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心史 第十五章 同謀
邱雲峰的情感生活近似於流行小說,無非是在兩個女人之間遊走,有些累而已。
他感到,命運之神其實是一個很蹩腳的導演,不論男人有什麼樣的資質,有沒有承受的能力,總是毫無例外地給他安排兩個女主角,讓他在台前念一些大同小異的通俗台詞。這樣一來,戲本身並沒什麼精彩之處,但台後的風景,卻很是不同,這邊還是春夏,那邊卻已經是秋冬了。
可以說,邱雲峰與李曼靈的結合,也是出於愛情。李曼靈高中一畢業就進了機關,且比邱雲峰大兩歲,工作之餘隻有一件事,就是給自己選擇男人。所以隻要在短期內跟男人有所接觸,她就能準確地分辨出男人的成色。所謂挑肥揀瘦,不需動更多的心思,是一種習慣使然。邱雲峰身長麵白,談吐優雅,大學畢業一分到了李曼靈的單位,李曼靈的眼睛就像魚鉤一樣,早給他預備下了誘餌。未等他權衡出風情的深淺,就別無選擇地進了她的魚簍,僅痙攣了兩下,就挺直了身子,任其烹食了。
真是甜蜜的烹食。因為李曼靈是機關裏的大美人兒,笑容燦爛,聲音清脆,身材苗條,柔媚如蘭,完全可以讓邱雲峰失魂落魄、心甘情願。隻是一次在忘情的親吻中,他從李曼靈的口腔裏,聞到一股隱約的大蒜味,讓他心頭隱痛了一下。他突然有了一個小小的疑問:李曼靈的父母都是普通的鄉下人,她怎麼會輕易地就進了機關?
李曼靈的身子在他的懷裏扭動了一下,她感到他的吻有點冷。
“你說那幾尾大蝦是紅燒還是清蒸?”她問道。
他的心又隱痛了一下。在忘情的繾綣中,她居然不忘灶間的事,他又一下子想到了她的出身。
他還想到了那天他接她看電影的時候,李曼靈家山牆下的那個麥秸垛。那個麥秸垛有些鬆散,兩隻小豬仔鑽進鑽出的,像隨時都要坍塌下來。
他意識到,今後的日子,別再指望誰了。於是不免有些憂傷。
第二天在樓道裏碰上機要室的葛菲,他禮貌地笑笑,“早上好!”葛菲冷冷地看他一眼,撇撇嘴,一聲不吭地走遠了。葛菲的父親是區裏主管財經的副區長,是炙手可熱的人物。她被家庭養得很肥,下巴是雙的。但是從背後看,腰窩很深,臀部有形,腴而不蠢。他的憂傷又深厚了一層。
“葛菲。”他對自己感歎了一下。
他想,如果娶的不是李曼靈而是葛菲,他今後的發展會快些、好些。
與李曼靈尚在蜜月之中,居然有這樣的想法,他不禁搖搖頭,感到自己有些不地道,紅著臉躲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坐在辦公桌前,久久不能進入工作狀態,還延續著那種情緒,兩隻手攤在桌麵上,似乎想在虛空裏抓到一些實在的東西。眼睛的餘光瞥到同室的老姚正殷勤地給小馮往保溫杯裏倒開水,小馮很懂風情地笑一笑,老姚則順勢在小馮的手上捏了一把,一切做得既曖昧又自然。
“是男人的品性問題。”邱雲峰認定道。
有了這樣的認定,他的羞愧居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因為一牽扯到物種問題,好像心頭飄忽的雜念,就與自己無關了。
他開始以旁觀者的身份思忖老姚和小馮的事。
老姚都快五十了,身材矮小,額麵委瑣,無仕途欲望,從不招搖,是個不會有故事的人。但小馮卻是個感覺良好的小女子,結婚都快三年了,也不要孩子,行為做派,似乎還在待嫁的狀態。這樣的女子,既有安全係數,又有隱約的風情,給男人預留著一種特別的施展空間。老姚真是會把握機會,在別人醒悟之前就已經捷足先登了。俗話說,蔫人有準主意——他老姚的公眾形象是個不會有故事的人,不會有故事的人有了故事也等於沒有故事——他和小馮從容地發展著不從容的感情關係,且不招嫌疑,安享其成。
“人真是複雜的動物,有的時候,是為不可言說的生活存在的。”他想。
他認真地看了老姚一眼,老姚的那張臉,這時異常地老實本分,空洞的眼神很無辜地注視著正前方。前方是一麵白牆,是不久前才被粉刷過的。邱雲峰無聲地哼了一聲,他對老姚厭惡到了極點。
他心中有一股莫大的不平,他邱雲峰是個真正的君子,怎麼會有這樣的同事?
空氣可以傳達最隱秘的信息。三個人的目光雖然不時地交織在一起,卻都沒有交談的願望,他們似乎都能感知到別人的心思,覺得此時說話是不相宜的。
門無聲地開了。未見其人,卻已聞到了一股被開水煮過了的香味。
最先看到來人的是邱雲峰,因為他的辦公桌就在門邊,況且他這個時候正有個預感,預感到有人要來。
來人是老姚的瘦老婆肖金花。
肖金花小心地托著一個甕形的搪瓷飯盆,即便是蓋子捂得很嚴,邱雲峰也知道裏邊裝的是餃子。他不情願地笑笑,朝裏邊努一努嘴。女人目的很明確,就徑直走到老姚跟前,“今天工休,就給你包了幾個你愛吃的茴香餡餃子”。
老姚站起身來,不停地說:“你真是的,你真是的。”
邱雲峰情不自禁地看了小馮一眼,小馮卻大方地對他說:“邱雲峰,你看你看,還是老夫老妻吧。”邱雲峰下意識地接上了話茬,“就是,就是”。兩個人幾乎是同時站了起來,好像不這樣,那對老夫妻的情愛就太日常了。畢竟他們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對氛圍是敏感的。
肖金花感到很不自在,把飯甕輕輕地放在老姚的桌子上,倉皇地走了。
老姚很不自在地笑笑,打開飯甕,“你們看,你們看,到底是鄉下人,一點耐心都沒有,餃子包得這麼大”。一旦找到適當的抱怨,他臉上的表情居然就放得自然了。
老姚自然要請二位品嚐。邱雲峰推辭道:“對不起,我受不了茴香的那股子怪味。”他其實心底裏有一種反感,他覺得老姚有些恬不知恥。
小馮接過飯甕,很家常地顛了一下,“我就喜歡吃茴香餡餃子,小邱不吃,我吃”。
小馮用拇指和食指捏起餃子,小拇指則自然地往上蹺,姿態優雅。但吃相貪婪。一隻肥胖的餃子,在口腔裏僅咕容了兩下,就咽下去了,手指又毫不停頓地捏起下一隻了。
小馮吃得忘情,整個一甕餃子居然讓她給吃光了。
老姚傻笑著,以欣賞的目光看著她。“笑什麼笑,不就是吃了你幾個餃子嗎?快去把飯盆刷了。”小馮把飯甕丟給他。
老姚馴順地去刷飯甕,小馮反而有些不自在了,對邱雲峰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邱雲峰不知怎麼回答才好,幹脆把小馮撇在屋裏,兀自走出門去。
起初是沒有目的的,當走到樓梯口的時候,邱雲峰頓生了一個念頭。
他敲開了機要室的門,葛菲正呆坐在檔案櫃前,給他預備著。
“葛菲,湘味居剛剛開張,想不想品嚐一下?”邱雲峰試探道。
葛菲平靜地看了他一眼,“那麼,走”。
一切居然就這麼簡單,邱雲峰反而有些不自在,好像自己的別有用心被對方一下子識破了一樣。久久地僵在那裏,覺得不再作些補充說明,是不適宜的。
“葛菲,你看,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他說。
葛菲愣了一下,“是你買單還是我買單?”她問道。
“當然是我買單。”邱雲峰答道。
“既然是你買單,就大大方方地買。”
湘味居就在機關對麵,透過店麵的玻璃,能夠一眼看到邱雲峰辦公室的窗戶。在等菜的間隙,邱雲峰不停地往上看。窗子裏一會兒閃過老姚的身影,一會兒又閃過小馮的。但都是背影。這說明兩個人都不察覺對麵的窺視,是一種自然的走動。他們的交替閃現,還說明了他們在做正常的交談,而未做苟且之事。可是,自己卻跟自家女人之外的一個女人下館子,且動機不明。他有些緊張,感受到了一種不名譽的東西。
葛菲點名要了一隻“童胖子”牌醬板鴨。對邱雲峰介紹說,這種鴨子的產地在湖南常德,肉性清瘦,品質堅韌,得小口小口地慢慢咀嚼,這樣,潛在的香味才能在口腔裏釋放出來。香味一旦被感覺到,就像吸食大煙一樣,再也不能自製了,是一種欲罷不能的美食。
邱雲峰捏過一小塊鴨翅上的肉,放到嘴裏,探索性地咀嚼一下,立刻就皺了眉頭。除了辣、硬之外,體會不到誘人的口味,他望而卻步。
“味道怎麼樣?”葛菲問。
“除了辣還是辣,不習慣消受。”他笑著說。
“無辣不香,連這個都不懂,看來,你隻配豬肉燉粉條子,比東北人還沒品位。”葛菲揶揄道。
那麼,偌大的一隻醬板鴨,便隻隸屬於一個小口品食的女人。“她啃得完嗎?”他偷偷地看了看表,為她發愁。
什麼美味?簡直是一種不可忍受的折磨。然而女人卻在這種折磨中樂此不疲,她(們)可真下賤。邱雲峰這樣想著,對葛菲竟有了一種不過如此的感覺。
他不停地喝紅酒,很快就把自己弄得有了微醺的感覺,“葛菲,我一直弄不明白,對我,你為什麼像對仇人一樣,表現得那麼不友好?”
葛菲正捏著一隻雞翅,聽到這樣的問話,手僵在那裏,“邱雲峰,你可真沒意思,原來你擺的是鴻門宴”。
“你說得有些嚴重了,我無非是好奇而已。”
“那我就坦白地告訴你,我衝的不是你,而是你老婆李曼靈。”
邱雲峰一愣,“怎麼,她得罪過你?”
葛菲狠狠地咬了一口雞翅,“她還沒那個資格!”
“既然如此,怨從何來?”
“就因為她進了機關。”
“原因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葛菲又咬了一口雞翅,補充道:“衙門口的門檻是很難進的,而她僅僅一個高中生的資曆,卻那麼容易地進來了,她憑什麼?憑臉蛋兒?”
葛菲的話,坦率而惡毒,讓邱雲峰無法接招,他愣愣地看著她那張雙下巴的臉,不快地說:“難道你就不怕得罪我?”
“嘁,你以為你是誰,不過是一個好色的小白臉兒而已。”
邱雲峰被這橫空出世的梅花劍刺破了自尊,以毒攻毒地說道:“你嘴下留德好不好,說我好色,難道我搞了你不成?”
葛菲居然笑了笑,說:“你真想搞?如果你真有那個膽量的話,就跟我去開房,我可是個痛快人。”
邱雲峰是個沒有閱曆的人,葛菲的話讓他無地自容,他囁嚅道:“我真是自找沒趣。”
葛菲晃晃手中的半個雞翅,“免戰,免戰,還是先好好地享受這餐飯吧”。她覺得邱雲峰是個不善招架的對手,心中升起一絲憐惜之情。
邱雲峰覺得沒法再跟這樣的女人坐在同一個餐桌之上,他站起身來,“對不起,我去方便一下”。
他進了那個狹仄的廁所,狠狠地把門閂上了。他站在裏邊抽煙,一支接一支地,弄得自己有些暈眩。門外有人推門,推了幾下,走了。過了一些時辰,又來嚐試,動作的力度就大了,門閂的鐵釘被搖晃得一扣一扣地往外鬆脫。邱雲峰應聲道:“有人。”外邊的人有些不耐煩了,“拉線屎咋地?”“就拉線屎了,怎麼著?”邱雲峰惡狠狠地喊道。
他不得不回到餐桌上,葛菲笑著朝他攤開手,“童胖子牌的醬板鴨味道就是好”。
邱雲峰大大地吃了一驚,那隻胖大的醬板鴨,居然被她啃完了,曾經驕傲地伸張的骨架也像是被虎嘴吮吸過一樣,零散、碎小、可憐,已不可推測前生的模樣。
“你可真能吃啊!”邱雲峰不能自已地感歎道,“怪不得你有那麼好的身塊兒。”
葛菲點點頭,自得地說:“自然。”
邱雲峰對葛菲說:“你且等一等,我去買單。”
葛菲說:“別弄得跟情人似的,還同進同出的,你慢慢買,我先走了。”
這一刻,邱雲峰又找回了自己,因為他感到,葛菲畢竟是個小女子,還不夠“狠”,還沒有大方到無所顧忌的程度。
李曼靈從浴室出來,竟一絲不掛,熱氣騰騰地,有蒸肉味道。以前她洗浴的時候,總是用浴衣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的,好像邱雲峰還不是她的丈夫似的,須有在公共狀態下的檢點。
所以,看到一個女體這樣的赤裸,且水珠盈身,珠光閃爍,不禁感到了一種淫豔的氣息,目光不自然地躲開了。
這個細微的舉動,被李曼靈捕捉到了,哼了一下。
這一聲哼,讓邱雲峰覺得是一種嘲弄,心中有些不快,“你能不能披上點什麼?”
李曼靈笑著說道:“你這個人真是虛偽,床上夫妻床下君子的。”
“虛偽?”邱雲峰板著麵孔說,“這怎麼叫虛偽,這叫修養,再親近的人之間也要保持一種必要的狀態,不然的話……”
“不然的話怎樣?”李曼靈一邊插話,一邊弄出天真的表情,使邱雲峰不得不把想要說的話咽了下去。
邱雲峰把電視的音量弄大了一些,好像聲音可以遮蔽目光一樣。
李曼靈開始使性子,“邱雲峰,你必須像看別的女人一樣看我。我媽說過,一個男人,如果不稀罕女人的身子,就不會稀罕她這個人”。
李曼靈的母親,是個幹瘦的老太太,每次見到邱雲峰,都會用特別腴厚的目光盯著他看,好像總是有一種疑問:這麼金貴的一個寶貝兒,女兒到底是怎麼弄到手的?不僅如此,她會傾其所有、傾其所能,給自己的姑爺弄一桌子好吃食,然後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用餐,弄得邱雲峰一點胃口也沒有。事後,邱雲峰反倒有一種深深的歉意,覺得他對不起老嶽母那份殷殷的情意。畢竟是鄉下老太太嘛,不過是表達的方式顯得過於直接一些,內心的關懷卻是純粹的。
聽了李曼靈的話,邱雲峰的心境變了,覺得這個老太太真是不簡單,慈愛的背後是算計,是在放債。他心裏很是不舒服,冷冷地說:“那麼,我就完成你媽交給的任務吧。”
他開始以遊戲的心態打量李曼靈的身子。
她的胯骨很小,像個中學生一樣還沒有展開,乳房也緊緊地貼在胸骨上,除了一對大而翹的乳頭對性別有所展示以外,別的就真的無從談起,所以,她的苗條,其實是瘦。她的皮膚很黑,黑得有刺眼的光澤,而臉蛋卻特別的白,讓人感到是造物主惡意的組裝。
她的臉蛋真是漂亮啊!在這樣的身材的襯托下,臉麵的美,就愈加突出,甚至美得有些不真實。
李曼靈豐豔的美是美在人前,而在私密狀態下,美得很窄小,甚至一點都不美。
明白了這一點之後,邱雲峰心情很是複雜,情不自禁地搖了搖頭。他感到李曼靈做了一件錯事,她自己把自己毀了。
邱雲峰的心思李曼靈並沒有察覺,她以為他已經進入了暈眩狀態,動情地在他額頭上摁了一下,“你也去洗一洗”。
他明白女人的用意,即便厭惡著,但還是馴順地進了浴室,他覺得,作為女人的李曼靈可憐得很。
他們雖然像往常一樣做愛,但邱雲峰已感受不到肉味之美,動作多少有些機械,內心一片蒼涼。
“如果是在葛菲身上,又會是什麼感覺?”他居然有了這樣的想法。
完事之後,邱雲峰沒有像往常那樣酣然入睡,他在黑暗中,一邊回味著李曼靈的裸體,一邊思忖著她憑什麼進的機關。
李曼靈自己曾告訴過他。那年她正在地裏收麥子,突然就來了一群下鄉幹部,這些幹部都拿著鐮刀,進到地裏就一陣亂割,賣力氣的樣子真讓人感動,李曼靈都看呆了。媽媽把她叫到一邊,說,公家人是支農來了,咱要懂得感恩,快回家燒兩桶綠豆湯來。
兩桶綠豆湯分量是很重的,她擔起來當然吃力,但一想到人家幹部那麼心疼農民,便忍受著肩胛上的銳痛,努力把步子走得像個樣子。但越是想有個樣子,腳下越是飄浮,有隨時跌倒的危險。好不容易挪到了地頭,就再也不敢走了。因為那桶裏裝的是稀有的人心,一旦灑了,就收不起來了。
這個時候,從麥地裏跑出來一個中年幹部,裹著塵土就飛到她的身邊,一聲不吭地接過她的擔子,穩穩地放在肩上。真是個救星!李曼靈不知說啥才好,狠勁兒地朝他笑。中年人的身子竟頓了一下,好像腰杆上被人踹了一腳,後來又像做錯了事一樣,難為情地搖搖頭,邁開大步朝前走了。
到了堆放麥個子的地方,他放下擔子,大聲地喊,同誌們喝綠豆湯了!
幹部們的確是渴了,話音未落,像一群奔鼠,哧溜一下就聚過來了。他們齊聲說,還是領導想得周到。幹部們喝得忘情,並沒發覺其實領導並沒有喝,隻是站在一邊發愣。
李曼靈在知道原來幫自己的人竟是這夥人的頭兒之後,不知從哪兒獲得的靈感,她把綠豆湯親手端給了領導,且懂事地笑一笑,說,您幹嗎不喝?
領導感動地說,我喝!我喝!
李曼靈的媽適時地走過來,說,領導辛苦了。媽媽的出現,讓李曼靈覺得有些不自在,悄悄地躲開了。
這孩子是你閨女?她聽到身後領導在問話。
是。
叫啥名字?
姓李,叫曼靈。
好名字。
多大了?
高中剛畢業,十九了。
想不想考大學?
不考了,考也考不上。
不想找個差事?
想也沒用啊,咱一個平民百姓,沒路子。再說,一個女子,早晚是別人家的人,也不想費那個心了。
領導哦了一聲,感歎道,這孩子長得真俊,出奇地俊!
俊有啥用?不當吃不當喝,啥也沒用。
領導說,現在不同了,俊就是資本,俊就是人才,總會有用武之地的。
過了兩天,李曼靈竟被招進了機關。那個領導找他談話,說,你知道為啥錄用你?就是因為你長得漂亮,咱機關事務部是整個單位的形象窗口,就得有幾個漂亮妮子。但是,進來之後,要善於學習,勤奮實踐,多長些本事,要知道,僅僅漂亮是很不夠的。
這個時候,李曼靈才知道,那個領導原來是單位的一把手,是有生殺大權的。
“哎喲,我的天,全是因為麥子啊!”李曼靈曾經跟邱雲峰感慨過,“一切就這麼簡單。”
“真的這麼簡單嗎?”邱雲峰輾轉反側,推測簡單背後的複雜,直至失眠。他眼前不斷閃回著這樣的鏡頭:在海洋一樣蕩漾的麥地深處,單位一把手那闊大的身子,覆蓋在李曼靈的身上。她懵懂地承載著,微弱的呻吟像不被察覺的風聲。他認定,事情的發展,本應該有這樣的邏輯,不然是解釋不通的。
李曼靈睡得很香,臉上的表情恬靜到無辜的程度。“難怪葛菲那麼討厭她,她有不名譽的嫌疑。”
接下來,邱雲峰把無限的想象空間給了葛菲。
整個機關對單位一把手不以為然而且毫不掩飾的人隻有葛菲一個。為什麼能這樣?除了名牌大學高材生的自身條件以外,關鍵是她有著父親那樣的特殊背景。她不必卑躬屈膝,扭曲自我,而是以天然的本性自由伸展。這一點,讓單位一把手很不舒服,他不欣賞她,也不得罪她,客客氣氣地把她“晾”在那兒。雖然是機要員,領導和她之間幾乎每天都有單獨見麵的機會,但領導從來不跟她做工作之外的交談,沒有一點親切的表示,最多不過是問一句“區長可好?”這一聲問候,明著是關心,其實是暗示,提醒她,保持必要的距離是必要的。而女孩子的天性是需要被人看重的,一旦被漠視,比被冒犯還讓她難以承受,於是她在外人麵前,表現出有些恨這位領導。“一個小小的處級幹部,有什麼了不起的?”她說。
這不加掩飾的輕蔑,很快就被領導知道了。領導反而一笑,“這有什麼不好?至少說明,我跟領導的千金,是清白的同誌關係”。
與此相反,在一些接待的場合,領導會指定李曼靈陪酒,很多時候,李曼靈還會成為酒席上的焦點,領導還會以極其欣賞的口氣對客人說:“我們小李是機關的一朵花兒。”似乎李曼靈就是單位的形象大使。
想著想著,邱雲峰對身邊的女人也有了幾分鄙視,而對葛菲,莫名其妙地想念起來。
以後的日子,邱雲峰想盡一切辦法與葛菲接近。他們吃遍了小城裏的所有飯館,逛盡了小城所有的商店,關係發展到了可以上床的程度。
他們默契地進了一家旅館。
當房門關閉、氣氛私密的時候,邱雲峰既興奮又恐慌。他懷疑事情的真實性,不知道如何把事情做得得體一些。坐在床沿上,低著頭,一聲不吭。
葛菲則大大方方地脫去外套,隻留下窄小的時尚內衣,笑著對他說:“邱雲峰,你終於得逞了。”
見邱雲峰還在那裏發呆,葛菲覺得他十分可笑,“邱雲峰,別把自己弄得跟君子似的”。
為了讓女人看得起他,邱雲峰昂起頭來。
但是,當他的目光在葛菲的身體上簡單地瀏覽了一番之後,後腦勺像挨了一記悶錘,他痛苦地叫了一聲,更深地埋下頭去。
葛菲的身子被衣服包裹的時候,肥得有些走形,以致遮蔽了男人的欲望;但是,一旦現出原形,卻是那麼華麗、豐美,淋漓盡致地呈現著女性之美。她的皮膚細膩而白,水分充盈,有彈指即破的質感;她的乳溝很深,像無底的淵藪,之間沉睡著一條小巧的白金項鏈,更招搖出乳峰的驚悚;小腹微隆,肚臍深陷,大腿蓬勃,險象橫生,線條卻那麼清晰那麼流暢,凹凸有致,有形,美得像臨海懸崖一般驚心動魄。和李曼靈幹草一樣的身體相比,這是一具真正的女體。
他認得出,那條白金項鏈,正是他之所奉;睡在那麼肥美的地方,且不知深淺,真讓他羞愧難當。
奇怪地,這樣噴薄而出的性感,並沒有激起他預想中不可抑製的欲望,相反,他渾身發冷,他感受到了一種徹頭徹尾的恐懼。他下意識地想到:同樣是女人的肉體,葛菲是白天鵝,而李曼靈則是蓬間雀。“一旦品嚐過了肥美的肉香,那寡薄的口味又豈能下咽?”
為將來計,為家庭計,他不敢輕易下嘴啊!
“葛菲,咱們離開這裏好嗎?”他竟發出如此哀求。
葛菲的臉上原本釋放著一種近乎遊戲、又近乎輕蔑的笑,此時卻一下子凝固在那裏。在這出乎意料的結局麵前,她不知所措。
“邱雲峰,你他媽的王八蛋!”葛菲惱了。她本能地感受到了一種傷害,一種從來沒有體驗過的傷害。
“你他媽的跟那個該死的賈大彬是一路貨色,既想當婊子,又立牌坊,胯下無根,人品忒次!”
所謂賈大彬是他們單位一把手的大號,就是那個把李曼靈搞進機關的人。邱雲峰心頭一頓,囁嚅道:“我跟他可不一樣,他搞的是為官之道,而我卻是自卑,我配不上你。”
事已至此,浪漫皆無,葛菲憤憤地穿好衣服,摔門走了。臨出門之前,她甩下一句話,“邱雲峰,你且記住,今天我先放你一馬,今後,我讓你別無選擇!”
邱雲峰是個膽小怕事的人,聽了這樣沉重的話,他害怕極了。“她會搞出什麼名堂來呢?”他把自己扔在賓館的床上,緊張地思索著。想來想去,他找不出答案,因為涉世忒淺,無從推演。最後,他找到了一條出路:自己出身於普通人家,既無根基,又無靠山,既無出招的本錢,又無接招的實力,任憑風吹浪打,一切隻能聽天由命。
鎖定了自己的出路,邱雲峰反而平靜了。他痛痛快快地洗了一個熱水澡,睡在了賓館的床上。他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他已經編排了一個不回家的理由,若此時歸去,頗費口舌——
他要為眼前負責。
“邱雲峰,你且記住,今天我先放你一馬,今後,我讓你別無選擇!”葛菲的話,給邱雲峰留下了懸念,他的日子變得沉重起來。他每天都要思忖一番,期待著葛菲早點付諸行動。但葛菲一直是按兵不動,而且每一相見,都會朝他大大方方地微笑,一副心無芥蒂的表情。這更增加了他心中的疑慮,以致弄得麵色蒼白,心不在焉。他甚至改變了以往的自我評價,覺得自己其實也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因為心地不純,不能磊落地為人。
還有一個變化,就是老姚和小馮對自己越來越客氣了。
老姚雖然是科長,但是科裏的大事小情,都要同他商量。一有機會,老姚就會請客,到小館子裏喝兩杯。小馮雖然也會陪同,但一改從前爭搶話頭的做派,甘心當聽眾了。邱雲峰發什麼感慨,做什麼議論,她總是熱情地附和,做出十分欽佩的樣子。
邱雲峰起初還有些不解,慢慢地,他明白了:這兩個人的關係已經很深了。
他感到,人心中一有了私密的東西,做人的標杆就放低了,就張揚不起來了。
這是何必呢?他本能地生出一種體恤之情,對二人的態度也放得尊重起來。他很識趣,該出現的時候,他自自然然地出現,該退場的時候,他自自然然地退場,留給他們空間,不給人家造成壓力。那兩個人,也明白他的用心,但都做出不知不覺的樣子。他們三人之間的關係變得很和諧,很親情。單位給了他們科一個出差的指標,按情理應該是小馮的,按資曆應該是老姚的,但二人都一致推舉邱雲峰。邱雲峰知道,他不能推辭,一旦推辭,反倒讓人家難為情了。
在旅行途中,他居然細致地回想了一下他們辦公室的室內布局。辦公室有個隔斷,外邊是辦公區,有三張辦公桌;裏邊是宿舍,放著兩張床,用於他和老姚午休。從實際考慮,單位設有女宿舍,小馮也有相宜的安頓。那個隔斷上安著門,有個醉酒的時候,即便是上班了,他和老姚也能安然地休息。想到這,他唉了一聲,他意識到,辦公室一定會有故事了。
他搖搖頭,對自己說,想人家的事幹嘛,還是想想自己吧。
經曆了賓館的遭遇之後,他與李曼靈的感情出了問題——
他懶得跟她親熱,因為那麼豐美的身體他都沒有斷然上手,如此幹癟的肉體,簡直不值得一提。李曼靈很是傷心,說:“既然如此,你就睡沙發吧。”
“睡沙發就睡沙發。”他居然長了脾氣。
睡在沙發上,心裏越來越失落了。他覺得從麥秸垛裏走出來的女子真是低俗不堪,動不動就以不讓男人上炕相威脅。鄉下許多精壯的漢子,在外是很有血性的,但一進了家門,就變得病貓一樣馴順。為什麼?因為鄉下男子沒有其他的娛樂,就特別地貪戀女人的身體。所以,鄉下女人管束男人的時候,幾乎都會脫口而出那麼一句話,“小心不讓你上炕”。
而我是誰?我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是個精神自立的人,再說,你有值得讓人貪戀的身體嗎?
炕,有土,有篾席;而床,有金屬骨架,有席夢思軟墊——生活資料的品質不同,人的思維方式也就不同了。它拒絕原始性的束縛。再說,現代居室,除了床以外,還有沙發。
一睡到沙發上,竟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葛菲。她身體的富饒,真是值得回味;回味中的感覺,比真切的占有還令人受用。所以,他蜷縮著,傷感著,也充實著,反倒不期待李曼靈把他招到床上去。
睡了幾夜沙發之後,李曼靈再也矜持不下去了,首先打破了冷戰的局麵,她說:“邱雲峰,你倒挺會折磨人,就不能服個軟?”
邱雲峰一笑,反問道:“有必要嗎?”
李曼靈的臉抽搐了兩下,眼淚奪眶而出,“邱雲峰,你說實話,你是不是有了別的女人?”
邱雲峰一愣,不慌不忙地答道:“眼前還沒有。”
李曼靈破涕而笑,“你這麼說,我還是相信的。”
“為什麼?”
“因為眼下的你還在月窠兒裏,翅膀還沒硬呢。”
所謂“月窠兒”是指繈褓中的嬰兒、剛破殼而出的雛鳥。邱雲峰也是來自鄉間,他懂得這裏的寓意,所以,他笑著說:“李曼靈,你還是懂得一點幽默的。”
他們雖然和好如初,但生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們簡約了做愛的次數,而且每次做愛,邱雲峰都要閉上眼睛,想象著另一個肉體。抒情的日子,像散文一樣平淡了。
出差回來,老姚和小馮在湘味居給他接風,並主張把李曼靈也請上。邱雲峰不同意,“別弄得那麼嚴重吧,咱們同室的人聚一下就成了”。他下意識地想,如果請李曼靈,那麼葛菲請不請?
在席間,邱雲峰莫名其妙地興奮,酒喝得多了一些。因為時值中午,老姚建議他在辦公室睡一覺。邱雲峰不同意,“不成,不成,都快上班了,再睡就不合適了”。“雲峰你這就不對了,難道你把我們當外人?”老姚不容商量地把他推進裏屋,隨即就把門關上了。邱雲峰在床上怎麼也躺不住,總是想跟人說話。可是,他走出門來,老姚和小馮卻都不在了。他搖搖頭,“這兩個人,越來越能統一行動了”。
躺在床上,他覺得室內的味道有些陌生,細一品味,他分辨出是一種隱約的化妝品味。他看了一眼老姚的床,發現老姚的被褥疊得很規整,改了以往淩亂的做派。他移過身去,嗅了嗅,那種味道很真切地在那裏“汪”著。
他開始在老姚的床上搜索。果然撿到了一根女人的頭發。
不出所料,故事真的發生了。
他呆呆地看著那根頭發,情不自禁地傻笑,笑後,又情不自禁地憂傷,因為他把故事發生的原因歸結到自己身上,覺得這一切,都是他邱雲峰一手促成的。
他開始覺得自己真的不是什麼正人君子,對同事,他居然一味放縱,一點責任心都沒有。
憂傷和自責,把他的醉意弄得沒了蹤影,他再也不能待在這麼不正經的空間之下,他走出了辦公室。
漫無目的地走著,居然走到了機要室的門下。他突然生出一種好奇:這個時候,葛菲在幹什麼?他想敲門,手抬到半空又停住了。他不是想到了什麼禁忌,而是覺得就這麼空手而來,對葛菲有些不尊重。他迅速地踅回了辦公室。
對葛菲,他是備有禮物的。
以往出差,他心無掛礙,而這次不同,一登上旅程,就開始盤算一件事:給葛菲帶點什麼呢?
李曼靈是好打發的。因為臨行前她反複囑咐,出門之後不要瞎買東西,旅遊商店裏沒有多少真貨,就買點兒當地小吃算了。他真的給李曼靈買了一些當地小吃。但小吃太家常,也太短命,送葛菲是不合適的。於是,他便一路留心既別致又有長久紀念意義的物品。
別致物品是有的,但太有旅行地的地域特點,他又有所顧忌,怕別人、更主要的是怕李曼靈察覺到是他送的。於是,他雖然留心了一路,到了卻什麼也沒給葛菲買下。他懊惱極了,在回程的飛機上他悶悶不樂,好山好水給他的興味消失得一幹二淨。
出租車途經菜市口百貨商場時,他無意間朝窗外看了一眼,於是他得救了。
他清晰地看到了一幅廣告:京城菜百獨一處,黃金首飾第一家。
他在菜百首飾店買了一條翡翠玉墜。
他想象著,這翠碧的成色,附著在葛菲白潤的皮膚上,會有傑出的品位。那一刻,遺忘了的山水魂魄又奇跡般地回到了他的身上,他覺得這一趟旅行是很風光的。
他輕輕地敲門。裏邊居然傳出了一個聲音,“是邱雲峰吧”。
門自己就開了。
掩門而立,邱雲峰驚奇地問:“你怎麼就知道是我?”
“這個時候,機要室的門,別人是不敢貿然來敲的,在單位,我是個敏感人物,這你是知道的。”葛菲說。
女人一邊說著,一邊就擁進了邱雲峰的懷裏。“其實,我一直在等你,你要是再不來,我就真的恨你了。”葛菲動情地說道。接下來一陣激情的擁吻,一片大好的愛情光景。
俗語說,小別勝新婚。剛進家門的時候,李曼靈送給他的也是一陣激情的擁吻,吻痕依在,新吻又來,重疊在一起,不分先後,不辨內外,他醉了。
嗅著葛菲發間的香味,邱雲峰覺得自己是個陌生人——同時接受兩個女人的熱吻,竟然一絲不安都沒有,甚至還有些心安理得意味。
人怎麼會這樣?他暗自問自己。
他適時地呈上自己的禮物。
葛菲眼前一亮,“你怎麼知道我喜歡翡翠?”
“這是天意。”邱雲峰笑著說。
說完,他臉紅了。在女人麵前,自視清正的一個人,居然還會賣弄乖巧,邱雲峰不禁有些慚愧。風情場上,他畢竟是個新手,還沒那麼老到。
翡翠玉墜懸掛在葛菲的玉頸之上,果然有出奇的效果,令兩個人同時稱歎。
“邱雲峰,我怎麼會跟你攪在一起!”葛菲一邊用化妝盒裏的一爿小鏡子照著自己的頸窩,一邊自戀地說。
邱雲峰沿著翡翠光芒的指引,目光不斷下滑,最後停在了她臨海懸崖一般的胸部。他已經沒有了多餘的視線,但是,他卻有了很澎湃的欲望。他情不自禁地在上邊捏了兩把。
葛菲像被燙了一下,燦爛的笑容在一瞬間凝固了,“邱雲峰,打住,打住”。
邱雲峰很尷尬,嘿嘿地傻笑著,目光朝別處遊移,想尋找一處可以安身的地方。
“邱雲峰,你可以走了。”
邱雲峰一愣,“就這樣?”
“你還想怎麼樣?”
走出機要室的房間,邱雲峰失落極了,他後悔那天在賓館裏自己的做法,他醒悟到,對女人,有了最初的拒絕,你再走近她,就很難了。
他是指女人的肉體。
這個時候,他才真切地體會到,葛菲與李曼靈到底是不一樣的。
但是,從這之後,葛菲卻把他們倆的關係弄得半公開化了。在眾人麵前,她公然表示出對邱雲峰的好感,公然請他陪著上街;在公益勞動的時候,追著與他搭夥;單位開會、娛樂的時候,她也總是坐在他的身邊,且勾肩搭背、秋波頻送、黏黏綴綴。
邱雲峰本能地躲閃著,回避著,苦口婆心地向李曼靈解釋著,不遺餘力地向人們證明著,但終究被葛菲牽進了一個有口難辯的境地——
單位的領導和同事們,隻相信自己的認定:是邱雲峰在攀附區長的女兒,甘願做她的麵首。
在這種境地中,李曼靈的反應是可以想象的,自然是鄉下女子慣有的種種表現。哭鬧、謾罵、怨恨、威脅、鉗製,弄得邱雲峰招架不迭。李曼靈鬧幾次離婚,他跪求幾次,因為他與葛菲關係的實質,使他不忍心拆散家庭。為了表白忠心,他把工資卡、通信錄悉數上交,且努力做到日不遠行、夜不出戶,總之,像一隻折斷了翅膀的殘鳥。
李曼靈到底是鄉下女人,從小就接受了從一而終的觀念,所謂離婚的說法不過是一種鉗製的姿態而已,看到邱雲峰甘做籠中之鳥,也就見好就收了。不僅如此,她還吸取了教訓,對自己的男人給予了更多的關心。她不讓邱雲峰做家務,也不讓他自己洗衣服,而且努力鑽研烹飪技術,把日子調理得更精致了。
“圈養”起來的邱雲峰,慢慢變懶了,變得事事依賴了。比如,該換衣服的時候,他會問李曼靈:“我明天穿什麼?”他做到了李曼靈給什麼就穿什麼,從不做自我選擇。
葛菲碰到他時,堆著滿臉的譏諷,“你們家李曼靈怎麼那麼沒品位”。
“葛菲,你這是什麼意思?”
葛菲說:“從一個男人的穿著打扮上,可以看出他身後有什麼樣的女人。”
邱雲峰明白了,葛菲是嫌他穿得土,沒有風度。他反諷地一笑,“這沒辦法,誰讓我的老婆是李曼靈而不是你”。
“邱雲峰,你別自以為是,即便是你追求我,我還不一定動心呢。”
哼,那要看我有沒有那個心思。邱雲峰心裏說。但是,因為不忍心傷害她的自尊,他嘴上說:“那倒是。”
“到底是跟李曼靈不同,你邱雲峰還是識趣的。”葛菲給了邱雲峰一個很溫柔的眼風。
“哎,葛菲,我問你個私人問題,你為什麼還不結婚?你在等什麼人?”
邱雲峰突然轉換了頻道,弄得葛菲措手不及,她愣在那兒。
邱雲峰得意地笑著,因為他覺得自己終於占了上風。
葛菲瞪了他一眼,“邱雲峰,你先別笑,你將來會很麻煩。”
“為什麼?”
“因為我等的人就是你。”
“葛菲,你可別嚇唬我。”
“不信你就走著瞧。”
金繩銀繩不如肉繩。李曼靈深信這樣的鄉俚哲學,所以,在床榻之上,她表現出驚人的熱情。女人的這種主動進取的精神,令邱雲峰難以招架,他想,這女人真是愛走極端的動物——你一旦拒絕了她,再走近她不容易;但一經占有之後,再想遠離也是很難的。
有一次,他被迫地說道:“李曼靈,你可真浪。”他咽下了後麵半句,“難怪波斯人有句諺語:瘦女人更淫蕩。”
李曼靈難為情地笑笑,“都是你逼的”。
他感到無奈,緊閉雙眼,聽之任之。但這一次,李曼靈不再容忍了,她命令他把眼睛睜開。“你別欺人太甚!”她憤怒地說。
“這是從何說起?”
“你心裏清楚。”
“我清楚什麼?”
“你一邊跟我睡著,一邊卻還想著別的女人。”
邱雲峰被逼到死胡同,他惱了,憤然地反戈一擊,“我就是想了,怎麼著?”
這猝然的打擊,讓那個昂奮中的女人猛地一頓,之後,她把自己蜷縮成一團,得得地咬響了牙齒,“邱雲峰,你且記住,我決不會饒了那個騷貨!”
邱雲峰意識到,那個葛菲,雖然未進入自己的家庭,但這個家庭的每一個時刻,每一個角落,都有她的蹤影,且揮之不去,欲拒還迎。
在夫妻齟齬、聲名狼藉的困境之中,邱雲峰居然意外地被提拔了。他接替了老姚的科長職務。單位領導賈大彬親自找他談話,“小邱啊,老姚同誌年齡大了,理應下到二線了,而小馮同誌雖然比你的工作時間長,但畢竟是女同誌嘛,所以這個科長的位置除你莫屬啊”。領導突然收斂了笑容,語氣凝重地說:“但是,從現在起,你要嚴謹起來,要特別注意個人形象,不要跟葛菲這樣的人攪在一起。提拔科一級的幹部,單位領導還能說了算,再高的職位就要由區委組織部考察決定了,所以,要想有更大的進步,就要處處小心,要經得住考察。”
邱雲峰出了一身冷汗,感到這個科長有被恩賜的味道。他不停地點頭。
賈大彬接著說:“你看,曼靈是個多好的同誌,漂亮能幹,人又本分,你一定要珍惜啊。”
“賈局長,您放心,其實我跟葛菲之間真的沒什麼,不過是青年人之間的一種友好來往。”邱雲峰覺得有分辯一下的必要。
賈大彬擺一擺手,打斷了他的話茬,“這我自然是知道的,但是,領導的信任和理解,是左右不了群眾輿論的,你不要把問題想得那麼簡單啊”。
領導找他談話之後,邱雲峰一直悶悶不樂。這意外的升遷,因為摻雜著一種不名譽的色彩,他高興不起來。
由於自己頂了老姚的職務,邱雲峰見到老姚的時候很不自在。但是老姚卻很真誠地祝賀他,而且還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雲峰,接替我當科長的幸虧是你。”
小馮也真誠地祝賀他,且說:“邱雲峰,既然當了科長,就要有科長的做派,有事盡管吩咐,別有什麼顧慮。”
身份的變化,居然沒有影響到三人的關係,這裏沒有猜疑、嫉妒和不平,有的還是以往的親密、和諧與默契,真是出乎邱雲峰的意料。
但是,他們三人的關係究竟還是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老姚和小馮居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公然發展他們的感情事業,弄得邱雲峰很不自在。為此他開誠布公地找老姚談了一次。麵對這麼嚴肅的問題,老姚竟然沒有一絲難為情,而且還反過來勸導邱雲峰。老姚說,雲峰,你看我都這個歲數了,沒有什麼前途了,難得小馮還瞧得起我,給我一些感情上的安慰,所以你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再說,現在這個年頭,誰沒有一兩個情人?特別是那些做領導的,左擁右抱都半公開化了,人家還不照樣在台上冠冕堂皇頤指氣使?作為同一個戰壕裏的戰友,我倒是要提醒你一句,對葛菲那小娘們兒,你一定要提防一些,她不是什麼好鳥,她是個會立牌坊的婊子。
這以後,在工作上老姚和小馮很賣力氣,大事小事都積極主動,科室的業績在單位有口皆碑。但是,邱雲峰一點做科長的感覺都沒有,越是被人看重,越是心情抑鬱。因為他科長的職責不在工作上,而是要當好兩個科員秘密感情的保護傘,不致使敗露。因為老姚已接近了退休的年齡,他不能讓這麼一位辛辛苦苦了一輩子的小人物毀在自己手上。他剛剛進入官場,他的悲憫情懷還是很發達的。
邱雲峰還有一塊心病。
自從他當了科長之後,李曼靈陪同賈局長出差的機會多了。對這,賈局長有很磊落的理由,在一個公開的場合他曾經說過,李曼靈是機關事務部的幹部,工作職責就是為領導服務的,她又是單位裏的一朵花兒,機靈能幹,我不帶她又能帶誰?如果哪個女同誌有意見,就長得漂亮一些,在這個競爭的年代,漂亮也是機會成本嘛。
機關這種地方,好發議論,好生是非,越是在曖昧的情況下,越是這樣。但是,什麼事情一旦放在了透明的狀態,反而得到理解,得到認可。李曼靈陪領導出差的事情也是這樣。人們把它看成是領導的一種現代風範,無可厚非。如果哪一次沒有李曼靈的陪同,人們反而感到奇怪了。
倒是葛菲偶有議論,在一個邱雲峰隱約可以聽到的地方,她對身邊的同事說道:“咳,這種事情,如果人家的先生都沒什麼擔心,別人有意見有什麼用?”
葛菲那個同事很厚道,說:“葛菲,你可要嘴下留德,人家李曼靈可不會那樣,她是個很單純的人。”
葛菲朝著邱雲峰遠遠地瞥了一眼,裝作不察的樣子,笑著走開了。
葛菲的話起到了一種提示作用,他不由得聯想到,自己之所以意外地被提拔,一定跟李曼靈有關。
他想到自己的新婚之夜。
那個浪漫的時刻,李曼靈居然沒有出現處女的潮紅,他不禁心中一沉,嗚噥了一句。李曼靈怯怯地問道:“你要說什麼?”他搖搖頭,“沒什麼”。他覺得,作為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來說,有些話是不能說出口的。為了掩蓋自己的表情,他隨手把臥室的燈關了。
兩個人沉默在黑暗中,承受著很複雜的煎熬。
後來,李曼靈輕輕地啜泣起來。
邱雲峰把李曼靈擁進懷裏,“你這是何苦呢,我又沒說什麼”。
李曼靈從他的懷抱裏掙脫出來,“你不說什麼比說什麼還令人難受”。
邱雲峰究竟是處在愛情之中的,擔心這種不良的情緒會敗壞了他們今後的生活,便重又把李曼靈擁進懷裏。
後來李曼靈曾告訴他,那一刻她非常感激他,因為他把她攬進懷裏的時候,用的勁兒很大,沒有一點勉強的意思。他們也曾心平氣和地討論過這事,共同找出了合理的答案——
因為農村的生活條件比較艱苦,女孩子在發育期、甚至是在特殊的日子裏也要幹很重的農活,很有可能是抻了、扭了。這樣的推理,邱雲峰本人也是相信的,因為他本人也是農村出身,知道農村女孩在出嫁前一般都是很規矩的,她們把這看做是自己最後的身價,是兒戲不得的。
因此,邱雲峰努力讓自己朝著好處想,時間久了,也就真的淡化了。
但是,這畢竟是一種隱痛,條件具備的時候,就變成了一種大痛,且變得不堪忍受。眼下的邱雲峰,越來越傾向於一個世俗的判斷,那就是:李曼靈是不貞節的。
一天,當李曼靈甜蜜而羞澀地告訴他她懷孕了的時候,他竟然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冷冷地說道:“打掉!”
李曼靈追問他為什麼,他反問道:“你還不清楚?”
李曼靈恨恨地說:“你將來是要後悔的。”
邱雲峰冷笑一聲,說:“現代人都講究摸著石頭過河,誰會考慮將來?咱們不過是小人物而已,也就別那麼奢侈了,隻要每一天都活得不委屈自己就行了。”
李曼靈也不想委屈自己,一氣之下,真的把孩子做了。
從這以後,李曼靈變得特別講究穿戴和打扮,渾身上下全是名牌,化妝品也是很名貴的那種,身上的氣味既洋氣又時尚,無論邱雲峰用多麼挑剔的嗅覺品評,再也聞不到一絲一縷麥秸的味道。她每月的開銷很大,有的月份還透支,弄得邱雲峰不得不去幹預。李曼靈說,我的生活你別管,你隻需看好你的錢袋就行了。邱雲峰說,好歹咱也是個家庭,不能不有些積蓄。李曼靈說,我又不需要對誰負責,攢錢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