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心史 第十六章 小米(3 / 3)

他隻好踅回座位,有人不如蠅之感。

但是,當暮色分娩出夕陽的紅潤的時候,血液突然湧動起來,他聽到了一個叫“自由”的呼喚。

他霍地站起,離,一定得離!

因為女人如縲絏,讓男人困頓、矮化、失真,以至於手足無措,找不到自我。

自由,對,就是自由!

形而上的誘因來得比具體的理由更具有說服力,因為它類似信念,冠冕堂皇,激動人心。

信念一旦堅定,他有些得意洋洋。他提前回到家裏。

沒想到,林成鳳比他回來得還早,坐在沙發上,滿臉愁苦。他一笑,你是不是正等著我簽離婚協議書?

林成鳳竟站起身來,撲進他的懷裏,嗚嗚地哭了。

他說,別這樣,俗話說,長痛不如短痛,離了就好了。謝小愚以為林成鳳是在為就要破裂的婚姻唱挽歌。

林成鳳哭著說,恐怕你打錯了算盤。

你這是什麼意思,謝小愚想推開她,但越推她抱得越緊,像溺水的人,好不容易抓到了一個物件。

謝小愚比什麼時候都厭惡她,哼了一聲。

林成鳳說,我可沒有你那麼多多餘的心思,我就要被單位裁減了。

什麼?謝小愚感到很意外。

林成鳳告訴他,鎮上新上任了一個黨委書記,搞機構改革,要裁減一大批人,因為她不是正式幹部,理所當然地上了第一批裁減的名單。

怎麼,連我謝小愚的老婆都敢裁減?他心一沉,隨口說道。

林成鳳淒然一笑,搖搖頭,一副無助的樣子。

謝小愚明白她想說而又不忍心說的話,你以為你是誰,不過是一個自以為是的作家而已。

他頓生悲憫,輕輕地在林成鳳的後背上拍了拍。林成鳳哦了一聲,馴順地伏在他胸前,嗚噥道,我橫豎是你的老婆,這時候提離婚的事,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謝小愚柔軟的心被鋒利地割了一刀,他對林成鳳說,你在家裏等著,我出去一下。

謝小愚先回了一趟文化館,把載有他作品的報刊裝在手提包裏,然後直奔城關鎮的辦公大樓。

那個黨委書記正在辦公室裏。他進門就作了自我介紹,我是謝小愚,作家。黨委書記一愣,作家?寫什麼的?謝小愚說,什麼都寫。他把那些報刊攤在書記的辦公桌上,其中的一個著名的刊物上,整個封麵,登著他的一張照片。書記眼睛一亮,不簡單,還是封麵人物,你請坐。

看來這個身份的證明還是管用的,謝小愚心緒從容了一些,坐下了。

他說,我來是為林成鳳的事,她是我夫人。

書記說,是嗎?

謝小愚靈機一動,說,我聽林成鳳說,您很有魄力,正在搞機構改革。

書記一笑,不敢當,隻是不改不成。

謝小愚說,我也是改革派,所以,我想對您的改革進行追蹤采訪,寫一篇大文章,在市報上發表。

書記先是一笑,而後卻搖了搖頭,說,改革是一把雙刃劍,未必就能成功,所以,我不想做什麼宣傳。

謝小愚心頭一震,目光有些遊移。但遊移的目光讓他捕捉到了書記的形象:西服革履,鬢發講究。這給了他一個判斷,此人有弱點,愛惜羽毛。他說,您說得很對,但是我想,現在是資訊時代,人們非常關注媒體,往往是從媒體上獲取是非與成敗的判斷。所以,那些成功的改革者,他們有一個共同之處,就是邊幹邊說,甚至不幹先說。不說,誰能了解你的意圖?不說,誰又能理解你的苦心?所以,搞不搞宣傳,不是一件小事,它能讓改革者最大程度地得到社會認同和人心支持。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進則八麵風助,退則四方同情,換言之,成則崇高,敗則悲壯,盡顯風流。

說得好,說得好。書記說,那就宣傳?

自然。謝小愚說,您盡管交給我。

書記說,謝先生,你來得正好,縣統計局要在鄉鎮建一支專業統計員隊伍,也給了咱們鎮一個名額。不過,不是戴帽分配,得報名競考,一旦考上,就是正經的公務員了,你看機會多好?趕緊讓尊夫人報名,我私下裏關照一下,爭取讓她考上。

林成鳳報了名,領到了複習提綱。謝小愚一看,考試範圍基本上是高中課程,不禁一笑,對林成鳳說,這太容易了,真是白給的機會。林成鳳卻皺緊了眉頭,這麼難的題目,你卻認為容易,你安的什麼心?

謝小愚問,你是不是高中畢業?

當然,不過,高中三年基本上是混過來的。

既然是這樣,我自認倒黴,幫你輔導。

接下來的日子,謝小愚放棄了自己的寫作,白天跟蹤采訪書記的改革,晚上輔導林成鳳的功課。

白天的采訪很順利,晚上的輔導卻遇到麻煩。一個章節,他反複講解,林成鳳就是聽不懂,好不容易聽懂了,一做習題,就錯得一塌糊塗。他笑著嘟囔了一句,你怎麼這麼笨?

雖然是一句玩笑,林成鳳卻不堪忍受,她賭氣地把課本扔到一邊,含著眼淚說道,你謝小愚要是真的有能耐,就給我找一個不用考試的名額。

謝小愚趕緊哄勸,沒關係,咱們再來。

林成鳳索性把身子扔到床上,姑奶奶不想受這份洋罪,咱不考了還不成。

謝小愚再也不能容忍了,說道,當老師的還沒煩呢,當學生的卻煩了,你還講不講道理?

硬著頭皮考下來了,林成鳳隻考了四十多分。如此分數,實在無法做手腳,名額自然屬於了別人。謝小愚暗自苦笑,因為試卷上的題都是基礎知識,答起來很容易。所謂考試,不過是走走形式而已。他覺得林成鳳真是一隻繡花枕頭,不禁歎道,我怎麼娶了這麼個女人?

這個結局也出乎書記的意料,他皺了皺眉頭,說,隻好再尋找機會吧。

書記的這個表情和語氣,讓謝小愚感到很沒麵子,對林成鳳多了一層厭惡,心裏說,跟這樣的女人生活在一起,真的沒什麼意思。但是他又想,自己究竟是人家的丈夫,在人家遇到最基本的生存問題的時候提出離婚,離作家的良知遠些,也離男人的尊嚴遠些。

於是,他投入了更大的精力,為書記做形象宣傳。他心裏清楚,他是為能夠順利地實現離婚的意圖而戰。

在這個期間,林成鳳懷孕了。當她興衝衝地把喜訊告訴謝小愚的時候,謝小愚卻冷冷地說,做掉。林成鳳當時就哭了,罵道,謝小愚,你混蛋!他搖搖頭,笑著說,你不要意氣用事,你自己的身份問題還沒有解決,再被孩子拖累,你還有什麼競爭實力?就等著被裁減吧。

其實他心裏有別的想法:他看到過一個法國人搞的分析報告,說兒女的智力遺傳主要來自母親——就林成鳳那個智商水平,怎麼能跟她生孩子?這輩子都別想。

林成鳳說,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麼,你是怕你不好離婚。

謝小愚說,你要是這麼想,我也沒辦法。

做掉孩子之後,林成鳳咬牙切齒地說,我一定要解決自己的身份,不然我就太虧了。

謝小愚點點頭,我支持你。

在謝小愚的努力之下,書記出了大名,成了本縣的改革人物,被縣裏列入縣級後備幹部。書記與他成了好朋友,對他說,林成鳳的事他自有辦法。

林成鳳的工作崗位被調整了,從機關財務室調到農業科。農業科的下鄉任務很重,是沒人願意去的科室。林成鳳一聲不吭地去了,因為她理解領導的用意,在艱苦的部門獲取的利益會多些,別人的議論也會少些。領導還囑咐她,你要一邊工作,一邊把農業函授大學的課程學下來。不僅僅為了文憑,而是為了適應工作,管農業的,不懂農業技術怎麼成?

林成鳳白天下鄉,晚上學習,很辛苦。但她默默地承受著,沒有一絲怨言。

經受風吹日曬,林成鳳的臉黑了,手上還起了很多皮疹,美麗大打折扣。謝小愚看在眼裏,悲從心生,他覺得,在生存的硬道理麵前,女人的美麗,男人的才華,都是沒有用的東西。因為感到自己的無能,他羞於再動離婚的念頭。日子就這樣過下來了。

但書記給的這個期待,既不確定,又顯得漫長,在恓惶中,他的寫作熱情大減,沒有寫出什麼重要作品。

兩年後,林成鳳不僅拿下了大專文憑,業務也變得十分熟練,在農業科有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便水到渠成地轉了幹,而且被提拔為科長。

但林成鳳卻沒有表現出應有的歡喜,她臉色陰沉,寡言少語,與原來的那個單純快樂的女人判若兩人。

謝小愚很不理解,問,林成鳳,該得意的時候你怎麼不得意?

林成鳳說,我為什麼要得意?為了你終於可以心安理得地跟我離婚?

謝小愚被點中了穴脈,心中的飽滿立刻就被抽空了。被識破了的羞惱使他感到這個話題很沒意思,便說,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刻薄了?即便是離婚,也是以後的事,眼下,我還要享受一下自己的奮鬥成果。

從市場回到家裏,謝小愚一直就興奮著。

今天是怎麼了,莫名其妙地就想去買小米。

那兩塊五一斤的小米果真皮子多,他淘來淘去,還是有土灰的穀皮漾在水麵。他索性不淘了,就那樣下鍋燜了。

溫火和煦,飯色漸黃,他聞到了一股久違了的味道,這種味道,屬於童年的記憶,屬於他的出身。

他迫不及待地嚐了一口,啊,正是故鄉的那種純正。

這場冰雨來的!

冰雨給了他一個意外的衝動,給了他一個猜透謎底的機會:兩塊五與三塊的小米,雖然隻有五毛錢之差,卻有著霄壤之別——

怪不得這麼多年來,雖然碗中始終沒有斷了小米,卻總也咀嚼不出令人安妥的滋味,原來就是因為這五毛錢的精化,把本分與本質加工掉了。

謝小愚幹炸了一碗辣椒。在老家,沒有新香椿的節氣,幹炸辣椒,是吃小米飯最好的配菜。

香透肺腑!謝小愚吃得滿頭大汗。

饕餮一番之後,他愣在飯桌前。

他在做形而上的聯想,他覺得這小小的五毛錢之差能說明很多問題。

比如婚姻。在老家,婚姻的內涵是很簡單的,就是娶妻生子,養兒防老。但一有了文化,情致就變了,不僅女人要美麗,還要溫柔,還要聰明,還要有共通語言和浪漫情調,否則就失意,就不滿,就要裂變。

比如生活。自己最初的想法很單純,就是要通過上學高考走出那個封閉落後的山村,找到一份固定工作,端上一個鐵飯碗,解決衣食之憂,獲取一份生存保障。沒想到,這些目標實現之後,竟生出了其他的念頭:不僅要搞文學,要發表作品,還要獲獎,成大名,成焦點人物,被人家看重,有社會地位,否則就無聊,就心灰意懶,就痛苦不安。

唉!那十一樓的窗,華麗,奢侈,多餘。因而,雖闊大,卻小。心靈無法自由伸展,便似囚籠。

不知吳曉娜她怎麼想。

謝小愚不禁搖搖頭。

小米飯吃多了,他的胃很脹,便下樓去散步。他發現,小區水泥廊架上的藤蘿,被暴風吹落在地上,遍體鱗傷,像一條條的死蛇。走出小區,來到街頭,看到行人稀少,路燈冷清,素日牛×哄哄的行道樹蔫頭耷腦,殘枝遍地,無人收拾。他感到,雨後的響晴,絢麗的夕照,不僅美得可恥,而且毫無意義。

他突然就想到了林成鳳。

一個柔弱的女人,冰雹後的第一反應是查看災情,而自己,一個自視甚高、整天為別人指出意義的人,卻在享受個人口味,並為消解過剩的熱量而閑逛——

謝小愚第一次對自己產生了懷疑。

他撥了林成鳳的手機,卻是一片忙音。

過了一會兒,他自己的手機響了。他的心像被燙了一下,趕緊接通了電話。

卻是吳曉娜。

謝小愚,你在幹嗎?

在遛彎兒。

你倒很有閑情逸致啊。

吃撐了。

林成鳳倒很會飼養你。

扯淡,她可沒你那麼精細。

吃什麼精飼料了,會撐著?

還有什麼,小米飯而已。

你可真沒意思,市場裏有的是小米,足可以滿足你那點可憐的愛好,還至於那麼饑不擇食?

大街上有的是漂亮女人,未必就對我的口味。

謝小愚,你別耍貧嘴了,我跟他談妥了。

跟誰談妥了?

能跟誰?我的那口子唄,他同意跟我離婚了。

你離不離婚跟我有什麼關係?

自然有關係,我可是精品小米。

我不喜歡精品小米,我喜歡糙米,穀皮特多的那種。

謝小愚,你裝什麼蒜?你不是特想離婚嗎?

但是,我現在還沒解決好為什麼離、為誰離的問題。

你真可笑。吳曉娜有些惱。

對方的態度,讓謝小愚感到自己好像增加了一個層次,心裏說,你吳曉娜才可笑呢,你離了,我就得跟著離?這是哪兒的道理。

他覺得他與吳曉娜的生存狀態太一樣了——悠閑,懶散,單調,無聊,寂寞,虛空……和她攪在一起,隻能做減法,發展到最後,由於呼吸不到新鮮空氣,會發黴,會爛掉。

吳曉娜,我實話告訴你,我們之間沒戲,你不要自尋煩惱。謝小愚說完,把電話掛了。

隻平靜了片刻,電話又響了起來。

還是吳曉娜。

他不接,電話很執著地響。

響了幾次之後,對方發來一條短信:謝小愚,我不會放過你的。

他索性把電話關了。搞舞蹈的有一個最大的缺陷,就是缺乏理智,不明事理。他心裏不悅,腳底不穩,踩上一截斷枝,打了一個趔趄。他苦笑了一下,這種樹木都是速生,斷了就斷了,不能嫁接,隻能期待著萌出新芽。他一時興起,去踢那斷枝,竟踢得很遠,他不禁放聲大笑,因為他突然發現,自己還很年輕,有的是力氣。

或許林成鳳已經回來了。他想到。

便急急地趕回家去。他是想,一個女人,過得這樣辛苦,應該給她一點憐惜,比如給她端上一杯水,熱一下已經擱涼了的飯菜。

越是炎熱的夏天,越是應該有熱的飯菜,不然會鬧腸炎,會拉肚子。他現在的心思很家常,卻感受到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溫厚。

林成鳳還沒有回來。

他決定等她。

他打開電視。電視節目很平庸,他看不下去,便換上影碟。碟裏的情節玄、懸、炫,他感到有些鬧,也索性關掉。

他搖頭笑笑,他頓悟到:在有所牽掛的等待中,人竟容不下其他的什麼。

他靜靜地坐在沙發上。

牆上的掛鍾走得很響。

以前怎麼不響?

以往那顆自以為是、空蕩飄浮的心,不禁謙卑了一下。這一謙卑,心跳竟變換了節奏,沉甸甸的。

突然就想到了《沙恭達羅》裏的一個句子——

因為臀部肥重,她走得很慢,嫋娜出萬端風情。

他笑笑,覺得這個意象很美,從體態的從容,能看到內心的圓滿與充盈。

已經到了下半夜,以為林成鳳一定不會再回來了,卻聽到門鎖響了一下,他下意識地跳了起來,急迫地迎了上去。

女人推開門,看到一個肥大的身子堵在眼前,嚇了一跳,你?

謝小愚赧然一笑,不好意思,未經批準,我在等你。

還有吃的沒有?

不好意思,隻有小米飯。

小米飯就小米飯吧。

那好,我去給你熱一熱。

不用了,一個搞農業的,胃皮實得能裝下沙子。

林成鳳吃得狼吞虎咽,無一絲女性嫵媚。

她是真餓了,顧不得挑剔口味了。

躺到床上之後,謝小愚居然主動擁抱了林成鳳,對她說,我們能不能親熱一下?

林成鳳一驚,你今天是怎麼了?

嘻嘻,我自己也不知道怎麼了。

人家都累得快散架了,哪兒還有這份心情?

嘻嘻,你不是想要個孩子嗎?

林成鳳猛地坐了起來,這麼說,你不想離婚了?

嘻嘻,我一個落魄文人,哪敢跟鎮長大人鬧離婚?

謝小愚你正經點好不好?林成鳳說,跟你說實話,我在查看災情的時候,看到受災群眾臉上的表情,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我跟你不是一路人,尿不到一個壺裏,還是離了好。

謝小愚愣了,久久地木在那裏,不知說什麼好。

你是累了,還是先睡吧。他終於說道。

林成鳳剛一躺平了身子,就開始打鼾,鼾聲很響,比男人還理直氣壯。

謝小愚笑笑,對自己說,林成鳳是個沒心沒肺的人,切莫把她的話當真,她不過是耍耍性子而已。

林成鳳的鼾聲弄得謝小愚失眠了,但是,他就那麼躺著,一動也不動。

他怕弄醒了她。他默默地叨念著:兩塊五、三塊,兩塊五、三塊,兩塊五、三塊……

他覺得自己很好。

一個吃小米長大的人,性情溫和,善良。

唉,幸虧有小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