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心史 第十六章 小米(1 / 3)

第三卷 心史 第十六章 小米

謝小愚臨窗而坐,凝望著西山的那片天。

是下午五點鍾的光景。西山頂上的雲,層疊著,像海灣的水,一波一波的。遠日像燒熟了的一粒炭火,紅得無力,但還是把雲染紅了。這多麼像沒有激情的愛情。他對自己說。

謝小愚是縣文化館的創作員,發表了不少作品,但一直是不溫不火,所以,他早就沒了野心,也不把自己當作家看了——不過是一份職業,生活著而已。

現在的文化館,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單位,辦公處所,是租來的,在銀行大樓的頂層。行長原來是個文學愛好者,對文藝有一點感情,在舊城改造、文化館舊址拆除、新館又籌建無期的時候,“賜”了幾間辦公用房。他說,堂堂的一個京西大縣,怎麼就不能養幾個文人?

銀行大樓是本縣最高的建築,共十一層。本來想建到二十一層,但北臨一個軍用機場,有規定,不能有十二層以上的建築,隻好簡約。這是個銀灰色的建築,一水兒的落地玻璃窗,從外邊遠看,晶瑩剔透,富麗堂皇,熒光閃閃。

從樓裏出來的人,都被路人高看。謝小愚有不名譽的感覺,搖頭笑笑,我算個什麼屌?

他寫過一首詩,叫《十一樓的窗》——

這個房間在十一樓的西麵

玻璃窗大得像沒有窗

窗前有一張床

單人

卻隸屬於一個四十歲的已婚男人

那個男人很無聊

因為他不停地寫作

作品篇篇都能發表

卻像篇篇都沒有發表

稿費單子一握進手裏

他就掉眼淚

文學的職業

卻與文學無關

後來連眼淚都掉不出了

就淒苦出掉眼淚的樣子

弄得眼圈紅紅的

像一個很女人的女知己

莫名其妙地死掉了

後來他竟相信

真有這麼一個女知己真的為自己死掉了

她死前留下了一張手繪

畫的是一張單人床

麵貌與十一樓窗前的那張一模一樣

他確信

她的死因

就是對這張床的渴望

雖然她從來沒到他的房間來過

確信著確信著

他的眼神便開始渙散

頭也負債般地低垂

他開始懲戒自己

不修邊幅,拒絕吃喝

然而他卻一天天發胖

胖得像一麵牆

站在窗前

把那張床遮黑了

一天,一個細脆的聲音

把他從昏睡中驚醒

發現一隻陌生的黑鳥站在窗台上

隔著玻璃望著他

臉型嫵媚

像女人動情時才有的那樣

他心情亢奮

手腳輕緩

幽魂一般把臉貼在窗上

黑鳥果然未被驚動

且平靜地看著他

他心中有了一絲亮色

那鳥從容地挪了一下身子

留下了一攤新鮮的鳥糞

他皺了一下眉頭

鳥畢竟是鳥而不是女人

不屬於期待

他推開窗子

鳥並不驚走

感動之下

在鳥的黑色羽毛上撫摸了兩下

鳥隻是呱呱地叫了兩聲

沒一絲惶恐

陌生的鳥不怕陌生的人

男人也像鳥一樣呱呱了兩聲

後來,他退回了身子

從書櫃兼貯藏櫃上

找到了一隻幹硬的麵包

他掰了一塊

立刻就碎在手心裏了

回到窗前時

那隻黑鳥已不在了

他搖搖頭

把麵包屑撒在窗台上

他自信,那隻黑鳥還會再來

麵包屑是預留的情義

甚至是隱隱的得意

黑鳥果然又來了

自然察覺了人的用心

但是

隻是遲疑了一下

便從麵包屑上踩了過去

停到了一個幹淨的地方

羽翼收攏了一下就飛走了

剛才駐足的地方

又留下了一攤新鮮的鳥糞

男人的心抽縮了一下

難道這世間還有不食之鳥

他不能相信

再撒一層

黑鳥依舊來

依舊不食

隻遺糞便

到了後來,陽光柔灑的窗台上

赫然的一列鳥糞

組成了一個豪華的省略號

男人的心被刺痛了

無心寫作

久久地站在窗前發呆

鳥竟不再來

那鳥糞成了唯一的證明

證明這個死寂的地方

曾經有過鳥

一種比人還自由的東西

因為知道鳥不會再來

虛空的心反而充實了一些

無望賜給了他等待的理由

竟等來了一場小雨

把窗台上的那列鳥糞浸潤了

陽光安靜地照射了幾天之後

每攤鳥糞上竟鑽出了針樣的嫩芽

那一排小翠

小小的小小的

小到他心裏去了

嫩芽綻放不久便開始枯萎

眼睜睜地見證翠色短暫之後

他心中最溫柔的部分被觸動了

他咧咧地哭了起來

然後他打開了窗

決絕地站到窗台上去

伸開雙臂做好了向外飛翔的姿勢

他看見

邈遠處那隻黑鳥朝他飛來

窄窄的小臉上泛濫著豁然的笑

他明白

他一生的價值

就在這一次的飛翔了

身子朝前傾去的瞬間

身後想起了輕柔的敲門聲

他一怔,凝固在那裏

開門吧,我知道你就在房間裏

一個熟悉的女音自信而曖昧地說道

他苦笑了一下

出於本能

也出於對私密氣息的反感

他隻好結束這個過程

給女人開門

送走女人

他冷冷地看了一眼窗

無可奈何地搖起頭來

此時的心境居然異常地平靜

飛翔的欲望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躺倒在單人床上

期待著

奇怪地

那份激情再也沒有出現在期待之中

無所用心的日子裏

他的頭發漸漸地白了

白得令人肅然起敬

他再也不在窗前佇立

因為那會讓他感到羞恥

這首詩,可以說就是他的生活寫照,那個敲門而送進“熟悉的女音”的,是搞舞蹈的吳曉娜。吳曉娜總“粘”著他,每天都要來幾次。吳曉娜與他年齡相仿,麵相庸常,為了填平時光的刻痕,總敷以過多的脂粉,就更庸常。但她的身姿卻始終異常地好,胸聳臀翹,曲線嫋娜。這就讓他感到可笑,暗以老妖作比,懶得與她發生點多餘的事情。

吳曉娜知道他對自己沒興趣,為什麼還“粘”上來,是因為寂寞。

文藝吃香的時候,吳曉娜是炙手可熱的人物。各鄉鎮搞文化活動,排演舞蹈,爭著請她當指導老師,許多鄉下小夥子把她視作偶像。但很快就時興了交誼舞,聲光電色,男男女女,娛樂其中,費時費力的“正規”舞蹈就被冷落了,她也就不再有用武之地。就隻有寄希望於搞些創作節目,到市裏參加舞蹈比賽和區縣彙演。但是她缺乏創作才華,送審的節目不是被淘汰,就是叨陪末座,沒有脫穎而出的可能。從一個中心人物,一下子跌落為可有可無的角色,她承受不了,每天都到謝小愚這裏來發牢騷:群眾富裕了,生活水平提高了,怎麼越來越沒文化了?

謝小愚沒好氣地反問道,你這是問誰呢?

正凝望著,天刷地就黑下來。不是一般的黑,黑得不見萬物,像末日來臨。緊接著就是一陣驚雷,就是一陣呼嘯,密集的東西砸在窗玻璃上,叮當亂響。起初是驚悚,稍後就是興奮,甚至希望那玻璃被砸碎,他好破窗而出、乘風而去。

他索性合上雙眼,沉浸在一種莫名其妙的快感之中。

快感真是短暫,像響馬一溜煙地跑過,緊接著就是寂靜。

讓人驚恐的寂靜。

他試著睜開眼睛,發現窗外響晴一片,西天的落日好像晨曦中的初升,紅得銳利,割破了夜幕的胞衣,娩出了漫天的彩霞,可恥地美著。

廣闊的落地窗竟也無一絲破綻,他搖搖頭,罵了一句:囚籠。

手機響了,是他老婆林成鳳打來的。

謝小愚,你看見下雹子了嗎?劈頭就問。

謝小愚皺了一下眉頭,冷冷地問道,什麼事?

我要去查看一下災情,晚飯你就別等我了。

哦,那好。

你是怎麼了,這麼有氣無力的?老婆問。

他找不到一個妥帖的措辭,嘿嘿一笑,“啪”的就把電話掛了。

我謝小愚已無心溫柔,你就擔待一下吧。

他站起身來,看著漫天的彩霞,心中一亮:走,去菜市場,買小米。

他的那輛紅色的破桑塔納,就露天停在院牆的一角。他本能地查看了一下,承受了一陣猝發的冰雨,車體上竟然一個麻坑都沒有,他一笑,這他媽的鋼板,跟人一樣,又賤又皮實。

但很快他就收斂了笑,因為他還是發現,車的右尾,有一道新的擦痕,傷口上敷以暗青的樹屑。

院牆外有棵高大的皂莢樹,虯曲的枝幹諂媚地探進院裏,經受不住冰雹的打擊,斷了幾枝。較大的一枝就落在車右尾部的水泥地上。

車子開出院子,就是兩排行道樹。他挑了挑眉毛,故意偏打了一下車輪,讓車的左尾朝一棵樹的樹幹上蹭了一下。

他下車看了一下,很得意,擦痕正與右邊的對稱,他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來。

他的這輛車,是從舊車市場買的。買車的原因很簡單,他老婆林成鳳是城關鎮主管農業的副鎮長,有一部紅旗牌的專車。他覺得這很不公平,自己也“專”了一輛。老婆的車一旦有剮蹭,公家就修了,而他的車,得自己掏腰包。他覺得對一部舊車,正如對一個老情人,用心深了,就顯得很矯情了,索性就不修。袒露著傷痕,還風流有自,反而有個性,有品質。但傷痕必須對稱,一對稱,就不是傷痕,正如一個品牌的牛仔褲,兩個膝蓋都打著補丁,不是舊,而是時尚。

林成鳳發現了這一點,說,你們文人都有病,喜歡自我欺騙。

謝小愚點點頭,你說得不錯,還有點深度。

他到了城南菜市場,把車子隨便一停就往裏走。一個戴紅袖標的人把他叫住,你怎麼停在這兒?

你說我停哪兒?

那個人指了指遠處的停車場。

謝小愚沒理他,還往裏走。

那個人說,小心給你拖走。

謝小愚笑笑,你隨便。

那個人不說話了。因為他知道,這種開舊車的人不好惹,就像個癌細胞,不動它還會安然無恙,一動,反而擴散了。

謝小愚到了買小米的地方,問,小米多少錢一斤?

小販反問道,你要哪種?見謝小愚皺了一下眉頭,小販說,一種三塊,一種兩塊五。

有什麼不同?

小販把手插進一隻口袋,撈上一把,然後攤開手掌。你看,這就是三塊的,金黃金黃的,脫皮精米,免淘洗。

小販又把手插進另一隻口袋。你看,這就是兩塊五的,土灰土灰的,穀皮多,得多淘幾過。

謝小愚眼睛一亮,那好,給我來五斤兩塊五的。

小販猶豫了一下,說,先生,一看您就是有身份的人,您還是買三塊的好。

謝小愚瞪了小販一眼,你看我哪兒寫著身份呢?

謝小愚買了五斤兩塊五的小米,像終於猜透了一個疑難謎底,有些興奮,雖然那個戴袖標的人就站在他車的跟前,也視而不見,拉開車門就要上去。那個人說,這就走了?

謝小愚一愣,你要幹嗎?

我給你看了半天車,你連一聲謝都不說?那個人很委屈。

聽口氣人家沒有刁難他的意思,謝小愚給了他一支中華牌的煙,謝了。

那個人吸了一口,竟把身子靠在他的車門上。哥們,你是不是太小氣了?

你什麼意思?

那個人瞟了兩眼他手中的煙盒。

謝小愚一下子明白過來,把整盒煙扔給了他。

這還差不多。

中華煙是林成鳳給他的。他總覺得煙裏有腐敗的氣味,並沒有高貴的品質,抽得輕蔑,隨意。創作室的煙缸裏,都是老大截子的煙蒂。吳曉娜說,你真能作踐。他說,又沒作踐你。吳曉娜說,那就作踐一回。他一笑,你想得倒美。

一盒煙扔出去,就像扔出了一個屁,他想笑,又隱忍了。

車子開出了菜市場,他覺得那個市場管理員人不錯,厚顏無恥,功利市儈,但真實。

謝小愚出身在京西大山裏的一個小山村。父母是地道的山民,如果不趕上恢複高考,他肯定會一輩子窩在那裏。

那裏的土地都是旱地,種不了小麥,隻能種玉米、高粱和穀子。玉米、高粱產量高,但不好吃,山裏人管其叫粗糧。穀子產量很低,但小米燜飯香而有咬勁,是難得的細糧。由於產量低,隻有在年節的時候,才可以上飯桌。所以,山裏人對小米又恨又愛,感情深厚。

謝小愚在城市裏生活之後,吃什麼美食,都覺得沒滋沒味,他貪戀小米。

談戀愛的時候,林成鳳認為這是美德,證明謝小愚這個人有樸實本性,靠得住。一個屋簷下生活得久了,她就有些不能忍受了,覺得這是山裏人的劣根性。這也不能怨她,吃小米她有生理反應,嗓子眼咽不下去。

謝小愚一到秋天,就會急迫地回一趟老家,他會弄回來一口袋新下來的小米。

小米是他與家鄉血肉相連的臍帶。

遺憾的是,近年來,老家也不種穀子了。退耕還林,吃國家供給的大米白麵。

族叔當著村裏的支書,謝小愚對他說,你幹嗎不種幾畝穀子?小米現在是全新口味,是細糧中的細糧。

族叔搖搖頭,說,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敢情你生活在城裏。那意思是說,山裏好不容易吃上了大米白麵,你卻呼喚小米,安的什麼心?

謝小愚憂傷地生出感慨:遠離小米的,深情地眷念小米;可以與小米廝守的,卻那麼厭棄小米,這叫怎麼回事呢?

林成鳳說,這就是人性。

謝小愚很生氣,去你媽的,轉什麼轉?

林成鳳說,你就不能尊重我點?

謝小愚說,我對你還不夠尊重?尊重得你都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

我看你是嫌棄我了。林成鳳很傷心。

你才知道?謝小愚感到還不過癮。

接下來,兩個人半個月不說話。

不說話,林成鳳可以容忍;但她絕不容忍跟她分床——隻要謝小愚睡在另一個屋裏,林成鳳就會破門而入,掀開被子,扔掉枕頭,不把他搞到自己的床上去,決不罷手。

你這叫幹嗎?沒皮沒臉,簡直是個村裏的潑婦。

林成鳳一笑,咱本來就是村裏出來的,沒那麼多的講究。

林成鳳篤信一個鄉村哲學:金繩,銀繩,不如人的肉繩,要想拴住男人,一定要讓他近身——異夢尚可,分床無門。

真是無可奈何。

謝小愚隻好在客廳裏待得很晚,直到眼皮重得不可撐持,才懷著滿腔的屈辱,“窩”到女人的床上去。

白天又讀又寫,到了晚上,絕無讀寫的心情。便在客廳裏看碟。

看碟是京城作家的雅好,他們別有用心,是為了偷立意,偷構思,偷細節;謝小愚出身質樸,宅心仁厚,他鄙視這種做法。他之於碟,是安頓無奈,與女人鬥爭。

他的碟都是從京城作家那裏借來的。市麵見不到,屬於“盜”。盜的東西,異象紛呈,亂七八糟,別開生麵。他看得心迷情亂,覺得自己的世界真是小,活得沒有意義。

肚子叫了一聲。

他摁了一下暫停鍵,踅到廚間。

冰箱裏有半碗晚上吃剩下的小米飯,他看上一眼,淚水就下來了。

下班的時候,他遇到一個遊販在賣新下來的香椿,立刻就買了兩把。新香椿賊貴,一把三兩的樣子,就賣到三十塊錢。但是他覺得,從尊崇自然的角度,這個價位是合適的。春意一濃,香椿就老,就無人問津了,若再被人“寵幸”,就得等到來春。苦夏,寒秋,雪冬,漫漫時光,承受遺忘,隱忍地積蓄,才終於綻出幾叢新芽——寸心卑微,幾近奢侈啊。

涼拌新香椿,現燜小米飯,乃神仙口味!他的腸胃,本能地就劇烈蠕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