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心史 第十五章 同謀(2 / 3)

花枝招展的李曼靈越來越打眼了,以至於賈大彬都覺得這麼一朵璀璨的花朵隻開放在小小的局機關真是有些埋沒人才了,便極力把她推薦到了區外事辦。就這樣,賈局長落下了一個發現人才、培養人才、推出人才的美名。

李曼靈出差的次數越來越多,邱雲峰的怨氣越來越重,終於有一天,他對李曼靈說:“咱們還是離婚吧。”

李曼靈居然平靜地應道:“隨你。”

但賈局長的反應卻異常地強烈,專門找邱雲峰談話。他說,李曼靈有什麼錯,不就是漂亮些、風光些、對家裏的照顧少一些嗎?作為現代人,你的觀念也要跟上時代的步伐,不能固守傳統的金屋藏嬌,也要鼓勵如花美眷服務大眾!你不要疑心太重,作繭自縛,要豁達,要有風度。同時我還要提醒你,現在,雖然人們不再對別人的私生活感興趣,組織部門對幹部的婚姻狀況也不再看得太重;但是,在考察幹部的時候,還是要參考一下的——

一個家庭關係都處理不好、動不動就鬧離婚的人,為人是不是穩重?理性是不是健全?能不能朝著健康方向帶動工作?也是值得懷疑的。你現在有很好的發展勢頭,有希望進入更高的領導序列,所以,從你的政治前途考慮,我還是希望你不要離婚。

邱雲峰說,謝謝領導關心,但是,在個人升遷方麵,我是沒有什麼野心的,我看重的隻是個人的生活質量。

賈局長截斷了他的話,語重心長地說,這個我是知道的,但是,作為一個在機關裏生存的人,生活質量是與官職大小息息相關的。且不說社會地位、價值實現的大道理,就說個人收入這個很現實的問題——現在所實行的公務員製度,工資也是跟級別掛鉤的——

科級三千,處級五千,局級八千。你要想既不貪汙受賄,清清正正地做人,又要有較高的收入,富裕優雅的生活,在政治上不進取怎麼成?這不僅是個簡單的生活質量問題,而且還是個活得有沒有尊嚴的問題。

賈大彬的話說服了邱雲峰。他把離婚的進程擱置了。他想,古語說得好,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既然李曼靈是個交際花,成了公共話題,他自己的話語權就是自己的社會作用和地位,他的官位必須往上擢升。

從這天起,他住進了機關。

他給李曼靈的理由是,他要全身心地投入工作,不能被家庭的瑣事分神。李曼靈說,你不要說得那麼冠冕堂皇,你其實是別有用心,在用軟刀子殺人。

邱雲峰苦笑一下,說,要說用軟刀子殺人,也是你下手在先——

你跟賈大彬合夥賜給了我一個科長的職務,讓我感到欠你一份人情,我不能總是躺在床上吃軟飯吧,要用自己的實力闖出一片新的天地,一旦有一天當個局長什麼的,腰杆也能硬一些。

李曼靈滿含熱淚地對邱雲峰說,我鄭重地告訴你,你當科長的事與我無關,時間會證明這一切的。

謝謝你這麼謙虛。邱雲峰揶揄道。

這樣地住進機關之後,邱雲峰感到很落寞,辦公室的寂靜使他連看一點閑書的心情都沒有。他想,辦公室裏要是有台電視就好了。他於是就跟老姚和小馮商量,“我想自費在辦公室裏裝台電視,不知二位感覺妥不妥”。老馮斷然否定道:“絕對不妥。”

他說,你看辦公室裏裝電視的都是些什麼人物?都是單位的領導。說白了,別看這麼一個小小的擺設,那可是身份的象征。雖然你是自費購置,但是,你安放的地點是公共場所,公共場所是有社會屬性的,一點一滴、一枝一葉、一桌一凳,都是身份的證明。你一旦安裝就是僭越,就會引起別人的非議,還是不安的好。

老姚說得很對。小馮補充道,你看辦公室裏的座位,領導的就是沙發轉椅,咱的就是普通木椅子。其實那個沙發轉椅咱要是硬買,也買得起;但是你買得起,卻坐不起——

別人會覺得你怪異,自己坐著也感到別扭。所以,在這方麵,你千萬別輕舉妄動。

邱雲峰覺得他們說得有道理,隻好作罷。晚上,枯寂地坐在辦公室裏,他不惦念落單兒的李曼靈,卻很是思念家裏的那台電視。雖然也沒有什麼好節目,但那些垃圾畫麵卻能充實人的生活。咳,現在的人患了電視依賴症,致使一個簡單的分居,也不像原來的那麼容易了。

實在覺得沒意思,邱雲峰就到街上閑逛。街上夜市很多,吃小吃的人也很多。邱雲峰就融進了這個消閑的人流,兀自在小吃攤上喝啤酒。他不停地喝下去,喝得屁股很沉,直到夜深人靜,人家要收攤子了,他才懶洋洋地朝機關走。那感覺真好,昏昏沉沉的,沒心思想別的心思,隻想找一張床。

這樣的夜晚過了沒有多久,看大門的老張就把喝得搖搖晃晃的邱雲峰攔住了,客客氣氣地“請”進了門房。老張說:“小邱啊,我想跟你說兩句實在話。”

邱雲峰一愣,“您有話盡管說”。

老張說:“天上下雨地上流,小兩口吵架不記仇。你不要跟小李鬧得那麼生分,我勸你還是回家住去吧。”

邱雲峰以為他每夜晚歸給老張添了麻煩,便不假思索地說道:“老張,請您放心,我以後早一些回來就是了。”

“我不是那意思。”老張擺擺手,說,“即便是沒有你,我每天也是很晚才關門的。我是說,正常人,當然除去領導,哪有下了班不回家,整天泡在機關的?我瞧著你是個本分人,就直言相告,還是回家去吧——機關是個是非之地,泡來泡去,會泡出事端來的。”

有的時候,坦率的話反而會引起人的反感,老張之於邱雲峰就是這樣——

邱雲峰心裏說,你一個看大門的,盡好自己的本分就算了,幹嗎這麼多事?他冷冷地說:“好吧,你的話我會考慮的。”

邱雲峰的辦公室在四樓,爬到四樓的樓口,樓道裏竟一片漆黑。這很讓他感到驚異,因為辦公樓的樓道從來是徹夜通明的,今天是怎麼了?正遲疑間,聽到樓道的那一頭有努力收斂著的腳步聲,他下意識地退回三樓樓梯的一個拐角。不久那個人就出現了,竟是小馮。她左右觀望了一下,表現出一種特別的機警,確認沒有情況之後,弄著細碎而快的步子,夜鼠一般鑽進三樓西頭的一間房子。邱雲峰知道,那是單位的女宿舍。他剛要動作,四樓樓道的燈突然都亮了,他又縮回到原處,等著那個人下來。

那個人是老姚。他在樓梯口停了一下,然後腳底無聲,卻大大方方地一直走下去。

邱雲峰的酒醒了不少。

進了辦公室,他確認,剛才他們二人就在這裏待過。

他檢查了裏屋老姚的床榻,無使用過的痕跡,再仔細勘查,也沒發現女人的頭發。正因為此,他更認定,他們二人就是在這裏待過。

他愣愣地坐在床上,一下子明白了,他們二人之所以反對他在辦公室裏置備電視,是怕他整個晚上一直“懶”在這裏不動,或擔心因為有了家庭一般的氛圍,他真的長久地住在這裏。

他感到有些對不起他們,因為自己占據了人家約會的地盤,使這件困難的情事更困難了。

老姚的收入不高,魄力也小,他沒有實力在外構築香巢;小馮的宿舍,也是公共性質,居停者行跡不定,他們沒膽量利用。唯一可放心廝磨的就是這間辦公室了。

想到這,邱雲峰又不禁感慨起來:他們可真成,打的這個你出我進的時間差,精確得分毫不爽啊!

他傻傻地笑個不停。因為他聯想到了一個叫《莫斯科在廣播》的蘇聯老片子,那裏有一段令人回味的對白。

一個坦克師的師長愛上了莫斯科一個區的女首長,師長的母親代表自己的兒子向她傳遞這份情意,說道:“他在等你的表態。”

女首長說:“大家都在為保衛莫斯科而戰,哪有時間考慮個人問題。”

母親說:“對於愛情,永遠是有時間的。”

這一刻,邱雲峰愛上了愛情。他浮想著葛菲那個標致的臀部,龍翔魚躍般地手淫一次。臨入睡前,他明確地告訴自己,君子應成人之美,及早回家去才好。

但是,早晨醒來,他突然改變了主意。不是為了自己的麵子,更不是因為看門人的好心規勸,而是為了老姚。

因為他掀開被窩的時候,被窩裏的那股熱氣很像一種食物的味道。他絞盡腦汁地想了半天,終於想起來了,那是老姚的老婆肖金花掀開食甕的蓋子之後,躥出來的水煮餃子的味道。這種味道很低下,但是很本分,養胃、養做人的尊嚴。

他覺得,像老姚這種吃水煮餃子的人,是經不住非分愛情的特別關愛的。長久下去,一定會釀出悲劇。因此,他不能聽之任之,那樣,他就是這悲劇的同謀。

他決定,自己一定要堅守在辦公室裏,直到兩個人偃旗息鼓,乖乖地退回到各自的家庭裏去。

從這時起,邱雲峰與李曼靈的分居,有了崇高的意義。因此,晚間的枯寂,他反而可以承受了。

實際上,長期住在機關裏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葛菲。

邱雲峰住進機關的第一天,曾到過葛菲的房間。葛菲得知他在跟李曼靈鬧分居之後,嫵媚的白臉上突然陰起一團蔭翳。“為什麼?”她問。

邱雲峰靈機一動,“還不是為了你”。他從對方身上獲取了一種幽默的精神。

但葛菲卻沒有幽默的心情,她久久地沉默著,直到她的手機響了之後,才說了一句話,“我勸你還是搬回去”。

鈴聲並沒有減弱她聲音的強度,邱雲峰聽得清清楚楚。他心中一動,反問道:“為什麼?”

葛菲按了一下手機上的某一個鍵,聲音戛然而止,“就因為我住在機關”。

邱雲峰很反感,說道:“機關又不是你葛家私宅,怎麼你能住得我就住不得?”

“廢話。”一個尖銳的聲音。

“這可就不像你了,你向來是無所顧忌的。”邱雲峰悻悻地說。

“你邱雲峰真不配跟女人過招,難道你就不知道女人善變?”

未等邱雲峰說話,門忽地就開了。

推門就進的人不是別人,竟是單位的一把手賈大彬。邱雲峰愣了。賈大彬也愣了——擎著手機的手,僵在臉頰與肩胛之間。

倒是葛菲大大方方地說道:“賈局長,您請坐。”

賈大彬嘿嘿一笑,“對不起,酒喝多了點兒,走錯門了”。隨著聲音的傳播,果然彌漫起一股很重的酒氣。

酒氣給了賈大彬一種優勢地位,他別有意味地笑笑,“怎麼,小邱在這兒?”

“我隻是跟葛菲隨便聊聊。”邱雲峰很不自在地答道。

“那好,那好,你們聊,你們聊。”賈大彬像批閱文件一樣,在葛菲的臉上瀏覽了一遍,邁出門外。走了兩步,又轉了回來,“對不起,打擾了”。他把敞著的門輕輕地關上,禮數周至,很有修養。

屋裏的兩個人,麵麵相覷,好像一下子成了陌生人。邱雲峰頓感羞慚,因為他想起了賈局長曾囑咐的不要跟葛菲攪在一起之類的話。葛菲則充滿怨氣地說:“邱雲峰,你住不住機關,是你的自由,但是,你以後沒事少上我這兒來。”

就這樣,邱雲峰幾乎是與賈大彬同時離開了葛菲的房間。

回到辦公室,邱雲峰十分懊喪。他為自己糊裏糊塗地走到今天這樣的境況而懊喪。他強迫自己理一下混亂的頭緒,以便應對今後的日子。

理到最後,他發現,自己的尷尬處境,都與葛菲有關。

首先是她身體的吸引,喚醒了他男女之間的肉體意識,知道了肉味的腴厚與寡淡,對感情的維係有重要意義。其次,她針對他所玩的感情遊戲,使他成為有緋聞的人,因而打亂了原有的生活秩序,使他與李曼靈之間,不可能再有正常的感情關係。再次,她對李曼靈為人不貞的暗示,擊中了他作為男人內心深處最薄弱的部分,從而根本地失去了對妻子的敬重和信任。種種因素彙合在一起,他認定,葛菲是一個感情的離間者。

有了這樣的認識,他對葛菲的感情變了——

從心醉情迷,一下子轉變成恨。“不能就這樣便宜了她!”他要報複。而一種男性的本能,讓他選定了一種自認為最有效的手段,即:毫不顧忌地占有她!

報複的激情,像一團暗火,燒得他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他坐在辦公桌前,身心疲憊,腦子一片空白。

“哎,邱雲峰,你的眼圈怎麼是黑的?”小馮關切地問。

老姚也對他審視了一番,接茬說道:“小邱,你和曼靈有什麼大不了的,幹嗎這麼窮較勁?低一低頭就過去了。”以為邱雲峰沒聽明白,老姚又做了進一步的說明:“現在這個年頭,哪一對夫妻之間不存在著感情問題?但處理的方式都藝術化了,也就是人們開玩笑時常說的——家裏紅旗不倒,家外彩旗飄飄。誰還像你似的,還采取傳統的斷然措施?虧你還是從高等學府出來的人,讓我說你什麼才好。”

邱雲峰懶洋洋地看了二人兩眼,隻是堆出一絲曖昧的笑,不置可否。但心裏卻翻動著一種強烈的感情:二人真是可憐。

一個平庸男人,一個小家女人,卻很趕時尚,真不知他們的感情出路在哪兒。我怎麼攤上這樣的同事?他為他們發愁。

但是二人的話到底還是對他起了作用:眼前還不能跟葛菲走得太近,不然的話,他的分居行為會變得很不名譽。再說,他還有個升遷問題,他不能讓賈大彬對自己有不好的看法。

那天晚上,賈大彬是真的走錯門了嗎?

這個疑問一經出現,他的心緒突然就變得很不好,竟莫名其妙地說出了這麼一句話:“你們以後也要注意一點兒,別弄出什麼議論來。”

二人愣在那裏。兩張成色不同的臉同時紅了。

就這樣,邱雲峰把事情弄複雜了。兩個同事改變了在他麵前的公然狀態,而是變得躲躲閃閃。事實上,他成了二人的感情障礙,三人的關係,冷了。他與葛菲之間,即便沒有葛菲冰冷的態度,他也不會縱情地交往——他對別人的規勸,同時也是對自己的限製。所以,每個晚上,他隻能寂寞在辦公室裏,也隻能到街頭去無聊地尋醉,他嚐到了人生的況味。

那天,當他又喝得爛醉如泥,在機關大門前搖搖晃晃逡巡不前的時候,被看門的老張一把拽進了門房。老張低沉地說道:“你要是不想惹麻煩,就好好地坐在這兒。”話音未落,一輛轎車已輕輕地停在大門的欄杆前。轎車的燈光長短地變換了兩下,老張不敢耽擱地升起了欄杆,車子也毫不猶豫地溜了進去。這個舉動,像個約定,讓邱雲峰很好奇,他透過門房的玻璃,送上窺伺的目光。車燈熄滅了很久,從車子上下來一個女人,從風情搖擺的臀部輪廓看,是葛菲無疑。他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又被老張摁了下去。“別出聲。”老張命令道。等待了很久,又從車子裏鑽出來一個人。那個人回頭向門房張望了一下,大搖大擺地走上了台階。

“賈局長?”邱雲峰大吃一驚。

“不是他又會是誰。”老張的口氣裏帶著明顯的不屑。

邱雲峰不停地搖頭,“不可能!不可能!”

“這有什麼奇怪的,現在的人,都學壞了,人前是人,人後是鬼。”老張告訴他,葛菲與賈大彬早就這樣了,上半夜在外山珍海味,下半夜在機關裏偷偷摸摸。老張說,所以,人家說賈大彬與李曼靈如何如何,葛菲與邱雲峰如何如何,我就感到可笑——我是機關裏唯一一盞亮著的燈,黑暗裏的光景我都清楚。你和小李鬧到現在這個地步,真是荒唐到家了,你們小兩口都被人家利用了。

邱雲峰頹然地坐在那裏,雖然他的酒醉早就被驚醒了,但反而失去了站立的力量。在老張細碎的敘述中,他一言不發。

老張突然停止了敘述,示意邱雲峰朝樓門那邊看,“剛才進去了一對,現在又出來一雙”。

進去的是一個肥腴,出來的是一個嬌小。是小馮。

由於行色倉皇,下台階的時候,她打了一個趔趄。好像腳脖子扭傷了,一瘸一拐地走過來。雖然艱難,但是迅疾,像一縷渺小的塵煙,無聲地掠過門欄,轉眼之間就消失在無邊的夜色之中。

在適當的間隔之後,老姚閃了出來。他的步態竟那麼的從容,有一種沒皮沒臉的味道。走到門房跟前,還朝裏邊點了點頭,是個知恩領情的答謝姿態。

“你看老姚,都什麼歲數了,還不懂得持重,將來他怎麼麵對兒女?”待望不見老姚的身影之後,老張給邱雲峰扔下一個痛惜的感歎。

此時的邱雲峰,已無評判的心情,哧哧地笑著。

邱雲峰的態度很讓老張反感,他說:“小邱,你究竟是老姚的領導,你怎麼也不勸勸他?”

邱雲峰隻好接過話頭,“古語說得好,勸賭不勸嫖——你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落得個一團和氣;一旦把話挑明了,就得罪人了。隻要人家家屬不鬧事,就隨其自然吧”。

“是不鬧事,但看著讓人揪心哪。”老張告訴邱雲峰,老姚與小馮的事,他的家屬肖金花是知道的。有兩次,老姚與小馮在樓上約會,肖金花就站在門欄前望著你們辦公室的窗口流淚。我對她說,古人說得好,關起門來訓夫,你還是回去吧,別把老姚毀了。肖金花抹去滿臉的淚水,說,老張你就放心吧,我是不會上樓去跟他們鬧的,而且他回到家裏我也不會跟他鬧的——燕子南飛的時候,都知道把窩留下,我就不相信他一個有心有肺的大活人還不如燕子。

“普通人家的女人就是厚道啊!”老張感慨道。

“她活該!”邱雲峰恨恨地說道。

老張不知道邱雲峰的恨意其實是對他自己的,因為他聯想到了李曼靈的處境。便憂傷地說:“你們這些當官的,心就是狠,不怪古人說,官吏狠如狼啊。”

一個看門的工友居然有令人質疑的深刻,邱雲峰不禁心頭一震,說:“我也是被氣暈了。”好像為了扭轉道德上的劣勢,邱雲峰反唇相譏道:“還說我呢,我看你扮演的角色也是很不光彩的。”

本來站著的老張,身子突然矮在了座位上,“咳,我一個看大門的,你說該讓我怎麼辦?”

這裏的奧妙,邱雲峰是懂的——老張是被那兩對有心人收買了,他是在按著做人的潛規則行事:得人好處,予人方便。

“老張,還是你說得對,機關是個是非之地,泡來泡去,會泡出事端來的。看來我的確該搬回家去住了。”

老張點點頭,“你是個聰明人”。

回到房間,邱雲峰感到自己像個小醜。自視甚高的自己,原來一路走來都是按照別人設計好的軌跡。他稀裏糊塗地有了外遇,稀裏糊塗地當了科長,稀裏糊塗地鬧了分居,哪一點選擇裏,有“主觀”的自己?“你是個聰明人。”他咀嚼著看門人的話,覺得生活給了他莫大的諷刺。

他想起了走出家門時,給李曼靈甩下的理由。那個理由,冠冕堂皇,卻缺少支撐。到了現在,前麵更是一片渺茫。“曼靈她現在睡了嗎?”在巨大的失落麵前,心底居然升起一團溫柔。

他情不自禁地撥了家裏的電話。

過了很久,對方才拿起電話。

“曼靈,是我,雲峰。”

“有事嗎?”李曼靈打了一個哈欠,冷冷地問。

邱雲峰滿腔的溫柔,被這冷冷的語調凝固了,他不知從何說起。他後悔自己的冒失,懊喪地說:“也沒什麼事。”

“既然沒事,那我就掛了。”但李曼靈還是等待了一會兒,沒有等到適宜的反應,就真的掛了。

在邱雲峰這裏,那掛斷電話的聲音,類似夕陽西下時農家院落的關門聲。

因為找不到回歸的理由,他傷心極了,不能自已地哭了起來。哭到最後,淚泉枯涸的時刻,居然意外地閃現出一個靈感:既然機關是個是非之地,我何不利用一下這些是非?

夫妻分居之後,最初的日子,李曼靈白天強作歡顏,晚上則兀自流淚。農村出身的女人看重婚姻,一旦家庭出了問題,對心靈的傷害是很深的。她坐在電視機前,眼睛雖然盯在屏幕上,整個心思卻淩亂地遊走。畫麵與聲音,隻是一種陪伴,證明自己還生活在一個叫“家”的地方。淩亂的思緒,讓她頭昏氣悶,她感到如果長期這樣,一定會出現精神問題。於是,她弄了幾團毛線,用織毛衣的連續動作,把自己穩定下來。這一招還真靈,她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電視,有一搭沒一搭地織著毛衣,電視劇的情節一集一集地往前演進,手底的毛衣一寸一寸地逐漸成形,心情竟一天比一天平靜了。痛苦的程度被消減之後,她覺得一個人的日子還是可以過下去的,雖落寞憂傷,但離絕望尚遠,還是可以承受的。

“他真的會跟自己離婚嗎?”到了後來,李曼靈能夠平靜地問自己這樣的問題了。

“離不離隨他吧。”她真的有些不在乎了。回答完自己之後,她居然笑了起來,因為她突然悟出了一個小小的道理:女人在感情方麵,往往是被動的,但是隻要你一不在乎,反而就變得主動了。

笑過之後,她又搖了搖頭。內心的一個聲音又提醒她:最好還是能夠過下去——對於女人來說,離婚會動搖她對“家庭”的信念,會活得很自卑。

她的農村出身,使她從一懂事開始,就很看不起離婚的女人,覺得被人從家裏趕出去的女人,一定是個壞女人。走上社會之後,雖然她的看法不那麼絕對了,但依然覺得離婚究竟是一件很不名譽的事,會讓人瞧不起。這種意識,不是因為她守舊老土,而是源於生活的暗示:在農村,離過婚的女人,往往成為人們議論的焦點,往往處境艱難,命運淒涼。

離婚的事千萬別攤在我身上啊!

基於這樣的擔憂,所以在結婚前,她談了不少次“對象”,卻不輕易對哪個男人動心。以至於單位裏有人在私下裏說,李曼靈這麼挑挑揀揀的,她到底想要找個什麼樣的?一個農村來的小丫頭,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其實李曼靈的心性並不高,她隻有一個條件:要靠得住,不會跟她離婚。可是每談一個,最初的印象還不錯,但是到了最後,她的直覺都會告訴她:“你要慎重,這個人跟你過不長,一定會跟你離婚。”

隻有到了邱雲峰這兒,她的直覺才給了她一個堅定的旨意:“別猶豫了,就是他了!”

邱雲峰給她的印象正直、單純、善良,而且還有一股可愛的書生氣。這一切給她帶來一個直接的判斷:這個男人好把握,攏得住。

咳,最不會跟你鬧離婚的人,反而跟你鬧起了離婚——直覺這個東西真是靠不住啊!女人毀就毀在直覺上。直覺會讓女人感情用事,自以為是。

她感到很委屈,因為自己是個清白的女人,邱雲峰假以離婚的理由是站不住的。哼,我和賈大彬之間,絕不像你想象的那樣!

賈大彬把自己弄進機關之後,的確有他非分的想法。他對別的女同誌總是板著麵孔,獨對她李曼靈露出親切的笑容。有的時候還把她叫到局長辦公室去噓寒問暖。起初,她認為這個領導心地善良,有一種可貴的平民意識。因為機關裏對農村來的人有一種普遍的歧視心理,眼神裏總飄移著一種令人不愉快的東西。所以,她很敬重他,把他視為靠山。在眾人麵前,她毫不隱瞞她進機關的細節,並以此來對抗別人的白眼。“你瞧得起瞧不起有什麼關係,咱是領導親自選定的。”有的人就在背後議論說:“這個李曼靈真是缺心眼,要知道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且瞧著吧,她早晚得成了賈大彬用來打牙祭的一塊肉。”

如此惡毒的議論,雖然也傳到了李曼靈的耳朵裏,但她並沒有放到心裏去,憑著她的直覺,她覺得賈局長那麼憨厚質樸的一個人,絕不可能長著一掛狼心狗肺。她還是自自然然地與賈局長接觸,到了後來還敢跟他開一些不疼不癢的玩笑。

但是,到了後來,賈局長的態度卻有些出人意料——

在他的辦公室裏,在親切的交談中間,他會離開座位,在她的臉頰上輕輕地捏一把。李曼靈依然沒有放到心裏去,覺得這是隨和的領導的一種親切的表示。有一天,他們共同完成了一次成功的外事接待,兩個人的心情都非常的好。送走客人,賈大彬對李曼靈說:“小李,你到我這兒來一趟。”李曼靈毫不猶豫地跟著他來到了他的辦公室。一進門賈大彬就把門閂住了,且不等李曼靈有所反應,一把就把她攬進懷裏,噴著滿嘴的酒氣,在她的臉蛋上狂吻。李曼靈雖然嚇了一跳,但還是沒有往別處想,她認為賈局長喝多了,是一時的酒後失態。身子往下一縮,掙脫了那個闊大的懷抱,以一種關心的口吻說道:“賈局長,您今天的酒喝得忒多,應該好好休息一下。”正在這時,有人輕輕地敲門,賈大彬借勢說道:“對,今天的酒是有點上頭。”他看了一眼那扇被敲響的門,提高了嗓門,“這樣吧,小李,你去打幾個電話,詢問一下剛才的客人,對咱們局的接待滿意不滿意”。李曼靈爽脆地應下了,順勢走出門去。

門外不遠處,站著一個人。是葛菲。

李曼靈笑著迎上去,大大方方地打了一個招呼。但是葛菲卻充耳不聞,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雖然有了這樣的遭遇,但是李曼靈還是心無掛礙,單純地覺得賈局長雖然是單位領導,但畢竟也是個普通男人,酒喝多了也會走樣,再遇到類似情況,自己耍個小滑頭,走開就是了。隻是對葛菲的那個眼神有些不解,心中不禁嘟囔了一句,“你以為你是誰,真是莫名其妙”。

第二天再見到賈大彬時,看到他依舊是那麼親切自然,依舊是那麼談笑風生,便感到自己的判斷是對的,沒必要想得太多。

大半年過去了,沒有再出現類似的情形,天天都是和諧的日子。

那天早晨李曼靈剛在座位上坐定,電話鈴就響了。是賈局長。賈局長讓她馬上到他的辦公室去,說今天中午要來一撥非常重要的客人,對如何接待的事,他要親自交代一下。

賈大彬從座位上象征性地欠了欠屁股,有氣無力地指一指靠近他的一個沙發,示意她坐下。她驚奇地發現,昨天還異常飽滿的一個人,一夜之間好像一下子瘦了許多,而且眼袋下垂,雙目無神,整個人都是懶洋洋的。“賈局長,您是不是病了?”李曼靈關心地問了一句。

聽到這親切的問候,賈大彬萎靡的眼神倏地就亮了,並且馬上起身離座,毫無過渡地走到她身邊。幽怨地剜了她兩眼之後,猛地把她抱了起來,徑直朝裏間的臥室走去。

一切來得這樣突然,李曼靈嚇壞了,大腦裏一片空白。

賈大彬把她扔在床上,闊大的身子急迫地覆蓋上去。一邊在她的胸部實施著密集的揉搓動作,一邊苦大仇深地控訴著,“我的小狐狸,你折磨得我好苦啊!”

激烈的揉搓,弄疼了李曼靈的身體,繼而也喚醒了她的意識,她說:“賈局長,您能不能容我一會兒?”

賈大彬知道,在農村,所謂“容”,不是容納、容忍、包涵、接受的那種慣常的意義,而是等一等、放一放,允許對方思考一下、權衡一下,再做出決斷的意思。同時,它還含有乞求同情、企盼憐憫的感情色彩。這是弱者對強者鄭重的請求。

賈大彬心中一頓,停住了。

李曼靈繼續請求道:“賈局長,咱們能不能坐端正了說話?”

激情一旦停頓,就會從峰值上跌落下來——看著身下這個瘦小的身子,闊壯的賈局長有些難為情,真的放棄了覆蓋,悻悻地站了起來。

這時他才想起,剛才一時發昏,居然忘記了閂門。閂過門之後,一轉身,李曼靈已端坐在那隻沙發上,目光毫不猶疑地注視著他。

“小李,事已至此,我也就打開天窗說亮話,我他媽的就是喜歡你,喜歡得每晚都睡不好,隻想犯錯誤。”賈大彬在坦率地說話的同時,依然殘存著一絲難為情的表情。

李曼靈直視的目光其實已穿透了眼前這個男人的身子,看到了遠方的的風景——

那是一望無際的麥地,麥浪坦蕩地起伏著,麥穗已微微發黃。她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那是蘊含在漿液充盈的麥粒之中,讓人心安、讓人自在、也讓人自尊的香味。

她喃喃地叨念著:“麥子,麥子……”

賈大彬吃了一驚,猛地想到了她的出身。作為農村姑娘,畢竟不像葛菲那樣的城市女孩子開化,不能硬來,要循循地誘導,耐心地等待那個瓜熟蒂落的時刻。然而自己竟然簡化了那個程序,有些操之過急了。他有些懊喪,俯下身去語無倫次地說了一番話——

小李,你說賈局長對你好不好?你看,把你弄進機關,在人前推崇你,別人都嫉妒哩。小李,你不要把事情看得那麼嚴重好不好?這個年頭,這種事情,太平常不過了。你看,許多女孩子,年紀輕輕,就有了位子,有了房子,有了車子,還有了票子,為什麼?還不是身後有男人跟她好。小李,你說賈局長為人正經不正經?你看,局裏那麼多漂亮女孩子,我對誰動過心思?我是真心地稀罕你,稀罕得管不住自己,所以,你千萬別往壞處想。小李,你說賈局長坦率不坦率?你看,我都把話說得這麼明白了,你也應該理解我的心思,你要是能跟我好的話,你還不是要什麼有什麼?偌大個局機關,還不是咱倆的夫妻店?小李……

賈大彬的苦口婆心,終於把李曼靈遠望的目光拉回到了麵前。她眨了眨眼睛,她淒然一笑,說道:“可是,可是,我一直把您當做恩人看啊!”

賈大彬以為李曼靈那緊張的神經開始鬆動了,有力地揮了揮手,“唉,不可,不可,我寧願做跟你好的男人,決不做所謂的恩人。這年頭,‘恩人’不是一個好詞,在別人的眼裏,不是偽君子,就是缺心眼兒,而且雙方都感到不自在,活著忒累”。

李曼靈搖搖頭,“那我就不知道怎麼才好了”。

賈大彬順勢挨著她坐下,很節製地攬住她的肩頭,“我隻求你跟我好”。

在賈大彬謙卑的擁攬中,李曼靈像被槍聲嚇破了膽的小鳥,瑟瑟發抖。這個哀憐的樣子,反而激發了賈大彬洶湧的愛意,他越抱越緊了。在那個危險的邊緣,李曼靈猛地掙脫了,徑直走到窗前,打開了窗戶。“賈局長,您別再逼我,再逼我,我就從這兒跳下去!”語氣堅實,一如麥子往深處紮去的根須。

就這樣,賈大彬與李曼靈之間,有了出乎意料的邏輯,並沒有按別人預想的那樣發展下去。李曼靈依舊以感恩之心敬重賈大彬,賈大彬也懷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尊重親切地對待李曼靈。但是單位裏還是有了議論,說他們之間如何如何。這些議論,雖然也傳到了李曼靈的耳朵裏,但是因為內心無愧,心地坦蕩,也就采取了無所謂的態度,笑看春風幾度,我自閑庭信步。

倒是葛菲對她的態度越來越惡劣,每一相見,像見著蒼蠅一樣,鄙視的表情一覽無餘。李曼靈感到她很可笑,你以為你是誰?把自己弄得跟道德法庭似的。有一天,葛菲衝著她的背影吐了一口唾沫,“騷貨”。聲音雖然很低,卻被李曼靈清晰地捕捉到了,她猛地轉過身來,嚴肅地質問:“你在說誰?”葛菲一怔,臉立刻就紅了。但她感到,如果就此妥協,是很沒麵子的,便挺上來一句,“誰吃心就是誰”。李曼靈毫不猶豫地挺上身去,一把揪住葛菲的耳朵,“我要讓你知道,我李曼靈可不是好惹的!”葛菲下意識地去薅李曼靈的頭發,李曼靈身子靈活,躲過了。幾次嚐試,均未奏效,葛菲就放棄了。她知道,動手腳,嬌氣笨拙的自己,是敵不過農村來的李曼靈的,無奈而自尊地說:“你揪吧,揪不掉,還是我自己的。”李曼靈覺得沒意思,用力揪了一下,就鬆開了手。葛菲撫摸著被揪紅了的耳朵,帶著哭聲說了一句,“李曼靈,我要讓你付出代價!”

果然有了下文,自己的老公被她拉下水了,他們毫不避諱地好了起來。李曼靈有苦難言,因為自己的老公甘心下水,且意誌堅定地往遠處走,到了鬧離婚的地步。與此同時,還新增了一個外力,邱雲峰居然被提拔了,給了他一個她與賈大彬之間曖昧不清的證明。這是怎麼回事呢?單純的女人真是弄不懂其中的奧妙。她隻是覺得,鄉下人到底是鬥不過城裏人,她開始自卑。

賈局長雖然沒有進一步的舉動,但是每當他們單獨相處的時候,他都要情不自禁地搖頭,不住地歎息。眼神裏的火焰,盡管收斂著,也足以讓女人感到情欲的熱度。他之所以把她推薦到區裏,她明白他真正的用心——他怕管不住自己。因為這樣,雖然曾被冒犯,李曼靈反而更敬重他,覺得他是個真正的君子。每當邱雲峰猜忌貶損賈大彬時,她都很反感。這就陷入了一個怪圈:猜度——

反感——更深的猜度,夫妻之間的感情,就真的破碎了。

晚上獨守空房,在寂寞憂傷中,李曼靈感到邱雲峰盡管受過高等教育,本質上還是個小家男人,不會朝大度裏著想。從某種意義上講,還比不過鄉下男人。鄉下男人,一旦知道自己的老婆跟別人好,並不是一下子把她推出去,而是暴打一頓之後,把她嚴嚴實實地看管起來,教她如何嚴守婦道,而且會更熱烈地愛她。他會想,別的男人怎麼獨獨稀罕她,想必她是個值得稀罕的女人。便在痛苦中生出一種驕傲,喚醒了內心的珍惜。這樣一來,女人會終生愧疚著,任勞任怨地伺候他,夫妻就終老了。可是你邱雲峰又是怎麼做的?動不動就羞辱人家,動不動就去找別的女人,動不動就鬧著離婚。要知道,女人不怕男人在明麵上的暴打,就怕暗下裏的折磨——

傷身不傷心,可以從頭再來;要是心被傷重了,女人就愛不起來了。再小的樹也有皮,再賤的人也有臉,虧了你還是有知識的人,難道連這麼淺顯的道理都不懂?咳,真不如當初嫁個鄉下人,是好是壞,都在明處,倒也痛快。嫁給這麼個小白臉,情況就不同了——

是非曲直,無法辯解;憂傷寂寞,都得自己承受。事已至此,半夜三更還打什麼電話?哼,你想法再多,我也不聽;你心裏再難受,我也不愧疚。我李曼靈就是一個鄉下女人,沒那麼多花花腸子。

我怎麼這麼倒黴?雖然這樣,李曼靈還是重重地歎息了一聲。

有葛菲那小妖精在你麵前使情亂性,你邱雲峰也早晚得倒黴。雖然這樣,李曼靈還是給了那個負心人一絲母性的擔憂。

邱雲峰設計了一個捉奸方案。

他打算在白天的一個時候,裝作隨便串門的樣子進到葛菲的房間,然後尋找一個合適的機會,用膠泥打下她房間鑰匙的印模。街頭上開鎖配鑰匙的攤點隨處可見,輕而易舉地就能配上一把。待到晚間,確認他們上床之後,出其不意地打開房門,捉個正著。一想到兩個人赤裸裸地亂作一團的樣子,邱雲峰小肚子發脹,男根變硬,呼吸急促。這樣做,多少有些下作,但是,許你賈大彬上錯床,就不允許我邱雲峰開錯門?在道德層麵上,我們是平等的。

有個小小的技術問題,是這個方案的難點——

如果他們從裏邊閂上門怎麼辦?他檢查了一下自己辦公室的門。發現辦公室的門是撞鎖,沒有從裏邊上鎖的功能。他想到,大樓是用來辦公的,不是專門的寓所,除非別有用心地改裝,門鎖都是一樣的。便希望,他們還沒有精細到那個程度。

他真的敲開了葛菲的門。葛菲並沒有像預想的那樣冷淡和反感,反而笑著問:“怎麼,還在鬧分居?”

“鬧,開弓沒有回頭箭。”邱雲峰不缺少應有的幽默。

因為氣氛不錯,兩個人閑聊了起來。

一邊聊著,他一邊觀察房間的門鎖。發現鎖的設置與自己辦公室的沒什麼兩樣。或許賈大彬和葛菲都覺得自己是局裏的特殊人物,別人還沒有貿然闖入的膽量。便情不自禁地笑了。葛菲問:“你笑什麼?”

“多日不見,你還是那樣。”他趕緊打趣道。

“邱雲峰,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別的意思。”

葛菲的鑰匙串就放在辦公桌上,要想做手腳機會很多。但是仔細觀察了一番之後,他居然生出了一絲慚愧。因為她的鑰匙墜,居然是他送給她的翡翠玉墜,稍一聯想,就會感到主人的一點用意。這個女人的心中,到底還是有些溫柔的東西。

他心裏熱了一下,那個決然的念頭動搖了。

葛菲給他剝了一個橘子。

她寵幸自己,兼有別人的寵幸,她的辦公室裏總有些小吃食。他機械地往嘴裏送著橘瓣兒,眼神渙散了,來此的動機,想不起來了。接下來聊了什麼,出了房門,他居然一點也記不起來。隻記得出門的時候,她一點也不做作地說了一句話:“白天沒事,就過來坐坐。”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他沒了激情,不想再那麼做了。

到了晚上,暮色中,他莫名奇妙地憂傷起來。身子也異常地軟懶,沒有到街上去的興趣,便窩在椅子上發呆。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從外邊開門,他才驚警地站了起來。

老姚進門之後,猛地看到眼前站著一個人,嚇了一跳,手裏的一個紙包掉在了地上。從裏邊滾出來兩枚幹果。邱雲峰馬上想到,他身後還有一個與他分食的人。便說:“你坐,你坐,我這就出去。”老姚幹幹地一笑,“我其實也沒什麼事。”邱雲峰意味深長地笑笑,急急地走了。

在樓道裏,他用眼睛的餘光掃到一個躲閃的身影,他的心被觸動了一下。

走到門房前,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鑽了進去。老張正在獨自飲酒。屋裏的燈光極其昏暗,桌上好像有一包花生米、一小撮粉腸和兩根青黃瓜。“老張,你窮喝什麼。”他的口氣頗有些不耐煩。

“又沒請你,你管得倒寬。”老張反諷道。

“還有沒有杯子?”

“怎麼,也喝點兒?”

“廢話!”

老張嘿嘿地笑著,給他倒了一杯,“小邱,我看,你是沒地方去了”。

邱雲峰很反感老張料事如神的表情,“嘁,老張,你瞧你這兒黑的,跟狗窩一樣,也不換個大一點兒的燈泡”。

“這你就錯了,門房這種地方,越黑越好,外邊看不清你,你卻把外邊看得清清楚楚。”

酒沒喝幾口,讓邱雲峰惱火的事發生了。他見老姚從樓裏走了出來。“這個老姚,怎麼這麼快就出來了?”雖然是自言自語,也被老張聽進耳去,他問道:“小邱,他剛才是不是碰見你了?”邱雲峰點點頭。“這就對了,原因在你。”邱雲峰不解地說:“可是我躲開了。”

“這種事,就是避諱熟人,你越是躲閃,他越是不踏實。”

“那麼,我的好心反而變成驢肝肺了?”

老姚從門房前溜走不久,小馮也從樓裏閃了出來。下台階的時候,她又打了一個趔趄。看著她一瘸一拐的樣子,邱雲峰的心情很不好。“他媽的,即便是偷情,也應該弄得端莊一些啊,搞得這麼沒有風度,真讓人惡心!”他心裏罵道。

由於心情的原因,他的酒喝得很猛,殘酒喝盡,又打開一瓶。

外邊有了風聲,不久就下起了雨。

“小雨淋淋,燒酒半斤,老張,今天是喝酒的時候。”邱雲峰的惱火被突如其來的密雨轉折成亢奮,很快,新開啟的一瓶酒,又光了。

他掂了掂空杯子,“老張,去拿酒”。

老張擺擺手,“不能再喝了,喝醉了,還怎麼看門兒?”

“你還豬鼻子插大蔥——裝起象來了,就你這看門兒的,有也可無也可,純粹是聾子的耳朵——擺設。”

“小邱,你好歹也是個領導幹部,淨拿咱這小做活兒的開涮,不怕掉價兒?”老張木在那裏,遲遲不動。

邱雲峰一拍桌子,“老張,甭瞎轉,你是不是沒酒了?”

老張被激上了火,也啪的一拍桌子,“你還別瞧不起人,咱不趁別的,就趁酒!”老張貓下腰去,從木板床底下,抻出一個紙箱,“你看,整箱的酒,還沒開封呢。”

邱雲峰愣了,“你哪來的這麼多酒?”

“不瞞你說,是賈局長送的。”

“他怎麼會送你酒?”

“廢話,他動不動就入洞房,還不送點封口的酒?說句良心話,在這一點上,賈局長可要比老姚強多了——同樣是跑瞎(搞女人),甭說酒了,連盒煙老姚都沒給咱抽過。這個老姚,一個憋憋屈屈的貨色,竟也跟著趕時尚,你說,他配嗎?”

自己的同事,竟被一個看大門的如此貶損,邱雲峰的臉都跟著發燒。一種莫名其妙的義憤衝撞得難以自已,他用牙齒惡狠狠地咬開了瓶蓋,給老張滿滿地倒了一杯,“他媽的就你事多,喝酒!”

“知道你就不愛聽,但咱說的是實話。”

“我知道你說的是實話,但是你也不想想,他賈大彬養小蜜,用的是公款;老姚泡妞可掏的是私房錢,他們之間能比嗎?虧你也是弱勢群體,居然一點同情心都沒有,看來,你也就配看大門吧。”

老張咧一咧嘴,也上了肝火,瞥了一眼邱雲峰麵前的空杯子不由分說地斟滿了,“小邱,你小子敢不敢一口悶?”

邱雲峰拿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啪地蹾在桌上,“滿上!”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屋裏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兩個人都趴在了桌上,竟至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這時,一輛轎車緩緩而進,雖然有雨聲密集,但邱雲峰的耳朵,還是清晰地聽到了發動機的聲音。他抬起頭來,把目光送出窗外。

葛菲首先鑽了出來,揚起一隻手,象征性地遮在頭上,一溜煙似的鑽進了大樓。他媽的,一個招搖滯重的胖身子,這個時候,倒也靈活!邱雲峰心裏不是滋味。

賈大彬下車之後,還在雨中站了一下,然後才邁著與官位相符的步態,不慌不忙地走進去。邱雲峰心裏更不是滋味。

一個念頭油然而生。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嘁,我要為老姚討回公道”。

進了大樓,他躡足而行,頭腦竟比酒前還清明。到了葛菲的門前,他笑了笑,推門就進。他知道,此時的這扇門,虛待著一個同夥,是不上鎖的。葛菲正背門而立,脫著身上的濕衣服。雖然有足夠的聲響,也沒轉過身來,以為是那個同夥,隻說了一句“你怎麼比猴都急”。便繼續脫下去。待到完全擺脫了濕衣服的束縛,方轉過身來。驚得一下子捂住了胸口,“邱雲峰,怎麼是你?!”

邱雲峰倚門而立,含笑不語。房間裏隻開啟著一盞台燈,微弱的燈光下,葛菲的身子白花花的,白得不堪入目。但是,他還是以玩味的眼光直視著她。葛菲的臉相很難看,囁嚅之後,欲做大聲申斥,邱雲峰把食指在唇角一挑,噓了一聲。因為他警惕的耳朵,已捕捉到門外有細碎的腳步聲。

在房門推開的一瞬間,他躲到了門後。那個人披著一件類似風衣的大褂,一進門,就迫不及待地抻下來,甩在地上。裏邊竟什麼也沒穿!也不理睬女人驚異的表情,喊了一聲,“寶貝兒,我來了!”便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

邱雲峰放聲大笑,但又戛然而止;趁著當事人尚未醒悟,他轉身而退。

目的已經達到,又不想承受那份不好言說的尷尬,這是最明智的選擇。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他把自己扔倒在床上,依舊大笑不止。後來,他的頭突然疼得不能忍受,“這個老張,喝的莫非是假酒?”一番掙紮之後,他什麼都不知道了。

黃果樹瀑布的氣勢真是宏闊!因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它都有大鳥振翮飛翔之態;但就是飛不遠,總是在原地盤旋。在萬米高空的機艙裏,從舷窗往外看,總是形狀相同的雲朵,似乎這個巨大的飛行器被時光凝滯在一個地方,其實轉瞬之間,它已穿行了千尺、萬尺。雖有千差萬別,卻看不到變化,這個感覺就是宏闊。

宏闊的東西讓人無可奈何,使人感覺鈍化。就像在高空飛行時人們容易困倦一樣,在這個巨大的飛瀑麵前,邱雲峰很快失去了興致,照了幾組照片之後,索性把相機收了起來。他迅速鑽進瀑布之下的隧道,從沒頂而來的轟隆聲中,重萌興致。隧道之中,每隔一段距離,就有個觀瀑口。站在觀瀑口的位置,並不能看到瀑布的全貌,甚至連瀑布的局部也看不到;但是卻能承接到從天而降的細碎水沫,感受到一股徹骨的寒意,因而升起一種莫名其妙的興奮,居然就有了那個宏闊的外部景象,其實已裝在了心中的感覺。

於是他認為,這個小小的觀瀑口開得好,與小人物的身份相對應。雖遠離是非,卻依舊能感受到是非,就足夠了。

之所以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為,雖然他躲到了這山僻天遠的黔地,依然能感覺到單位裏有不平的思緒。

剛從貴陽機場出來,準確地說,走下舷梯,剛打開手機,賈大彬的電話就到了,這是他預料到的,所以他隻是笑了一下,不予理睬。電話自然是頻繁地打來,他總是無動於衷;後來改為接二連三地發短信,他依舊笑而不答。什麼有要事相商,我一個小小的科級幹部,跟局裏的大事是不相幹的。隻是跟他的個人情感有一點小小的關係,但是還是讓他獨自承受一下吧,隻有這樣,到了最後,我這個小科長在他的大局長的心中才勉強有一點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