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心史 第十五章 同謀(3 / 3)

賈大彬放棄了努力之後,轉而又有李曼靈的電話不斷打來。這也是他預料到的,便照方抓藥,充耳不聞。李曼靈也改為發短信,既有妻子的口氣也有辦事員的口吻,讓他感到很刺激。一組組短信得不到回複之後,李曼靈的語氣變了——邱雲峰你是怎麼回事兒?別不知天高地厚!

這反而增加了他的自信,在賈大彬心中,他邱雲峰這隻籌碼的分量是越來越重了。

他曾經把手機關閉了一段時間,但一聽不到急促的鈴聲,讀不到焦灼的字句,便頓然有一種自然走失或被人拋棄的感覺,很不是滋味,就又打開了。

最出乎意料的是,直到現在,竟沒有接到葛菲的一個電話和一次短信,他很是失落。葛菲的反應對他來說至關重要,因為能給他這次出行賦予更深的意義。

看到瀑布那玉珠飛濺般的水沫,他竟想到了她白花花的身子,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絲憂傷和滿腹的不平——

自己十分敬畏的肥美口味,他賈大彬憑什麼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毫無顧忌地大肆咀嚼?他必須付出一份代價。

在不平的同時,他也把葛菲看輕了——這個女人,也無非是一種口味而已,餐桌上的輪盤旋動,轉到你跟前的時候,無需多想,伸出筷子就是。

他為自己在賓館裏那畏首畏尾、近乎卑怯的舉止感到臉紅。從這一刻起,世俗的力量開始改造他書生的本色——人格放低庸福近。他好像看到了世俗之美。

但是,接下來的幾天,他的手機啞了。那一邊,沒人再給他震響急迫的鈴聲,也沒人給他發來希望的消息,好像棋盤的布局被重新布置,他這顆棋子已不是征戰的焦點,與全局無關了。於是,他的心境發生了戲劇性的變化,從貓戲老鼠的玩味,變成了餓貓對老鼠的期盼。隻要手機一有動靜,他便像被熱油燙了一般,下意識地打開機蓋。卻是當地的旅遊消息。

他感到該打道回府了。

他給葛菲發了一條短信,告訴她自己回程的班機和時間,覺得,這是她十分需要的。在飛機落地的那一刻,他還有著充足的信心:葛菲一定會前來接機,然後把他拉到一個秘密的地方,對他進行一番安撫,把事情擺平。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葛菲並沒有來。

他孤零零地在停車場內徘徊著,心中一片茫然。他突然發現,自己已陷入一種極其尷尬的境地:他不知道應該回到哪兒。家,單位,哪兒都不是他的落腳之地。

最後,他不得不在單位附近的一家賓館要了一個房間,把自己扔到床上,蒙頭大睡。他的確是累了,無論如何,先睡一覺再說。

他被手機鈴聲驚醒了,一看顯示,是賈大彬。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

賈大彬說:“邱雲峰,我知道你回來了,告訴我,你在哪兒,我要見你。”口氣冰冷,毫無謙恭氣息。

邱雲峰頓感不快,但還是告訴了他自己的地點,“那麼你就來吧”。不知怎的,他無法再矜持,甚至還希望他快一點來。他趕緊梳頭、剃須、洗臉,他覺得,在賈大彬麵前,他應該有點樣子。

賈大彬很快就到了。

進了門,賈大彬表情嚴峻,出口的第一句話竟是:“在這種地方跟你見麵,正好。”

邱雲峰反而覺得拘謹,近乎巴結地給局長沏了一杯茶。賈大彬擺了擺手,“不用客氣,咱們有話直說”。

“說什麼?”邱雲峰囁嚅道。

“就是你到底想要什麼,是要錢,還是要官兒。”

由於沒有心理準備,邱雲峰不知怎麼回答,隨口說道:“我什麼也不想要。”

賈大彬很不高興,板著麵孔說了一番話:邱雲峰,你還年輕,還不知道社會並不像你想象的那樣,是與非都是相對的,如果把握得不好,是也會變成非的。我堂堂的一個大局的局長,有個把情人,有什麼了不起的?你不要把問題想得那麼嚴重,否則會讓人看不起的。我念你年輕,不想把你作為對手,所以,想把複雜的問題弄得簡單一些。如果你不好意思說,我替你作一下選擇——要錢,太下賤,你還是要官兒吧,這樣,更能體現一下自身價值。這一點,我也曾經開導過你,想必你是明白的。

即便是在這麼不名譽的情況下,賈大彬的氣場也是這麼強勁,居高臨下,左右貫通,讓邱雲峰感到很壓抑,很被動,好像如果再不明確地作一下選擇,不名譽的一方反而是自己了。

“既然是這樣,那你就提拔我當副局長。”這是很降低人格的選擇,但是,話一出口,邱雲峰居然感到,他正從拘謹和壓抑中解脫出來。

賈大彬嚴峻的表情一下子鬆動了,竟露出一絲笑容,他說:“小邱,你現在才讓我感到可愛了,但是,你的這個要求,我做不到。”

邱雲峰又緊張了起來,以為自己進了一個老油條的圈套。他霍地站起身來,“賈局長,你難道……”

賈大彬也站了起來,雙手放在邱雲峰的肩上,像長者垂憐孩子一樣,輕輕地把他摁在了原位,娓娓地道來——

小邱,你真是不懂官場——

不是我不想這麼做,而是難度太大。副局長一級得區委組織部考察任命,主動權不在我的手裏。你想,你科長的任職期限太短,如果一下子放到副局長的位置上,有拉幫結派突擊提拔的嫌疑,可能會事與願違。所以,要在我的職權範圍內,穩妥處理,循序漸進。如果給你弄個黨委委員、局長助理的職務,基本上就是我說了算了。不要嫌官小,這個安排,我也是要費些周折的,而且,你一旦上任了,實際上也進了決策階層,也是副局長待遇了,有什麼不好?

“那好,賈局長,您覺得怎麼合適,就怎麼辦吧。”賈大彬入情入理的解釋和親切自然的語氣,讓邱雲峰無話可說,隻能認同。但話一出口,他的心皺了一下,因為他不知不覺用了一個“您”的字眼。邱雲峰,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這時他才發現,原來自己的書生性情背後,還有很世俗的一麵。於是,他很難為情,目光躲閃,不敢正視自己的談話對象。

“小邱,從現在開始,我們可是一條船上的人,應該風雨同舟,和衷共濟,而不能離心離德,相互拆台。”賈大彬適時地叮囑道。

邱雲峰點頭稱是。他覺得,他絕不是賈大彬的對手——副局長與局長助理之間,雖然有同等的待遇,雖隻差一步之遙,卻有巨大的伸縮空間——

最終能不能消除這個差別,要看他能不能跟給予者和諧相處——

從這時起,他與賈大彬之間的關係變了,他出讓了自己的話語優勢,隻能以卑微的姿態跟著走了。什麼是合作者?本質上,就是一種相互妥協的關係。

“小邱,出差回來,你幹嗎還住在賓館這種地方?還是回家去吧。”賈大彬引申了一句話,“你別淨聽那些風言風語,我和曼靈之間什麼都沒有,她是個好女人,別再委屈人家了。”

賈大彬的話觸到了邱雲峰的痛處,他臉上立刻堆滿了委屈與憂傷。

“在這點上,你真應該感謝葛菲才是。”賈大彬毫不體恤邱雲峰的感受,兀自說道。

邱雲峰遞上探尋的目光。

賈大彬自嘲地說道:“這還不是明擺著,一山不容二虎——即便我有多餘的心思,葛菲那小娘們兒也不允許啊。嘿嘿,葛菲是什麼人?絕非等閑之輩!”

一個嚴峻的上司,能夠說出這樣坦率的話,頗有冰釋前嫌的力量,邱雲峰像做錯了事的孩子,嘿嘿地笑著,“瞧您說的,還是我們本身有問題”。

“既然如此,就主動點兒,在女人麵前,男人從來就沒有是非可講。”

“好,聽您的,我回家。”

賈大彬的到來,竟使邱雲峰找到了自己的歸屬。

參加完局長辦公會,出了樓門,已是滿天星鬥。他做了一下深呼吸,感到室外的空氣異常的新鮮。他腳步匆匆,毫不遲疑,因為他知道,在家裏,李曼靈收拾了一桌可口的飯菜,在等待著他的歸來。出了賈大彬與葛菲的事,兩個人重新獲得了一起生活下去的理由。

就要邁過門房的時候,老張突然跳了出來,把他攔住了。“邱助理,官兒一當大了,就不理人了。”邱雲峰倏地站住了,隨口應了一句:“忙啊。”

老張把他拉進門房,說:“邱助理,你帶了一個好頭。”

這沒頭沒腦的話讓邱雲峰很是詫異,“老張,你這是什麼意思?”

老張告訴他,自從他結束了分居生活之後,到了晚上,那兩對經營特殊愛情的人兒也不在機關露麵了,大樓裏清靜得很。他也省事得很,按時關門,按時作息,再也不用多長一隻夜眼——瞻前顧後、提心吊膽。

“還真有些不習慣。”老張說。

“你這人就是賤,省心的日子有什麼不好?”邱雲峰說。

“省心倒是省心了,但少了多少樂子啊。”老張笑著搖了搖頭。

賈大彬和葛菲的規避,他可以理解,但是老姚和小馮卻沒必要這樣。“他們之間是不是發生了什麼?”

回家的路途中間要經過老姚的家,邱雲峰靈機一動,爬上樓去敲門。

開門的竟是老姚本人。

老姚吃了一驚,“怎麼,竟是你?”

邱雲峰意味深長地笑笑,也不搭話,徑直朝客廳走去。肖金花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見來人是邱雲峰,隻是欠了欠屁股,“小邱,是你啊”。

“人家雲峰已經是局領導了,還小邱小邱的,也不趕緊去沏點水。”老姚點化道。

肖金花並沒有起身的意思,接茬說道:“他官兒當得再大,也不是外人,叫小邱怎麼了?”

見老婆沒有動作,老姚倒像做錯了事的孩子,臉紅了,慌忙去找茶杯,準備沏茶,“你嫂子就是這麼個人兒,沒輕沒重”。

“甭客氣,我坐不住。”邱雲峰攔住了老姚,說,“我隻是順便來跟你說一聲,局裏剛開完會,還讓我兼咱們科的科長,但兩邊跑我精力不夠,你老兄還得多幫襯幫襯。”

“雲峰,這你就見外了,咱倆誰跟誰。”

“就是。”老姚的話還沒說完,肖金花就送來迫不及待的補充,使屋裏的氣氛變得很親情。

已經走在街上了,邱雲峰還在回味這團親情。難怪老姚在外邊尋找浪漫,因為肖金花的性情過於質樸。但是,從剛才的情形看,兩口子之間還有一種黏著的東西,絕對到不了離婚的地步的。

邱雲峰失聲而笑。因為他明白了,剛才自己的靈機一動,其實是為了驗證老姚此時到底跟誰在一起。人間之事,行動的背後,往往提前就預備著理由。

現在,小馮她在幹什麼?對小馮,他竟生出一絲體恤。

進了家門,李曼靈果然在等著他吃晚飯。剛在飯桌前坐下,李曼靈就適時地給他斟了一杯酒。這是他們重歸於好之後的規定動作,起初邱雲峰還感到過於矯情,可現在,他已經習慣了,有了理所當然的味道。

吃飯時,兩個人很少交談,隻是目光碰在一起的時候,李曼靈會做出一種會心的微笑。她以前總是放聲而笑,弄出清脆的聲音。但是,自從邱雲峰說她的笑聲具有農村特征之後,她改了。還有,邱雲峰在家的時候,她總是塗紅抹粉,衣著整齊,不輕易袒露身體。因為他說過,她的身體過於貧瘠,缺乏性感。隻有在公眾狀態下,才有一種女性的嫵媚。所以,雖然事實證明,邱雲峰與葛菲之間並沒有出軌的行為,但她還是情不自禁地恨她,因為有葛菲的風騷與豐腴作比,她的心隱隱地發皺。她終於明白,為什麼那個小娘們兒總是散布她李曼靈與賈大彬的流言飛語,而且一旦她進了賈大彬的辦公室,時間稍長了一些,那個騷貨就來敲門。這都不是偶然的,前者是賊喊捉賊,後者是怕別人爭食。你一個堂堂區長的女兒幹嗎做出這樣的事情?真是下賤!所以,她又暗自慶幸,慶幸邱雲峰沒有跟她攪在一起,不然的話,即便他不以為然,作為他的妻子,自己也深以為羞。基於此,她覺得自己在家庭中,不能再像原來那樣隨意和任性了,應該長點兒心計,對男人多一些適應,多一些溫存,多一些內在的吸引。

她還特別留意了一些微小細節,比如她不再吃大蒜,不再無所顧忌地咀嚼食物,也一改每周洗一次頭的習慣,幾乎是每天都有一次梳洗,從發根到發梢,絕對沒有一絲麥秸的味道了。

但是,即便是這樣,邱雲峰的心頭仍然皴結著一層厚厚的憂鬱,因為他感到在他們夫妻的溫情之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殼,沒了以前的透亮和順暢。太像“作”夫妻了。還有一層既令他羞愧又不能作罷的原因,就是他對葛菲的思念。

從事發的那個晚上一直到現在,葛菲從來不跟他單獨接觸。在一些公開的場合相遇,葛菲的表情竟無一絲歉疚,反而用玩味的眼神直視著他,直至他難為情地低下了頭。他心中忿忿不平:他媽的,一個爛汙的婊子,居然高傲得像個貞節的淑女,這是哪兒的道理!

他迫切地想找到跟她單獨見麵的機會——他要聽到她低聲下氣的解釋,即便她拒絕解釋,但是,他可以在對其羞辱中,得到一種發泄。他覺得自己有理由這樣做——

她敗壞了自己的名聲,離間了自己的家庭,騙取了自己的感情!還有,還有,她手機的鏈環上,掛的正是自己精心挑選的翡翠玉墜啊!

一定要見到她!

李曼靈愈是刻意地改變自己,他走向葛菲的念頭愈是強烈。

機會終於來臨。

賈大彬去美國了。這是曆時一年的公派考察,考察對象自然是與本局對口的有關管理經驗。稍有官場常識的人都會明白,這樣的考察具有鍍金性質,說明上邊對賈大彬是賞識的,回國之後,將會被提拔使用。

賈大彬的出行,解除了邱雲峰心頭的顧忌。雖與葛菲近在咫尺,卻不能貿然接近,就是因為有賈大彬的存在——

既然人家滿足了你的有關訴求,就意味著相互之間業已建立了一種潛在的規則,你就必須按規則出牌,否則就會出局。現在,賈大彬暫時成了局外人,客觀上,給了邱雲峰一個可以自由出牌的小小空間。

這是不可多得的一份自由,他急迫地登場了。

他用心地觀察了葛菲的行蹤。發現她每天下班之後,並不留在機關,也不回到她父母的家,而是到了一個別的去處。那是一座有錢人居住的大戶型的公寓樓。那裏有樓前花園,有地下停車場,環境幽靜,人跡稀少,屬全封閉的西式格局。他很快就查到了,葛菲的住所,是1號樓3單元302室,房子的戶主居然就是葛菲。邱雲峰早就聽說本城有這麼一處高級住宅,沒想到參加工作沒幾年、實力極其單薄的一個小小的單身女子,居然能住在這樣的地方,他驚異不已。

但稍一沉吟,他覺得這其實也沒有什麼奇怪的,因為她身後有一個當區長的父親。

他撳響了1號樓3單元302室的門鈴。裏麵沒有反應。他知道,這是個私密的住所,主人是不會貿然開門的。便帶著惡意的微笑,撳動不止。還是沒有動靜,他便撥了一個手機的號碼,裏邊果然隱約傳來熟悉的鈴聲。很快鈴聲就斷了,再撥,索性關機了。

將要放棄努力的時候,門自己就開了。葛菲瞪了他一眼,“知道就是你”。進了房間,葛菲陰沉地說道:“我知道,你早晚是要找上門來的。”

那個客廳很大,彌漫著一股足以蠱惑人心的紫羅蘭香味。邱雲峰什麼也沒說。他此時喉頭發緊,心緒複雜,本想定一定神,說幾句適宜的話,但卻緊緊地把葛菲抱住了。受到女人那本能的推拒,反而引發了一種邪惡的激情,他把葛菲扔在闊大的沙發上,餓虎一般覆蓋上去,“想死我了!”

這個卑賤的聲音,讓邱雲峰本人都無地自容,但是,他已控製不住自己了。

在沒有退路的時候,葛菲狠狠地在他的肩頭咬了一口。邱雲峰身子一挺,敗下陣來。進門之前的那種昂然的道德優勢,此時消失得一幹二淨。“我這是怎麼了?”他頹然地坐在沙發上,眼光收縮在自己的腳尖上。

以為會聽到很難聽的話,沒想到葛菲竟很自然地說道:“既然來了,就參觀一下房間吧。”

像被寬恕了的孩子,邱雲峰乖乖地跟在葛菲的身後,看了三臥兩廁,看了前後陽台,看了廚房餐室。總的感覺,是闊大,闊氣,出乎想象。因而他很局促,感到自己很渺小,有淹沒的感覺。

“多大麵積?”

“248。”

“多少房價?150萬?”

“你沒必要知道。”

“咳,畢竟是區長的女兒啊。”

“與我爸爸無關。”

“那麼,就是與賈大彬有關?”

“這,就你的智商水平,是應該想到的。”

到了這個時刻,邱雲峰全明白了,他和賈大彬,包括李曼靈在內,都被這個胖姑娘利用了。他淒然一笑,“你可真卑鄙!”

“你講話可真沒水平,我不過是順應潮流而已。”葛菲輕描淡寫,表情從容。看到邱雲峰疑惑的樣子,葛菲體貼地解釋道:“你看現在有品位的女孩子,哪個不是吃高檔穿名牌,坐擁香車豪宅?張愛玲說出名要趕早,女人的生活也要及早設計,要吃好青春飯。”

“可是,你畢竟是葛菲啊!”邱雲峰依舊不能釋懷,他覺得自己看上的女孩,是不應該這樣庸俗的。

“你這個人真是可愛。”葛菲露出一絲譏諷,“你以為我葛菲是誰?跟街上的女孩子沒什麼兩樣。”

邱雲峰頓感自己的沒趣,倏地站起身來,“我該走了”。

“既然來了,就留下吃飯吧,我早應該好好謝謝你了。”葛菲也站起身來,擋在他麵前。

邱雲峰一驚,“謝我什麼?”

葛菲示意他坐下。

見邱雲峰重新落座,葛菲嫣然一笑,“你等我一下,我去一下廚房”。進了廚房,很快就傳來一個類似屋裏人的聲音:“雲峰,螃蟹能不能跟皮皮蝦一起蒸?”

“可以吧。”邱雲峰不喜歡這樣的語氣,但還是應了一聲。

“我把螃蟹和皮皮蝦蒸上了。”從廚房裏出來,葛菲依舊保持著屋裏人的語氣,“下班的時候,順便逛了一下菜市場,正好有新到的海鮮。你看,你這個人,就是有口福。”

邱雲峰感到很不舒服。這個女人,總是自以為是,你怎麼就知道我邱雲峰就一定會跟你共進晚餐?

但是,他還是忍住了,因為他要聽。

“為什麼要謝你?是因為你成全了我。”

這是個極富撩撥的開場白,邱雲峰挺直了耳朵。

葛菲說——

我是家裏的獨女,從小就拔尖兒,別的孩子有的,我一定要有,家長一旦不予滿足,就哭,就鬧,把自己關起來,拒絕吃飯。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同桌有一隻猴形的轉筆刀,鉛筆一在裏邊轉動,它就眨眼睛,我稀罕得不成,就跟我媽要。我媽說,轉筆刀你已經有一堆了,就不要再買了。我一聽,摔門就進了自己的房間。我爸說,一個轉筆刀也值不了幾個錢,就給她買算了。我媽說,不是錢不錢的問題,而是不能太慣著她。我媽的話,讓我很惱火,便舉著一把裁紙刀衝了出來。我媽吃了一驚,問,你要幹嗎?我衝她一笑,逼問道,您到底給買不買?我媽一愣,怎麼,你還要造反?我說,我不會怎麼著,我隻是生自己的氣。一邊說著,一邊把裁紙刀割向自己的耳垂。血流了滿臉,可是我一點都不覺得疼,我得意地笑著,欣賞著他們的大呼小叫。我爸一把奪下刀子,你這是幹嗎,爸給你買就是了。哼,從此以後,我就是我,什麼事都是他們向我妥協。

參加工作之後,看到許多女同學都有了自己的住宅和私家車,我心情很不平靜。車子我並不看重,但在人家西方人的觀念裏,房子卻是女人的立身之本。所以,我一定要有屬於自己的房子!可是我沒錢,就向爸媽伸手。我爸說,那就給你買一套經濟適用房吧。我說,我才不稀罕呢,麵積太小,品質太差。我爸說,那就難為你爸了,作為工薪階層,我哪兒拿得出那麼多錢。我說,您不是副區長嗎,總會有辦法的。我媽搶過話頭,你這叫怎麼說話?你爸是個正經人,把政治前途看得比生命都重要,你可不能逼著你爸犯錯誤。我說,您這就低估我爸的智商了,據我所知,清官有時比貪官更有手段。我爸聽罷,長長地歎息一聲,你們這代人,算是沒有希望了。我媽懂得我爸的心思,說,你真是想當然慣了,事情哪有那麼簡單?簡單的辦法倒是有一個,找個有錢的男人把自己嫁了,一切就都有了。我說,嫁什麼嫁,讓我看上的男人還沒有出生呢,再說,僅僅為了一套房子就輕易嫁人,成本也太大了。聽了我的話,我的爸媽長籲短歎,恓惶不安,他們小心翼翼地對我說,閨女,不是爸媽不成全你,而是我們太窩囊,無能為力啊!我說,請你們放心,我不會強迫你們做你們做不到的事。爸媽如釋重負地流下眼淚,說,到底是自己的閨女啊。

這以後,我自然就盯上了賈大彬。我覺得,從賈大彬那兒,我一定能夠實現自己的願望。為什麼?因為他好色。李曼靈因為臉蛋漂亮就被他搞進機關——

對不起,我這樣說對你有點不恭敬——

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他雖然有粗獷的外表,卻有著錦繡的內心。就是說,他有著致命的弱點,堡壘是極易被攻破的。這樣一來,我既可以得到房子,又可以保全我爸,維護他為官清廉的公眾形象。現在你明白了吧,散布他跟李曼靈如何如何,是為了遮人耳目;跟你親近,是為了給他製造壓力、製造危機,讓他乖乖就範。但是,賈大彬絕不是個簡單的人物——

他雖然到了離不開我的地步,但是遲遲不給我兌現,他懂得怎麼牽製住女人,懂得如何既享受到女人的好,又給女人付出得少。我很著急,很懊喪,聞著他難忍的狐臭,聽著他粗俗的鼾聲,我暗自流淚,整夜難眠。我真懂得了什麼是婊子。我恨極了,真想去告他,真想豁出自己把他搞臭。正在這時,你玩兒了一個捉奸的把戲,使他明白,要想長期占有我,而又不擔當太大的風險,的確應該有一個安全的環境。就這樣,他才不得不下了決心,給我買了這套房子。

這個敘述過程,葛菲一直是用一種玩味、調侃,甚至得意的口氣,但是,講到這,她一頭紮進邱雲峰的懷裏,滿臉淚水,說道:“房子來得好心酸啊!”

邱雲峰本能地躲開了,但很快又被葛菲緊緊地抱住了,“不管你怎麼看我,我都感激你,這房子——這房子——實際上是你給的!”

葛菲的這個表達方式,讓邱雲峰無所適從。“我真的該走了。”他說。

好像是一種提醒,葛菲想起了什麼,“哎呀,廚房裏還蒸著螃蟹呢”。

螃蟹使他們很自然地分開了。

但邱雲峰沒心思跟葛菲共享螃蟹,他堅持要走。“我的話還沒說完呢。”葛菲一笑,“以下的話題,是關於你的。”

“是嗎?”邱雲峰真的猶豫了。葛菲開了一瓶紅酒,“咱們是不是應該享受一點情調?”與其說是征詢,莫不如說是不可拒絕的安排,她知道,此時的邱雲峰是不會走的。

紅酒,海鮮,誘人的話題。邱雲峰重又坐下。

“其實,你不應該小瞧我,因為我葛菲也成全了你邱雲峰。”葛菲像善吃常德醬板鴨一樣,也很會吃螃蟹——

蟹殼,蟹爪,那些堅硬的部分,她很輕巧地就剝離開了,嫩黃的蟹肉,無障礙地呈現出來。她不僅自己品味,也送到邱雲峰的嘴邊,“雲峰,你嚐嚐,鮮得很呢”。

“葛菲,你別弄得這麼親熱好不好?”邱雲峰躲閃著,有一種被羞辱的感覺,“有話就說,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葛菲告訴他,起初,賈大彬對李曼靈的確是動過心思的,是我葛菲從中做了阻攔。我的用心其實並沒有多麼高尚,是怕她壞了我的好事。我對賈大彬說,李曼靈活得單純,除了一個漂亮的臉蛋之外,觀念陳舊,腹內空空,一無所有,一旦卷入複雜的情感糾葛,會惹很多麻煩。你賈局長找別的女人,隻是換一種口味而已,並不想破壞自己的家庭,這我葛菲能夠理解,而她李曼靈卻是不能接受的。到了最後,她一旦跟你糾纏不清,你是擺脫不掉的。賈大彬覺得有道理,很是遺憾地放棄了,他恨恨地說,那就便宜了邱雲峰那小子了。後來我頻繁地跟你接觸,賈大彬醋意大發,要對你采取行動。我說,我這是做給別人看的,放的是煙幕彈,省得暴露了你賈大局長。賈大彬很是感激,你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小心肝,我一定真心對你好,而且絕不再打別的女人的主意。不瞞你說,在假意跟你好的時候,我覺得你這個人是個難得的厚道人,特別是那天在賓館裏,你那麼規矩,像個怕犯錯誤的孩子,就真的對你產生了好感,就勸說他讓你當科長,再後來,就是發生了那件事之後,賈大彬很是惱火,認為你是有意向他進行挑戰,便決心要置你於死地而後快。我說,你不要把他想得那麼複雜,這隻是一個偶然事件,息事寧人就算了。所以就有了現在的結局,你成了堂堂的局長助理。

這真是個意想不到的故事,邱雲峰久久地沉默著。真相,使他失去了在這個令人鄙薄的女人麵前的道德優勢。原來,他們莫名其妙地成了同路人,主動或被動地進入了交換程序,都是不名譽的利益獲得者。

“葛菲,你真是害人不淺啊!”他終於還是把過錯推給了對方。

葛菲搖搖頭,笑著說:“咱不說這個,還是好好享受這頓美餐吧。”

一種異樣的感受,促使邱雲峰堅定了走的意誌,“還是留著你自己慢慢享受吧,我的臉皮可還沒厚到這種程度”。

葛菲臉上的笑容立刻就凝固了,“邱雲峰,我問你,你為什麼到我這兒來?”

是啊,我為什麼來?邱雲峰愣在了那裏。他還羞愧地想起了,一進門時迫不及待地擁抱葛菲的情景。

“你不要以為自己是什麼君子,你也不過是個既當婊子又立牌坊的小人而已!”葛菲唇紅齒白,毫不含糊,“說白了,你不過是趁著人家賈大彬不在,來占點兒便宜。”

也未告假,小馮竟好幾天未來上班。邱雲峰問老姚:“小馮到底是怎麼回事兒?”老姚搖搖頭,“誰知道呢”。

“怎麼,連你都不知道?”邱雲峰下意識地追問了一句。

“你這是什麼意思?”老姚臉色很難看,好像被人冒犯了一樣。

“我真的沒別的意思,隻是隨便問問。”邱雲峰也覺得自己的問話有些不得當,抱歉地笑了笑。

第二天,人們從護城河裏發現了小馮的屍體。屍體很完整,既沒內傷,也沒外傷,是典型的溺水而亡。

警察經過反複勘查,沒有發現謀殺的痕跡,認定是自殺,或意外失足落水。但是,小馮的丈夫卻一口咬定,她的死與老姚有關。因為他找到了一本小馮的日記,日記裏詳細地記述著小馮與老姚的事情。內容的詳細程度是令人吃驚的,在什麼地方私通,一晚上做幾次愛,都記得清清楚楚。最後幾天的日記反映出這樣的一個事實:對兩個人的關係,老姚有些膩了,提出了分手的要求,但是,小馮堅決不同意,就此,她在最後一頁日記中寫道:

說實話,老姚並沒有什麼可愛之處,既沒官職,又沒錢財,人也一把子年紀了,就更談不上什麼風度。所以,跟他在一起,是不會有什麼指望的。但是,這麼多年來,我已經習慣了他那種特別的體貼和嗬護,在他的懷抱裏,聞著他特有的味道,我感到說不出的充實。一談到分手,我就找不到北,就有一種不可承受的憂傷和失落。這也難怪,從單位到家庭,每天的日子是那麼的平淡無奇,是那麼的寡然無味,也就這麼點兒可憐的“浪漫”了。老姚也是的,我既不破壞你的家庭,也沒有多餘的索求,隻不過是滿足一個“習慣”而已。你幹嗎那樣急火火地提出分手?如果連這樣一點兒最後的溫柔,你都不能安心消受,你還算什麼男人?老姚真是被我寵壞了,我一定要給他點兒厲害瞧瞧,不然的話,他會越來越任性,越來越不好把握了……

盡管這些日記有力地證明小馮的死是跟老姚有關的,但是,由於老姚死不承認小馮落水前跟他在一起,也根本找不到目擊證人,更主要的是,老姚的夫人肖金花,還有他們的鄰居王大嬸都同時且堅定地證明,警察界定的小馮出事的那天晚上,老姚是一直跟他們在一起的。那天是王大嬸六十五歲大壽,老人的兒子及兒媳因為在外地觀光而來不及趕回來,是老姚、肖金花這對好心人陪伴她過了一個愉快的生日。這其中,有一個細節,是極耐人尋味的——

當警察向王大嬸反複核實證言的時候,王大嬸有些不耐煩了,她嚴肅地問道:“你們這些警察究竟是為誰服務的?幹嗎對一個小婊子的事這麼上心?”警察一愣,而後笑著點點頭,“我們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

於是,雖然有種種疑點,警察還是維持了原來的結論。小馮的丈夫不服,聲稱要起訴,警察笑著問他:“你有充分的證據嗎?”見他有些猶豫,警察嚴肅地說:“你要尊重死者。”

“咱們走著瞧。”小馮的丈夫恨恨地丟下了一句,走了。以為他是去搜集證據了,但不久就傳來消息,他又娶了一個新婦。熟悉小馮的人,都吃驚不已。而後又都覺得,像小馮這樣的人,無論是在單位,還是在家庭,無論是在工作中,還是在情感中,都是無足輕重的。

雖然老姚平安無事,但是他卻不再是從前的那個人了——

整個人瘦得隻剩下了骨頭,少言寡語,麵色土灰,像個遊移的陰魂。他與肖金花分居了,住進了機關。肖金花苦苦哀求他搬回家去,他無動於衷。於是,人們總是能聽到他們在機關裏爭吵的聲音。邱雲峰甚至聽到肖金花憤恨地說:“你別得寸進尺,如果沒有我,你早就被法辦了。”老姚平靜地說:“那倒好了。”鬧到最後,肖金花無計可施,幹脆跪在地上,向他乞求今後的日子,“你就行行好吧,家裏沒有你,你讓我怎麼活?”老姚不堪忍受這樣的恓惶,默默地流著眼淚,跟她回去了。

一天,老姚找到邱雲峰,“小邱,屋裏就咱兩個人,我想跟你說兩句心裏話”。

邱雲峰望著神情恍惚的老姚,心裏很不是滋味,“有話盡管說”。

老姚劈頭就說:“小馮是我害的。”

邱雲峰一怔,“老姚,我看你是精神有毛病了”。

“有沒有毛病,容我把話講完了,你再說。”老姚對邱雲峰說——

我與小馮的事,你是最清楚的。難得你理解我們倆的感情,從沒有指責過什麼。但是,我心裏很愧疚,在跟小馮在一起的時候,總感到自己不是個正經人。所以,在跟她好得一塌糊塗的一個個瞬間,心裏總有一個清楚的聲音:該分手了。怎麼跟小馮好上的,真是沒有複雜的故事,整天待在一個辦公室,眉來眼去地就跑到一張床上去了。起初還感到不安,覺得不應該這樣。小馮開導我,這有什麼,你看周圍,誰不是這樣?她說的我當然明白,眼下的風氣可不像以前了,不名譽的事反倒比名譽的事更符合潮流。我說,人家都是有所圖的,可我什麼也給不了你,你會吃虧的。小馮說,我又不跟你要什麼,隻是覺得生活中應該有你這麼一個男人。她的開明感染了我,人家女人都不以為然,作為一個男人,幹嗎把事情看得那麼嚴重?就順其自然了。

說實話,雖然客觀因素起了作用,但根本的,還是自身有弱點。小馮年輕、溫柔、有活力、懂風情,讓我感到既新鮮又受用,便又覺得,如果不抓住機會享受一下,這輩子就白過了。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輕鬆的事變得沉重了,因為我發現,像我這種年齡的人,對同時擁有兩個女人的生活,缺乏坦然承受的心理素質,短期還可以,長期下去,就覺得人格上有問題了。要麼就接受小馮,要麼就回到肖金花那裏去,二者必選其一。跟肖金花離婚是不可能的,因為每一提到這個問題,她就尋死覓活的,甚至嚷嚷著要到單位來鬧得我身敗名裂。我害怕這種結局,像我這種人,可供選擇的餘地太小了,沒有承擔風險的能力。再說,跟肖金花一直是舉案齊眉地過日子,沒有愛情還有親情呢,斷然割舍是於心不忍的。而且她還說,我知道你外邊有人了,但是,隻要你不破壞家庭,我就認了。她還說,我之所以這樣委屈自己,決不是心甘情願,而是有自知之明——我一個年老色衰瀕臨下崗的女工,哪能對抗得了社會風氣?哪能經得住這份折騰?所以,就隻能離開小馮。小馮居然非常理解我的心情,對我說,我是不會死纏著你不放的,隻是現在還不成。為什麼不成,她也不明說,隻是告訴我,要想早日分手,就要多待在一起。為什麼?距離產生美,整天黏在一起的男女,會很快生出厭煩,就自然而然分開了。

我覺得她說的是那麼回事,便有約就赴。到了一塊兒,小馮很喜歡做愛,有時一夜之間要做三四次,還是很不滿足。她不無憂傷地說,橫豎是要分手的,也就隻能抓住現在了。對這樣的相處,我也有著強烈的興趣——肖金花已進入更年期了,對男女的事很是厭倦,床上的小馮,正可以彌補這種遺憾。我不遺餘力地配合著,感到自己進入了第二個春天。但是,我畢竟是有了一把年紀的人了,到了後來,身體漸漸地不做主了,那份激情也就隨之淡下來,甚至還有了一絲反感。這樣,分手的念頭就開始冒頭了。小馮是個敏感的女人,她明確表示,性愛固然重要,但相愛的人之間決不僅僅是性愛,還有被牽掛的幸福,還有被體貼的溫暖。那以後,我們躺在床上,雖然常常什麼也不幹,隻是拉拉家常,反複絮叨著單位那些破事,但小馮也感到滿足,一點兒離開的意思都沒有。半夜裏醒來,看見小馮緊緊地依偎在我的懷裏,不禁生出一絲感傷:一旦失去性愛的吸引,身邊的這個女人,跟那個叫肖金花的女人有什麼區別?我的心開始向家庭傾斜,開始尋找各種借口,避免與小馮約會。之後,就是哭鬧,猜疑,嫉妒,爭吵,賭氣,跟柴米夫妻沒什麼兩樣。

我對小馮說,你這是為什麼,你不是很想得開嗎?小馮說,虧你還是有相當閱曆的男人,你就不知道,女人的心思往往是很複雜的,她想要的東西很多很多,到底想要什麼,甚至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我很生氣,問她,你到底想要什麼?她說,我什麼都不想要,就想讓你整天抱著我;在你懷裏,我可以撒嬌使氣,像個孩子似的——

你是不會理解的,這份放鬆對女人是很重要的。我說,你真是難纏。她很傷心,哭著說,就是一塊石頭,在手裏握久了,也熱得舍不得扔掉,何況一個大活人呢。她的話,讓人心酸,讓人生出憐惜,絕情的事我做不出來,就一合眼聽天由命了。

但是,我究竟是個愛臉麵的人,激情過後,我越來越害怕承擔風險。對小馮,如果我真的愛她,真的想跟她生活在一起,弄出一些是非也是值的。相反,如果小馮跟我的交往也是出於愛情,也能跟我共同承擔生活的責任,身敗名裂也心甘情願。可是,我們之間存在的是一種所謂的“辦公室愛情”,是一種流行病,既不真實,也不深刻,缺乏讓人義無反顧的動力。所以,跟小馮擔驚害怕地待在一起的時候,就特別眷念跟肖金花一起時那種平靜的感覺。分手的念頭便一天比一天強烈了。

那天,在夜色中,我和小馮在護城河邊發生了爭吵,不知不覺地吵到了小橋上。小橋是個分水嶺,一邊通向單位的宿舍,一邊伸向我家的樓房。爭吵中的小馮一點都不可愛,我沒心情再順從於她,而是決意要回歸家庭的那一份平靜。小馮上前阻攔,我們糾纏在一起。不知怎的,小馮就從橋上掉下去了,我跑下橋去的時候,已不見了她的身影。橋下的水隻有齊腰深,我順流而下尋找她。漸漸地水沒過了肩膀,腳下也變得浮漂了,我蒙了,因為我不諳水性,再走下去,就自身難保了。我下意識地往回走,走到能站穩了腳跟的時候,我有了一個清醒的意識:我不能死,隻有活著,才能把發生的一切解釋清楚。

到了這個時候,我首先想到的是肖金花,覺得她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一切都不能再瞞著她了,便都跟她說了。她聽了以後,竟十分鎮定,說,這怨不得你。我說,無論如何得去報案,把事情說清楚。她說,你真是幼稚,這種事,你能說清楚嗎?還是想別的對策吧。見我執意要去派出所,她把鄰居王大嬸搬了出來。王大嬸堅定地站在她一邊,且毫不含糊地說,那小妖精是自作自受,罪有應得,你應該對你老婆負責,對正經日子負責。她與肖金花是同盟者,都特別憎恨第三者。

……

“事情雖然過去了,但是,我的心就再也不能安寧了。”老姚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小馮她有什麼錯?她是個好姑娘啊!”

邱雲峰惆悵地望著老姚的那張苦臉,默默無語。

“你怎麼不說話?”老姚受不了他的這種沉默。

“你讓我說什麼?”邱雲峰反問道。

“你總得表個態吧。”

“那是你自己的事,我表什麼態?”

這時,邱雲峰眼前不停地閃回著肖金花小心地托著一個甕形的搪瓷飯盆,給老姚送餃子的那個情景,情不自禁地悲傷起來。小人物都活得很不容易,都很可憐。

老姚苦笑了一下,“既然是這樣,那我就去派出所了,是殺是留,有個交代,免得心裏恓惶”。

邱雲峰露出輕蔑的表情,“你最好別這樣”。

“為什麼?”

“你這樣做,是不是太自私了?”邱雲峰懶洋洋地說,“你冷靜地想一想,發生了這樣的事,誰是最大的受害者?不是小馮,更不是你老姚,而是人家肖金花。沒那個金剛鑽,就別攬瓷器活——你搞什麼第三者?現在,你隻圖自己解脫,把所有後果都推給人家肖金花,你還講不講道理,你還算個男人嗎?!”

“那我該怎麼辦?”

“沒辦法,隻有承受。”

“你怎麼會這樣?”

“你說我該怎麼樣?”

分手之前,邱雲峰鄭重地對老姚叮囑道:“你且記住,對你的事,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沒說。”說完這番話,他言猶未盡,又補充道:“你還要記住,再找女人的時候,千萬別再找愛記日記的。”

白天訓誡完老姚,晚上邱雲峰就睡到了葛菲的床上。

現在的邱雲峰已經是流行小說中的角色了,他不再跟自己似是而非的觀念過意不去,而是駕輕就熟地遊走在兩個女人之間,坦然地享受一種通俗的浪漫。

那天在葛菲的寓所裏,葛菲最後的一番話,是致命的。——你不要以為自己是什麼君子,你也不過是個既當婊子又立牌坊的小人而已!——說白了,你不過是趁著人家賈大彬不在,來占點兒便宜。

是啊,我為什麼而來?思念?似乎有一些;愛情?始終也沒有確認過。在十分曖昧的狀況下,不知不覺走進人家的私人生活,來路不明,很不名譽。所以,在葛菲尖刻的指責麵前,邱雲峰沒有充分的理由辯駁,他張口結舌。

葛菲得意地笑著,好像是在說,收起你冠冕堂皇的那一套吧,你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男人那點兒說不出口的可憐的欲望。

這近乎是嘲笑。邱雲峰被激怒了,“葛菲,你真是越來越不知羞恥了,如果我真的打你的主意,那天在賓館裏,我早就下手了”。

“邱雲峰,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葛菲有了貓戲老鼠一般的心情,“這意味著,你雖然有做賊的念頭,卻沒有承擔的勇氣,因為你特別稀罕我的身體,怕一旦沾上了我,就放不下了。”

葛菲出手很準,打到了邱雲峰的軟肋,他本能地跳了起來,一把將葛菲推倒在沙發上,然後重重地壓上去,“我要你知道,我邱雲峰是有血性的,絕不是你想象的那種軟蛋!”他要以一種特殊的方式,來捍衛他做男人的尊嚴。

為了收束、修飾胸腹的線條,葛菲今天穿了一件緊身褡,那上邊從上到下有一排密密的紐扣,在倉皇中,邱雲峰一個也解不開。手下的笨拙,加劇了他的挫折感,他皺了一下眉頭,粗暴地撕開了。

肥美的乳房滾動而出,驚心動魄。他失聲叫了一聲,感到自己做對了。

整個過程,葛菲沒有一絲反抗,相反,竟莫名其妙地笑著,像個旁觀者,從容不迫、有滋有味地欣賞別人的劇目。隻是在男人將要挺進她的身體的時候,她輕輕地推了他一把,“把我抱到床上去,這裏不舒服”。

他竟馴順地聽從了這樣的指令,抱起那個意誌的主體走向臥室。他感到奇怪,那個肥重的身子,在懷抱裏居然一點分量都沒有。但是,把她放到床上的時候,他猶豫了,因為那個指令性的口氣讓他感到了一種屈辱,有失去自我的嫌疑。這個時候,床頭的電話響了,兩個人的目光一下子凝聚在一起。邱雲峰發現,葛菲的目光多少有些不自在,心中便馬上獲取了一個支點,他挑釁地抖抖下巴,意思是說,怎麼不去接?

葛菲不得不拿起電話,傳來賈大彬急切的問話:“怎麼回事,怎麼半天不接電話?”

“嗯,沒什麼,正在廚房裏忙著呢。”

“寶貝兒,你想不想我?”

葛菲看了邱雲峰一眼,“嗯,還可以”。

“這是什麼話,到底想還是不想?”

邱雲峰忍不住笑了笑。這種譏諷的笑意讓葛菲很不自在,便不耐煩地反問道:“不想你想誰?”

賈大彬開始傾訴大洋彼岸的思念。那種私密的話語因為有另一個男人在場,使葛菲感到難堪。她本能地扯過來一條枕巾,遮在暴露的小腹之上。

在邱雲峰眼裏,這既是一種輕蔑,也是一種暗示,更有淫蕩的味道。“賈大彬幹得,我怎麼就幹不得?咱也該換換口味了!”在這個既義憤又自私的念頭支配下,他不再猶豫,狠狠地壓在女人的身上。

這意外的進入,出乎葛菲的意料,她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

“怎麼了?”賈大彬詢問道。

“沒什麼。”葛菲答道。

葛菲的掩飾,誘發了邱雲峰更大的激情。他的顧慮徹底消失了——內心的積怨,終於找到了一個發泄的機會。這是天賜,必須緊緊地抓住。他激烈地動作著,向不公開戰。

此時的葛菲,陷入極端的被動——她既不能中斷與賈大彬的通話,又擺脫不掉邱雲峰的惡意進犯——

臉上的表情,似哭似笑,肢體的動作,也似拒似迎。“可惡的男人!”她心裏罵道,同時很真切地感到,身為女人,真的很卑賤。

賈大彬那肉麻的情話,對邱雲峰來說,不啻一劑春藥,他意外地獲得了一種道德優勢,他覺得自己有理由坦然地消受身下這個女人——“像她這樣的人,報複,不,應該是懲治,最好的方式,就是毫不留情地占有她!”在這種失重的狀態下,他的性感覺好極了,以至於在噴薄而來的高潮衝擊之下,他快活得張大了嘴巴。葛菲見狀,緊緊地捂上了話筒。但是,邱雲峰叫錯了人,“啊,曼靈!”

無論如何,邱雲峰徹底走進了葛菲的生活。繼賈大彬之後,成了她名副其實的情人。

但是,由於賈大彬的存在,邱雲峰對葛菲已沒有了那份魂牽夢繞的感情,相反,還有一種隱隱的鄙薄。他隻是對她的身體感興趣,那綢緞一樣華麗的皮肉,真是豔光四射,美不勝收。他覺得從前的自己,真是迂腐得很。不就是一個女人嗎,幹嗎弄得那麼憂慮重重、戰戰兢兢?真是缺乏時代氣質。

他現在的意識很清醒,他絕對不會為了一個葛菲而跟李曼靈離婚的。李曼靈是日子,葛菲不過是在閑時欣賞一番的風景。他能夠極其自然地處理與兩個女人的關係,他從葛菲的床上下來,可以毫不歉疚地再與李曼靈同枕而眠。什麼“一旦品嚐過了肥美的肉香,那寡薄的口味又豈能下咽?”原來自己真的不懂女人,女人各有各的好,肥美的熱烈,寡薄的綿長。奇怪地,由於葛菲的複雜,他更感到了李曼靈單純的可貴;由於自己的不忠,他更覺得應該好好地善待家中的這一個。於是,對李曼靈的感情,開始穩定了,甚至開始真心地愛她了。

李曼靈從不懷疑邱雲峰與葛菲有染,她質樸的心地本能地認為,從邱雲峰的出身,所受的教育,以及他過於自尊的人格,不可能下賤到能與別的男人共享同一個女人。所以,她跟葛菲處得很好,以前的敵意消失了,見麵的時候,兩個人都客客氣氣的,甚至可以交談一些跟別的女人不能交談的話題。比如可以一起談談邱雲峰,談談他不愛洗澡的問題。

李曼靈對邱雲峰越來信任了,甚至到了輕信的程度。隻要他編出一個理由,回來得再晚,出去的天數再多,她也不再查詢。因為暫時還沒有另一個葛菲出現。

風雨過後,天空晴闊。邱雲峰獲得了一種絕對的自由,他可以輕鬆地在兩個女人之間周旋,感到生活真好。

但是,與葛菲的關係,什麼時候、以什麼樣的方式結束呢?依她的性情,真的能夠來去自由、輕鬆了斷嗎?

一想到這個技術問題,他就心煩意亂,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