主任,您的!”說罷,就走出去了。
看了看封皮,意外的事情把他驚呆了!——出版社寄來的。難道這麼快就印出來了?李守才的手因激動而發顫了,小心翼翼地打開,抽出一看,一本厚厚的樣書出現在眼前,封麵印著:
中型軋鋼機機架鑄造
李守才主編
“快看,老梁!印出來了!”李守才的聲音激動得發抖。
梁君走了過去,忙接過來說:“印得真快!李工程師,人家對您這權威就是另眼看待,才幾天,就排印出來了!”
正在看書中附信的李守才,不十分滿意梁君的奉承,聽他這話,好像這書的出版,不是因為它的內容豐富,而是因為它的作者是專家、權威。因此,他駁斥道:“老梁,你的話不對!現在不講究什麼權威、名家了,不像過去,往往慕名出書。”
“誰說?隻是表麵不講權威、名家,實際上還是講的。”一向自以為能識時務的梁君,現在忽然變得遲鈍了。
李守才越加聽得不入耳了,他不想讓梁君再說下去,連忙打岔道:“信上說,這是本樣書,要我們校對一下。老梁,這件工作就交給你吧!做得細一些。”
這個任務來得有點突然,上次搞初稿時,是楊堅從頭到尾校核的,現在怎麼又交給自己了?這件事可是項苦差使,一個字一個字地核對,多頭疼!他連忙笑著說:“李工程師,我怕搞不好,還是老楊一竿子插到底吧!”
“不!這次你來吧,楊堅還得忙別的事。”李守才不容分辯地說,為了不讓他有討價還價的餘地,李守才又想起冷落一旁的戴繼宏,他笑著說:“你來看,老戴!”他翻看書的扉頁,“你的名字在這兒,我沒說假話吧!”
戴繼宏看他津津有味地欣賞書上的署名,心中已氣上加氣,現在他又用來刺激自己,就更為不滿了。因此,就沒好氣地說:“不用來解決實際問題,名字擺在哪兒也沒有用。”他不等李守才說下去,就又接著先前的話題,大聲問道:“李主任,您快說說,到底怎麼辦吧!黨委的決議,咱們到底還執行不?我下去好向大夥兒說。”
這意外的一擊使李守才沒有話說了。他心想:是呀!黨委已作出決議了,不執行怎麼行呢!但是又一想:頭一關就過不去,下邊怎麼走?他向戴繼宏說:“先停下來吧!告訴老楊,停下來。黨委那邊,由我去說,用不著你操心。”
戴繼宏一聽這話,更加激憤了,他心想:鬧了半天,你怎麼就隻有這幾句喪氣話,但對李守才,他又不能不注意自己的態度,隻好硬耐著性子說:“李主任,現在全廠都在看我們的了!咱們不能老讓人家打我們的屁股呀!”
梁君對這“打屁股”非常反感,他已經聽厭了,不管王永剛和戴繼宏,還是楊堅和小劉,張口閉口總是說:“人家打我們的屁股了!”打屁股又怎麼樣?他忍不住說:“依我看,打屁股是小事,要是幾百噸鋼水都爆炸了,連腦袋也保不住!”
對梁君的冷嘲熱諷,戴繼宏實在忍無可忍了,他胸中那一團熾烈的火,猛向外邊衝,他說:“什麼都不幹,可能保住腦袋。不過,吃人民的小米,受黨和人民的信任,總想保住自己的腦袋,怎麼說得過去?”
李守才聽了這話,敏感地一愣:“戴繼宏,這話怎麼說?”
梁君卻先接過來了:“按照他的意思,我們是白拿人民幣了!”
戴繼宏心想:我就指你說的,你別拉仨扯倆的。但還沒等他解釋的時候,李守才卻衝動地叫起來:“戴繼宏,你把話說明白,我李守才可沒什麼虧心的地方!”
戴繼宏也憋不住了,衝口頂道:“李主任,虧心不虧心,各人自己知道。”
李守才越加不能容忍了:“戴繼宏,你這是跟我說話?”這些年來,他還從來沒有聽過這樣不恭敬的話哩,就是廠長、黨委書記,也對他客客氣氣的呀!你小小的戴繼宏,竟敢如此無禮!
梁君完全明白李守才的心情,他對這把火燒起來很覺得意,因此,就火上加油地說:“敢想敢幹唄!”
“當然不能做膽小鬼!”戴繼宏針鋒相對。他兩眼圓睜,目光像兩把利劍直向梁君身上射,梁君起先還敢看他,後來卻怯懦地躲開了。他忽而把自己扮成一個高貴的紳士,現出很有“修養”的樣子,故作鎮靜地說:
“我們是膽小鬼,現在就看你們顯神通了。”
李守才忽然像意識到了什麼,感覺氣氛不對,這樣爭吵下去很不對頭,於是,也緩和氣氛地說:
“老戴,現在不是膽大膽小的問題,是責任心大小的問題。咱們站的角度不一樣啊!我們不能意氣用事,一時血氣之勇,會壞事的。”
“如果一味逞能,熱鬧就在後邊了!”梁君是唯恐天下不亂的,他對李守才“軟”下來,倒不滿意了。
戴繼宏不願再說下去了,他也不願再在這兒待下去了,他覺得自己已經盡到了請示技術副主任的責任,這樣爭吵解決不了問題,作為一個黨員,影響也很不好,因此,也平靜下來,堅定地說:“李主任,你們有你們的責任心,我們有我們的責任心,誰說得對,誰做得對,還是讓事實來說明吧!”說完,一個箭步跨出房門。
“看,這多不好!”李守才對剛剛那一陣爭吵有點後悔了,“王書記要知道可就更不好了!”
“誰知道也用不著害怕,咱們憑的是技術吃飯。”梁君看來很不在乎。
但就在這時,門外邊忽又傳過來一個聲音:
“老戴,你做什麼去?”
“我準備拋腦袋去!”
室內兩個人不由得神情緊張起來,梁君不再倚躺在椅子上,趕快把身子直起來,正式翻開他的外文雜誌;李守才也直起了身子,拉過一本厚厚的參考書,嘴裏還訥訥地說:
“看,他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