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心史 第十六章 小米(2 / 3)

所以,他一進門就喊,林成鳳,給老公燜點小米飯。

林成鳳看了一眼他手中的香椿,說,吃香椿打鹵麵豈不更好?

他說,新香椿,小米飯,會給人帶來好心情,你應該善解人意才是。

我就不該給你置備小米。林成鳳嘟囔了一句,很不情願地進了廚房。

這一刻,他生出一絲多餘的溫柔。因為,雖然林成鳳認為他的小米口味是一種劣根性,但還是定期地給他把小米買回來,讓他無話可說。

飯得了,林成鳳卻不上飯桌,坐在一旁撇嘴。

謝小愚看在眼裏,心皺了一下,你幹嗎不吃?

林成鳳瞪了他一眼,又進了廚間,再出來的時候,竟端著一碗方便麵。

謝小愚的心又皺了一下,搖了搖頭,隻好獨享美味。

他心裏有一種隱隱的不快,好像吃的是嗟來之食,便故意把吃飯的聲音弄得很響。

飯竟越來越香,以至於超過以往的飯量。

林成鳳“啪”的把碗蹾在飯桌上,嚇了謝小愚一跳。他抬起頭看著她,眼神裏送去一個問號。

林成鳳冷冷地說道,你吃沒吃過人飯?

話語雖尖刻,但謝小愚還是理解她的用意——他胖得都出現了“三高”(血壓高、血糖高、轉氨酶高),他們和睦的時候,林成鳳總是叮囑他要加強鍛煉,注意飲食。所以,他沒有生氣,難為情地笑笑,把碗裏的半碗飯放下了。

這時,這半碗小米飯勾起了他滿腹的委屈,他覺得自己很可憐。

他突然冒出來一個念頭:跟丫挺的離婚。

有了這個想法,就兀地生出一種力量,他狠狠地抹了一把淚水,打開爐灶,磕破一枚雞蛋,做蛋炒飯。他把鍋鏟撞擊的聲音弄得很響。就是要讓你聽見,你憑什麼能安然入睡?就因為你長得漂亮,我就得稀罕你?

飯炒得了,連同吃剩下的拌香椿,一同端到茶幾上。

他摁下播放鍵,故意把音量弄大了一些。

但臥室裏沒有絲毫動靜。

他的屈辱便被放大了,把酒拿來。

因為“三高”,他已經戒酒了,但是,此時開戒。

喝過一杯酒,情緒更亢奮了一些——在一隻鍋裏討飯吃,竟沒有相同的口味,這樣的女人有什麼意思?對,跟她離。

這麼點小小的齟齬就想著離婚,這跟他們的婚姻基礎有關。

謝小愚學的是中文係,大學畢業,分到本縣的文化館。整天沉浸在文學的世界裏,他敏感而憂鬱。他最喜歡的一部書,是繆塞的《一個世紀兒的懺悔

》,從這部書裏,他得出一個結論:憂鬱是愛情的母語。

一到黃昏,在晦暗的夜色中,他的憂鬱來得更加強烈,彳亍在街頭,總想遇到一個美麗的女孩,跟她發生點兒什麼。

但是小城的女孩大都帶有土色,與書中描繪的優雅遠些。他抱憾不已。

那天,他低頭過馬路的時候,被車撞上了。

撞他的是一輛紅色的自行車,從車上摔下來一個梳披肩發的女孩。女孩爬起來,朝他送來歉意的一笑。

這是致命的一笑。

謝小愚責怪的話,一下子咽了回去。

女孩子一笑,綻出兩顆深深的酒窩,既甜蜜又燦爛,有驚心動魄的美。

他呆呆地看著人家,眼前一片迷霧。他下意識地想,你算是撞到槍口上了。

那個女孩居然就工作在與文化館毗鄰的城關鎮機關。他大喜過望:這是個很近的射程。

他開始瞄準。

奇怪地,那個女孩,麵對槍口,還露出歡喜,像期待著被擊中一樣。

僅僅兩次交往,他們就進了一片桑樹地,擁抱,接吻,身子扭動得像兩隻饑餓的蠶。那個女孩呼出的氣味很醉人,甜絲絲的,像咀嚼幹草時嚐到的那樣。他小時候,常隨父親上山打幹草,口渴的時候,父親就叫他把草稈放到嘴裏嚼一嚼,說能生津解渴。果然就解渴,而且那個味道沁人心脾。便培育出一個幹草的味蕾。

這個味蕾,過於發達,牽動了他的情欲,他感到懷裏的女孩極美好,手情不自禁地伸進人家的領口。他摸到了一顆飽滿的乳頭。女孩失聲叫了一聲,慢慢地癱倒下去。

這是個巨大的誘惑,他不假思索地覆蓋上去。

結束之後,那個女孩蜷縮著身子,嚶嚶抽泣。謝小愚手足無措,意識到,他惹麻煩了。

但很快,女孩自己坐了起來,竟破涕一笑,說,咱們去吃點夜宵吧。

居然沒有嚴重的事情。

但是,深入了解之後,他的心情立刻就沉重起來。

這個叫林成鳳的女孩,還是個農村戶口,雖然在機關工作,卻是個臨時工。她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也沒考上專業學校,在家務農。鎮裏一個主要領導在麥收下鄉的時候,在麥田裏遇到了她。她的美貌讓這個領導大吃一驚,頓生憐惜,把她弄進了鎮機關。說是等到機會給她轉成正式幹部,但那個領導很快就調走了,她的事就懸在那裏。

這個情況讓謝小愚產生了許多猜想,不能釋懷。

這層憂鬱,不可言說,隻能皴在心裏。

還有一層憂鬱,是緣自林成鳳的性情——

比如他們一同騎車,見他騎得有些漫不經心,她說道,你騎穩當點好不好,別讓車撞了。他知道這是在關心他,但這個口氣顯得很不溫柔,不應該出自女孩之口。

比如到她家裏吃飯。她母親燜的帶魚有些鹹,謝小愚不敢多下筷子,她便端起盤子給他往碗裏撥,嘴上還說,你怎麼這麼假,吃,吃。他知道她是怕他吃不好,是一種愛意,但做得是那麼霸道,不容你選擇。

比如他們做愛。溫柔的程序中,她會給他講“狗連蛋”的故事。所謂狗連蛋,是農村對狗交配的說法。小時候,她在村口見過兩次,所以她描繪得有聲有色。她還作比,你看你,屁股一聳一聳的,像不像那隻公狗?嘻嘻。謝小愚羞愧得直皺眉頭,心裏說,怎麼這麼粗俗,哪裏像女孩子。

比如跟人家吵架,她輕易地就能罵出男人都難以啟齒的粗口。

美豔的外貌,粗鄙的性情。

謝小愚有些難以承受,慢慢地,竟開始鄙視她的美貌。

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林成鳳幾天也見不到謝小愚的身影。

林成鳳終於有一天把他堵在屋裏。謝小愚,你給我說清楚,你想幹嗎?

小林,你看咱們之間是不是有些不合適?謝小愚囁嚅道。

林成鳳朝他臉上吐了一口唾沫,姓謝的,你搞我的時候,怎麼沒覺得不合適?搞舒坦了,卻覺得不合適了,你還是不是人?

這是兩回事。

林成鳳抖摟了一下衣襟,居然抖摟出一把刀子。謝小愚,你給我聽著,不能總是你合適,你要是敢甩我,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

他們便進入了婚姻。

按當時的政策,一工一農戶,不享受福利分房,所以,婚後他們一點也不浪漫,而是操持磚、瓦、灰、沙,自己蓋房。

房子蓋起來了,謝小愚手上打滿了血泡,很長時間無心寫作。皮肉受苦是小事,要命的是,在最溫柔的時候,竟最徹底地看到了生活的艱辛與堅硬,痛感詩與浪漫是那樣的無用,生出幻滅的陰影。

林成鳳這一段時間,變得異常溫柔,一切家務都不讓謝小愚插手,對他百依百順。但是他還是高興不起來,覺得自己的愛情,就像遇到大旱的新芽,剛一鑽出地麵,就幹死了。他甚至不願意想到“愛情”這個字眼。

他懶得跟她親熱。

林成鳳也不計較,把自己主動送上去。她想,石頭在手裏握久了,也是熱的,更何況金枝玉葉的一個大活人。她沒有把事情想得那麼嚴重,覺得謝小愚不過是夢想色彩濃了些,對實際的婚姻生活準備不足,暫時還不適應而已。

謝小愚在林成鳳的身上機械地動作著,思緒卻想著另一件事:在大學裏,他曾經有過一個戀人,他們經常做愛,女孩子還為他做了幾次人工流產。到了最後那年,他感到那個女孩“小資情調”重了些,讓他這個鄉下人找不到心靈安妥的感覺,便提出分手。女孩子想了想,說,好。這個態度多少讓他感到吃驚,頓生慚愧,說,對不起了。女孩子笑笑,說,你這麼說,很沒意思,褻瀆愛情。這之後,女孩子不僅沒有不依不饒地糾纏,畢業分別的那一天,還送給他一件手織毛衣,她說,本來就是給你織的,還是送給你吧。那一刻,他柔情大動,眼淚奪眶而出。隻要女孩子稍有一個表示,他會毫不猶豫地重新回到她的懷抱。但是,女孩子隻說了一句請你多保重吧,笑著走開了。

在噴發的一瞬間,他向上挺舉了一下,叫了一聲,陸小蘭。

陸小蘭是誰?身下的林成鳳問道。

什麼陸小蘭?謝小愚反問道。

林成鳳把他掀翻下去,你心裏清楚。

你別自討沒趣。他有些羞惱。

以為林成鳳要發作,沒想到,她隻是沉默了一會兒,竟笑著說道,你就是心裏想著陸小蘭,不還是得跟我做愛?有能耐你天天喊。

她的意思是說,男女是靠肉體套牢的,空想沒用。

林成鳳譏諷的口氣讓謝小愚難以承受,林成鳳,你怎麼一點自尊都沒有?

林成鳳正色道,謝小愚,你扯淡!

第二天下班,謝小愚一進門就奔廚房,按以往的情形,一定有停當了的飯菜等著他。可今天卻是灶台冰冷,空空如也。他氣憤地摔了一下廚房的門,對正在看電視的林成鳳質問道,你怎麼連飯都不做?

林成鳳眼皮都不抬一下,笑著說,你讓陸小蘭給你做。

謝小愚不願中了她的圈套,苦笑了一下,把身上的髒衣服脫下來,往林成鳳腳下一扔,那好,你去洗衣服,我來做飯。

林成鳳還是連眼皮都不抬一下,我沒這個義務,你去找陸小蘭給你洗。

謝小愚實在不能隱忍了,吼道,林成鳳,你要幹嗎?

看電視。

謝小愚“啪”地把電視關了。

林成鳳笑著又把電視打開。

你現在怎麼這樣?

是你讓我這樣。

謝小愚愣在那裏,痛苦地感到,他又往深處淪陷了一步。

奇怪地,淪陷反而給了他一種動力,他拚命地讀寫,作品不斷地發表,在文壇有了小小的聲名,就連外地都有文學團體請他去講課。在文學青年的簇擁下,他感到,女人的溫柔,甚至愛情的甜蜜,其實是不重要的,事業才是生活的支點。

重心的轉移,鈍化了心中的遺憾,他把婚姻維係了下來。

人們都羨慕他們,說他與林成鳳郎才女貌,是天生的一對。

他麻木地一笑,不作分辯。

半碗小米飯,因為酒的緣故,在肚子裏發酵了,竟誘發了一股莫名其妙的、而且還是異常強烈的情欲。

他推開了臥室的門。

林成鳳竟醒著,嘟囔了一句,這麼晚了還不睡,抽的什麼風?

謝小愚立在門邊半天沒說話。他在想,形而下的東西居然對人有那麼大的支配作用,還真不可抗拒——雖然鄙視跟這個女人的肉體之歡,但眼下還真的需要她的肉體。

這讓他有些難為情。

但是他又想,如果他提出要求,如果她識趣,就屈從於婚姻吧。

他坐在床邊,輕輕地推了推林成鳳,終於說道,能不能借用一下你的身體?

之所以說得如此粗鄙,是因為他還放不下最後的尊嚴。

林成鳳哼了一聲,扭過身去,你還是找陸小蘭借吧。

謝小愚僵在那裏。

像剛要結痂的傷口又被撕裂一樣,痛而屈辱,難以平複。那好,我們離婚吧。他說。

林成鳳一笑,竟說,離就離。

早晨一上班,他就對吳曉娜說,我要跟林成鳳離婚了。

吳曉娜撇了撇嘴,你開什麼玩笑?

真的,林成鳳她也同意。

這就更不真實了。吳曉娜說,你們這是在說氣話,婚姻就像風箏,牽引的線握在女人的手裏,即便她栽了跟頭,手也是不會撒開的。

那我就橫空割上一刀。

那得狠,得冷酷,你是那樣的人嗎?

你說我是什麼樣的人?

吳曉娜笑而不語,轉身走了。

這種態度,類似輕蔑,謝小愚頹然坐下,久久地發呆。

午飯過了,他還坐在那裏,吳曉娜進來問他,你還吃不吃飯?

我吃你!謝小愚惡狠狠地說道。

那好,你等著。吳曉娜扭扭地走了。

謝小愚捕捉到了吳曉娜的背影。這個背影腰窩深陷,臀重而翹,風情萬種。他不禁想到,我何不借機用它一次?

他懷著一種遊戲的心情撥吳曉娜手機的號碼,剛要按“呼出鍵”,又停住了。因為他有一種預感,吳曉娜的話不像是戲語,她肯定會自己送上門來。

他耐心地等著。

門無聲地開了,進來的果然是吳曉娜。

她的頭發濕漉漉地披在肩上,遠遠地就聞到一股名牌洗浴液的香味。濃烈,驚險,讓他心動,又讓他厭惡。

她手裏端著兩個果盤,一盤是櫻桃,一盤是菱棗。都是剛上市的,口感很好。她說。

這種體貼,讓謝小愚聞到了淫穢的味道。他說,那好,咱們在床上吃。

他看了一眼窗前的單人床,搖搖頭,該死,為什麼偏偏就有床?

吳曉娜笑笑,把窗簾拉上了。然後,不緊不慢地解上衣的扣子。眼睛直視著謝小愚,笑眯眯的。

謝小愚本能地低了一下頭,但很快又抬了起來。女人的笑,與挑釁相仿,他不能敗下陣來。

吳曉娜竟沒穿內衣,外衣的扣子剛解下兩粒,兩個乳房便爭搶著滾了出來。

她的乳房肥大,卻挺拔,質地華美。

謝小愚在驚歎的同時,竟感受到了一股徹骨的寒冷。

因為他想到了林成鳳。

林成鳳的到場,給了他一個痛苦的坐標——吳曉娜豐乳肥臀,性感噴薄,而麵相式微;林成鳳美貌如花,詩意盎然,而身材平庸——遺憾有自,均不完美——

吳曉娜可悲,林成鳳亦可悲。

你以為你是誰?

你不可能東床美貌,西床美體,占盡人間春色。一旦在遺憾中邁進,會亂了口味,便感受不到女性的美好,隻剩下輕薄了。

所以,真要是那樣,最可悲的還是他謝小愚自己。

寒冷讓他卻步,他擺擺手,說,吳曉娜,我服你了,但我還沒有準備好,放在來日好不好?

吳曉娜有些羞惱,瞪了他一眼,謝小愚,你這個人真不怎麼樣。

謝小愚說,吳曉娜,真對不起,我這個人的確不怎麼樣。

吳曉娜說,謝小愚,你以後別再跟我說離婚的事,因為你不可能離婚。

為什麼?

隻有到了能夠無所顧忌地跟別的女人瞎混的地步,男人才有勇氣離婚。

都說搞舞蹈的四肢發達頭腦簡單,沒想到,你卻是個例外。

你剛知道?

接下來,他們開始吃櫻桃菱棗,都感到時鮮的水果就是好吃。他們娓娓而談,心無塊壘,好像不曾有難堪的事情發生。

送走吳曉娜,再想到與林成鳳離婚的事,謝小愚自己都感到可笑。

但卻接到一個電話。

電話是陸小蘭打來的。

謝小愚很吃驚。

陸小蘭臨別時送給他的那件手織毛衣,給了他一分警惕,他不願意藕斷絲連、拖泥帶水,便更改了電話號碼,斷了聯係。

你是怎麼知道我電話的?謝小愚劈頭就問。

這個很容易,如果女人願意。陸小蘭說。

接下來兩個人半天不說話。

還是陸小蘭首先打破了沉悶,你怎麼不問問我過得怎麼樣?

那好,請問,你過得還好?

不好。

為什麼?

我很想要個孩子,可是結婚這麼多年了,一直不能如願。

為什麼?

我總是習慣性流產。

為什麼?

你還不知道?

謝小愚心頭一震,你告訴我這些,是什麼意思?難道你要讓我跟我老婆離婚?

陸小蘭笑笑,謝小愚,你怎麼還是那麼狹隘?

謝小愚笑不起來,那你為什麼要告訴我?

我覺得你應該知道。

陸小蘭還告訴他,由於始終沒有自己的孩子,他們夫妻之間的感情很不好,老公對她動不動就又打又罵,但是又不跟她離婚,她備受煎熬,心裏很灰。

陸小蘭對他說,你不要有什麼壓力,我並不想讓你對記憶中的情感承擔什麼,隻是想讓你知道,男女之間是兒戲不得的,即便是兒戲,也有兒戲之外的後果。所以,你一定要善待你老婆,她一旦受到傷害,恐怕不會如我。

那你怎麼辦?謝小愚隨口問道。

兩個字,忍受。

謝小愚想說幾句安慰的話,但話到嘴邊又感到這很無恥,便咽下去了,隻是說,你有事就打電話。

陸小蘭說,你放心,我不會再打擾你了。

接過陸小蘭的電話,像身體裏的核心部分被抽掉了,整個下午都頹然地坐在那裏。陽光和煦而無力,落地窗上爬了幾隻大頭蒼蠅,也久久不動。他感到很刺眼,離開座位去轟趕它們。但人在裏,蒼蠅在外,被透明而堅硬的玻璃隔著,他的拍打不被理睬,蒼蠅鎮定地趴在原處,像死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