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2 / 3)

“李主任,拆箱吧。”戴繼宏向他請示道。

技術副主任狠狠地吸了一口雪茄,下意識地看了看躺在那兒的不起眼的砂箱,他好像有某種不祥的預感。不過,還沒讓這種預感變成具體的東西,他就向工段長命令道:

“拆箱!”

工人們聞聲向前湊近了幾步,幾十雙眼睛瞪著砂箱。戴繼宏因處於極端緊張的情況下,手有點兒發顫,手錘敲了幾次,也沒敲到應敲的地方去,扣箱的銷子沒有敲掉。張自力看見了,就用沉著而低沉的聲音說道:

“繼宏,沉著,手放穩點!”

工段長倒吸了一口氣,狠狠地咽了一口唾沫,然後又把手錘舉起來。

砂箱敲開了,砂型從砂箱裏跌落下來,掉在地麵上,碎成幾塊,一個黑灰色的鋼試件,混在砂子中,眉目不清,其貌不揚。

“壓縮機拿來!”戴繼宏大聲叫道,不知他是向誰說的。

“給你!”楊堅早把它拿在手中了,好像就等著工段長的召喚。

戴繼宏接了過來,打開開關,強勁的氣流,猛烈地對著試件吹打著,砂子隨著氣流四處飛撒,像雨點一樣,落在工人們的身上、頭上。但是誰也沒有躲避它,相反地卻睜大眼睛,怔怔地凝視著試件“表情”的變化。

吹有足足十分鍾。戴繼宏擎著澆口,用力舉起了試件。人們失望了,試件渾身裹滿了厚厚的砂塊,像一個駝背的矮子,穿了一身襤褸不堪的棉衣,臃腫而齷齪。

“把風鏟拿來!”戴繼宏又大聲叫道。

“給你!”桑布師傅早做好了準備。

“噠……”風鏟奮力地向試件鏟去,但是,試件的砂外套卻牢牢地附在它的身上,有幾塊被風鏟強製著脫落下來,但卻不情願地粘掛著試件,像下垂的破布條,而從脫落處卻又看到,砂子竟向試件的“肉體”內滲入……

“完了!”李守才不由得說了一句,“老戴,別白費力氣了,失敗了!”他揮起多脂肪的手,向戴繼宏擺了一擺。

渾身是汗的戴繼宏,果然停住了手。他伸手向褲袋裏掏了幾下,似乎想掏出手絹來擦擦汗,可是,卻沒掏出來。他剛想用衣袖向臉上抹,突然一條潔白的帶一朵小紅花的手絹,不知從什麼地方扔了過來。

戴繼宏擦完了汗,手絹變成灰黑色了,他順手塞進口袋裏,回頭向李守才問道:

“怎麼辦,李主任?”

“怎麼辦,你還用問我?”技術副主任的表情十分激憤,“你看著辦吧!”他把手一甩,徑自走開了,頭也不回地向車間生活間走去。

工人們你望著我,我望著你,誰也找不出適當的話來。戴繼宏的胸脯,強烈地起伏著……

難堪的沉默中,張自力蹲在地上抓起一把砂子,在手中用力地擰著,擰碎之後,把老花眼鏡戴上,仔細地觀察著一個個砂粒,然後,又看了戴繼宏一眼,便朗朗地說道:

“老戴,愣什麼?還不快把大夥叫到一塊分析分析。”

一句話提醒了工段長,他把手一揮,大聲說:

“同誌們,來,咱們一塊來找找原因。”

立即,一個技術分析會熱烈地開起來了。

李守才懷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心情,一步一步吃力地登上車間辦公室的樓梯,耳邊還不斷地響著戴繼宏的聲音:“怎麼辦,李主任?”

來到了辦公室門口,他用力推了推門,但門關得緊緊的,沒有推動,他有點生氣了,大白天,小朱把門關這麼緊幹什麼?他隻好用手敲了敲門。

外邊的敲門聲,驚動了裏邊那位正在寫“情書”的梁技術員,他趕快把那些亂七八糟的信箋收藏起來,順手拿過一本新到的外文期刊《 鑄工 》,放在麵前,用力壓一壓不服折疊的扉頁,然後正襟危坐到辦公桌前,鄭重其事地問道:

“誰呀,請進!”

但門並沒有開開,敲門聲反而更響了。

“請進嘛!”梁君有點不耐煩了,他心想,誰這麼囉嗦,非得別人開門才成。他不情願地站了起來,走到門前,用力拉了一下門環,誰知一連幾下也沒拉動;這時,他才想起門已被自己鎖上了。這才慌手慌腳地撥動暗鎖上的閂,把門開開。

門開了,李守才氣哼哼地站在那裏。

“是你啊,梁君!”李守才不高興地走進來,“你把門插得這麼緊幹什麼?”

“這……這個,我沒注意隨手帶上了!”梁君支支吾吾地說,“外邊太吵、太亂,我頭有點疼!”他又故意撫摸自己的腦袋。

李守才倒沒注意他的表情,隻顧往皮椅子上一躺,拿出一支雪茄來,點燃,狠狠地抽著,然後說道:“是啊,總是這麼吵,這麼亂,沒法子!”看樣子心裏挺煩,“你好點沒?剛剛做什麼了?”

“好些了!”梁君又摸摸腦袋,“想抽點空看看一本雜誌。”他順手指指麵前的雜誌,正好,扉頁上印著一個複雜的大型鑄件,他害怕李守才問他雜誌內容是什麼,立即轉守為攻地問:“李工程師到哪兒去了?”

“到工段裏去了一趟。”李守才少氣沒力,躺在椅子上閉目養神。

“怎麼樣了?”梁君表示關心。

“怎麼樣?”李守才不高興地重複道,“第一步還是行不通,砂子強度問題、鑄件包砂問題解決不了。”

“果不出您所料了!”梁君還沒等李守才說完,就急忙恭維道,其實這個問題並不是李守才所料的。但李守才現在對這種恭維卻沒有反應。因此,梁君隻好又進一步試探性地問道:

“那下一步怎麼解決呢?”在這種情況下,梁君的態度總是積極的。

“怎麼解決?不知道!”技術副主任自問自答。

梁君已掌握老工程師現在的心情了,又問:“那就停下來唄!”

“停?老戴這個愣頭青就能甘心了?還有楊堅、張自力他們,一個勁兒幫助促弄,”李守才忽又直起了身子,“特別是王書記,他們仨說一句,他聽一句。”

“那麼您……”

“我,我現在算什麼?誰還能聽進去我的話?動不動就拿黨委決定來壓你,”李守才有點憤憤然了,“說老實話,這次要不是黨委做出決定,說什麼我也不同意!”

“黨的絕對領導嘛!”梁君進一步迎合李守才的情緒,“既然黨委一說話,誰也就無法更改了。我真不知黨委根據什麼做出決定的?”梁君像是問李守才,其實是發泄自己的不滿。

“還不是王書記的反映!”李守才和別人談話時,很少注意對方的情緒和意向,他隻考慮自己想要說些什麼話,就一股腦兒說出來。現在,既然對王永剛有一肚皮意見,就和盤托出,也不管什麼影響和後果。“起初,廠長還來征求我的意見,我用擺事實、講道理的方法,把問題又重新擺了一下,廠長原說要考慮一下我的意見,誰知經王書記左說右說,把戴繼宏、楊堅、張自力等人捧上了天,一下子就把廠長說轉了心;幾個座談會一開,一哄哄,勁兒全起來了。不知從哪兒又刮出來一股風,說向外國訂貨沒希望,非自己幹不行,這幫工人一聽,肺都氣炸了,說什麼別人能幹的事,咱也能幹,外國人又有什麼了不起?……所以……嗨!這些外國人也真可恨,就想欺負咱!”說到這裏,他心裏冒火了,不由得想起他在美國留學的情景。

梁君覺得李守才對問題看得不準,這根本不是什麼外國人的問題,而是一些人腦袋瓜兒發熱的結果。因此,隔了半晌,他又向李守才問道:“黨委書記當時怎麼講?他總該慎重點吧?聽說他去外國考察過一年,不會白考察吧?”

“別提了,”李守才習慣地擺擺手。他回憶起那天去見黨委書記的情況:

自從廠黨委開始討論戴繼宏的建議,廠長也被工人哄動了心的時候,李守才就趕忙去見黨委書記劉魁。他聽別人說,劉魁早年當過翻砂工人,前年還出國一年,專門考察外國的同類型工廠。他在技術上也通點竅,據總工程師說,黨委書記在業務上頂得上個技術員。因此,他想,這樣一個黨委書記,幹什麼事一定會慎重從事的。不知誰曾告訴過他,懂科學技術的人,是天生的“唯物主義者”——照他的理解,就是最“求實”的人。那麼,黨委書記一定會認真考慮他的意見了。這是他勇於去見黨委書記的原因。

在見黨委書記之前,他再三斟酌其詞,想把問題盡量說得客觀而合乎邏輯,同時再三叮嚀自己:“千萬別激動!”見了黨委書記時,他果然按照自己所準備的話講了,就像在一個座無虛席的學術報告會上作報告那樣。最後,他向黨委書記說:“我不是個膽小怕事的人,在外國留學時,我曾經和他們教授頂過,”他向書記介紹了他在美國的那段經曆,“但是,現在是另一個問題,咱們‘三無一缺’,哪能幹這個見都沒見過、剛剛聽說的大機器?為保證‘新鋼’的建設,還是積極爭取外購可靠些。”

黨委書記安詳地聽完了他的話,然後說道:“李主任,您的意見很好,是對國家負責的。但是,我們不能指望進口,指望人家不如指望自己靠得住。”劉魁還意味深長地說:“看問題不但要看到物的作用,更重要的是要看到人的因素。”說罷,書記從身邊拿過一本《 毛澤東選集 》,順手翻了翻,指一處用紅筆勾劃的地方向李守才說:“你看看毛主席怎麼說的。”

李守才接過一看,這是題目叫《 唯心曆史觀的破產 》的那篇文章中的一段,內容是:“世間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個可寶貴的。在共產黨領導下,隻要有了人,什麼人間奇跡也可以造出來。”下邊還有一段:“自從中國人學會了馬克思列寧主義以後,中國人在精神上就由被動轉入主動。從這時起,近代世界曆史上那種看不起中國人,看不起中國文化的時代應當完結了。”

這兩段話,他不是沒有看過,不久前,王永剛還特地推薦這篇文章給他看,隻是他一直沒有認真去看,有點空兒,就想看看業務書,現買現賣,他覺得可以很快地解決具體問題;對毛主席著作和政治理論書籍,他就很少摸了,他覺得“遠水不解近渴”,鑽研這些,不是他分內的事。這方麵,他也有自己的理論:一個人的精力有限,用在業務方麵,政治方麵就顧不了;用在政治方麵,業務上就顧不了啦!對於他來說,他寧願在業務上多下點工夫,他生來就是這塊料嘛!對政治,可沒有多大興趣。關於這個問題,梁君曾經提醒過他。梁君說:

“李工程師,對於政治方麵的東西,您還得下點工夫,現在,這方麵沒有一套,可吃不開!”

“我不想什麼吃得開吃不開的問題,”李守才當時說,“我的精力是有限的,隻要我擁護共產黨的領導,擁護社會主義,在政治上我就不會犯錯誤。”

他一直實踐著自己的理論。今天,黨委書記又讓自己看這兩段話。這兩段話,當然是真理,毛主席是站在指導中國革命那樣高的角度說的,但是,這兒是北方機器廠,現在要鑄造一個大機架,聯係不上去啊!因此,看完後,他雙手捧還給黨委書記,謙虛地笑了笑,表示看完了,卻沒有說話。

黨委書記卻說話了:“老李啊!應該看到人的因素,特別是在共產黨、毛主席領導下的中國人民的因素。再先進的科學技術,還得靠人來掌握。所以,咱們一方麵應該以嚴格的科學精神慎重從事,另方麵更要相信工人階級那種自力更生、奮發圖強的革命精神。”

有什麼辦法呢?黨委書記也這麼說,那個決議肯定是無法動搖了,但他最後還是憂心忡忡地向書記建議道:“劉書記,先別作正式決定吧!再請上級多考慮考慮,咱們國家技術底子薄,上級還是清楚的……”

聽了他的話,黨委書記笑了:“別給上級出難題了!上級信任咱,咱就把擔子擔起來嘛!”書記的手有力地一揮,隨之站起來親切地笑著說:“老李,看來你的思想還沒有完全解放!別把眼睛看著外國,要向前看,‘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嘛!看,你們車間那個戴繼宏的那股幹勁多足!多有膽略!”

“也許我的思想真的沒解放。”李守才回味著黨委書記的話,望著梁君自語般地說。

“這下看他們怎樣解放吧!”梁君不知怒從何來,他憤然地說,“就憑戴繼宏那點可憐的經驗,就想幹這麼大的機器,如果世界上真有不自量力的人,他算頭一個了!”

李守才雖不完全同意梁君的說法,但是,戴繼宏的逞強,卻使他心裏著實不高興;戴繼宏的建議給他帶來的“騎虎之勢”,又著實使他左右為難。他隻有無可奈何地感歎道:“唉,這個年輕人,真不知天高地厚。”剛說到這裏,外邊又傳過來轟隆隆的馬達聲,於是又勾起他的心事:“現在被問題卡住了,看來還得我出來解決問題。來,老梁,研究一下這問題怎麼辦!”休息過來了,雪茄癮也過了,老工程師想起了車間內正等他解決的問題,他不得不直起身子。

梁君特別不欣賞李守才這種左右搖擺、態度不堅定的勁頭。他想:你既不同意自己幹,就不應該把自己陷進去,反過來又替他們解決問題;他們要是幹成功了,對你有什麼好處?豈不是你用自己的行動,駁倒自己的主張?我梁君可不是這種優柔寡斷的人,既然自己不同意他們的意見,就沒有必要采取那種自相矛盾的行動。但他並不把這一切表露出來,隻有在一個節骨眼上,才半含半露、模棱兩可地說幾句話,何況,他現在對這個關鍵問題根本就沒有什麼見解。因此,他對李守才說:

“李工程師,您不早就預料到了嗎?這是根本無法實現的空想。其實,就是目前這個問題解決了,造型怎麼辦?澆鑄怎麼辦?清理怎麼辦?還不是寸步難行!依我看,這個責任您還是少負為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