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心史 第十四章 美滿(3 / 3)

武愛蘭雖然主內,但很少有耐心把飯菜做得精致,隨意弄兩道菜,應付著一日三餐。李鐵錘吃著不合口,但武愛蘭卻吃得狼吞虎咽。她的胃口好,吃什麼都香。所以李鐵錘也不好提意見,隱忍地吃著。有的時候,他實在想改善一下夥食,就親自下一下廚房。沒想到,武愛蘭對此反應激烈,氣哼哼地說:“要做,你就天天做。”飯菜端上餐桌,她人跑得沒影了,李鐵錘還得尋她、哄她。這是何苦呢,他隻好徹底放棄了。還有李鐵錘的穿著,武愛蘭從來也不上心打扮,他願意穿什麼就穿什麼,反正穿什麼都是那個小身塊,一點氣質都沒有。媳婦的漠視,讓丈夫也沒那個心情,一年四季大多都是穿著那兩套工作服。可武愛蘭卻很愛打扮,什麼時興就穿什麼。他心裏有意見,嘴上卻不說。但武愛蘭能感覺到,因為隻要她一有新衣服上身,他的臉就要陰上兩天。武愛蘭有辦法回敬他:他一想親熱一下,她就別扭他。雖然最後也把好事成就了,但因為經曆了一番哄、勸、討好之類的曲折,李鐵錘的快感也打了很大的折扣。耳鬢廝磨間,他的心裏,竟起著褶皺。

還有一層陰影——

李鐵錘的父親喜歡喝兩口,他便每月給老人家打兩瓶酒。起初,武愛蘭不說什麼,時間長了,以開玩笑的方式,就把話說了出來:“你可真孝順,不年不節的也打酒?”李鐵錘心中一沉,但臉上還是堆出笑容,“誰讓他就我這麼一個兒子呢”。雖然酒依舊打下去,但兩個人都心照不宣地給對方記下了一筆賬。三兩個月下來,家裏積攢了不少糧、油票,武愛蘭首先想到要給娘家送過去。李鐵錘心中還是一沉,身邊的兩個老人你怎麼不惦記一下?所以,他雖然不反對,雖然臉上還掛著笑容,但是遲遲不付諸行動。武愛蘭懂得他的心思,以撒嬌的形式揪著他的耳朵,“嗯……你這個人真是沒良心,我們家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姑娘都給了你,你還舍不得幾兩糧票?”李鐵錘知道躲不過,變換了一種積極的態度,“我是想等開了支,買成麵再送過去”。李鐵錘果然這樣做了,但他心裏有老大的不情願。武愛蘭裝作不知道的樣子,拍拍他的小屁股,“晚上我犒勞你”。李鐵錘心裏說:“你省省吧。”但嘴上卻說:“這還差不多。”所以,晚上一邊親熱地接觸,一邊都覺得對方很陌生。

真是機緣湊巧。這個地區大搞房地產開發,他們村的地和村民宅院都被占了,村民整體地轉了戶口,而且還安置青壯年就業。依照有關規定,男50歲,女45歲,就不再安置了,而是按月發給養老金。武愛蘭這一年剛好45歲,雖然一輩子沒參加過工作,卻像工人一樣,每月能拿上800元的“退休金”。退休金的說法,是武愛蘭“氣”李鐵錘時說的,因為那一年,國家限製紅機磚的生產,他所在的磚瓦廠被新建的一家輕型建材廠合並了,雖然還不到退休年齡,但本著精簡效能的原則,李鐵錘等一批老職工提前退了,他的退休工資也剛好800元。所以,在家裏,他最後的一點優越性也沒有了。更讓他在武愛蘭麵前抬不起頭的是,由於他們有自己的住宅,占地後,按建築麵積一分不花地回遷到樓房上去了。如果不是這樣,他們得買商品房,雖然會享受到優惠價格,但也要自己掏不小的一筆錢。依他們的收入條件,肯定是要貸款的。武愛蘭說:“當時我要蓋房,你還老大的不情願,你看看……”其中的潛台詞是不言而喻的——他能過上舒心日子,是沾了媳婦的光。

衣食無憂,就剩下身體保健一件事了。但遛彎的時候,旁人從來也沒見到兩個人同進同出的影子。有人在甬道上見到踽踽獨行的武愛蘭,問:“怎麼就一個人遛啊,李鐵錘呢?”武愛蘭隨口說道:“他這個人忒懶,撂下飯碗就看電視。”其實李鐵錘這時也遛著,不過是在相反的一處地方。旁人也知道,她那麼高大、光鮮,李鐵錘那麼矮小、老醜,怎麼能遛到一起呢?除非這女人有一顆樸實的心,把什麼都看開了。朋友聚會,武愛蘭也很少帶上李鐵錘,弄得朋友們都覺得很對不起他。以至於再有活動,發起人會加上一個附加條件:一定要帶家屬。為了不招致武愛蘭的反感,發邀請時,均不露痕跡,具有通告性質。席間要弄酒,武愛蘭總是提前就聲明:“我們鐵錘酒量小,你們可要照顧照顧。”這與其說是對別人的提醒,不如說是對李鐵錘的警告。因為在熱鬧的氣氛中,李鐵錘總是毫無顧忌地暢飲,喝到一定時候還不能自已地流淚。“瞧,多了不是。”武愛蘭雖然笑著打圓場,但眼神裏藏著一把一把的小刀子,直往李鐵錘的肉裏剜。李鐵錘心裏不快,但臉上傻笑著裝糊塗,“沒事,沒事,我的酒量大著呢”。朋友們心照不宣地為李鐵錘解圍,“愛蘭,你可別掃我們的興,我們還都想喝點”。他們都覺得,李鐵錘心中有塊壘,必須讓他發泄發泄。如此這般,隻要有李鐵錘參加的時候,男人們準都會喝多了。李鐵錘喝多了之後,武愛蘭會以很體貼的樣子,把他攙回去,但一進了家門,會把他重重地扔到床上,即便嘔吐,即便口渴,她概不理睬。第二天早起,武愛蘭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一句埋怨和訓斥的話都沒有。這反倒讓李鐵錘感到難為情了,“愛蘭,我昨晚是不是喝多了?”武愛蘭搖搖頭,不明不暗地笑笑,“男人嘛,就得喝痛快了”。李鐵錘覺得有些餓,踅到廚房裏。竟找不到一點吃的。他搖搖頭,到了街頭小攤,要了六根油條和兩碗餛飩。蠅子飛來飛去,一落在碗邊上,趕都趕不走。平常,武愛蘭不喜歡他到這種地方吃早點,說不衛生。但是,他吃得很香,還感到那蠅子很好看,都長著大大的雙眼皮。吃妥帖之後,他抽著煙在那裏發呆,一個心思突然就冒出來:武愛蘭哪像自己的媳婦?雖然她跟你不吵不鬧,但心裏冷。

黃瓜秧下的草鋤完了,李鐵錘開始給西紅柿的根須培土。隻有不停地做下去,他的清爽感覺才能維持下去。小童不知什麼時候蹴到他的身邊,兩隻藍眼睛賣乖似的看著他,一副體恤男主人的樣子。他朝它吐了吐舌頭——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做出這麼親熱的表情。他一直是厭惡它的,因為它的出現,使自己在武愛蘭那裏更沒有地位了。

小區裏的寵物突然就多了起來。小區旁邊的街市上,居然出現了幾家專門賣寵物食品的糧店和寵物醫院。人們在給自己買蔬菜、買熟食的時候,還要掐斤掐兩、討價還價,一為寵物買東西,眼都不眨一下,出手大方得莫名其妙。讓人感到,時尚這個東西,真是一種神秘的力量。

在沒有任何先兆的情況下,武愛蘭把小童領進了家門。

自從小童成了家庭成員之後,像是沒有他李鐵錘這個人似的,她把全部愛心和精力都給了它。她雖然懶得下廚房為人烹飪,但調製狗食卻不厭其精。為了檢驗狗食的口味,她甚至常常親口品嚐。無論是上街、打麻將還是遛彎,她與小童形影不離。狗剛離開她一會兒,她就會大呼小叫,“小童!小童!”急迫的表情,像自己的孩子走失了一樣。狗身上的溫度稍高了一點,她就匆匆忙忙地抱它上醫院去,又是打針,又是輸液,盡心極了。在街上散步,坐下來休息的時候,她怕蚊蠅叮咬小童,她會不停地給它扇扇子,耐心極了。劉美英見狀,跟她開玩笑說:“你對小童,比對我鐵錘大哥都好。”武愛蘭隨口答道:“那是,小童給了我做女人的感覺,可李鐵錘能給我什麼?”劉美英還想說什麼,看到武愛蘭的眼神裏有一種不友善的東西,便隨口打著哈哈,走了。望著劉美英比她年輕的背影,武愛蘭果然嘟囔了一句,“哼,一隻母狗!”

每到臨睡前,武愛蘭會給狗洗澡、梳頭,還要輕輕地噴上香水。怕小童感冒,她還要用電吹風把它的毛慢慢吹幹。最讓李鐵錘不能忍受的是,她讓狗睡了原來自己的位置,把它摟在懷裏,用她的大胸脯蹴弄它,“小童,吃奶”。狗起初還躲閃,後來竟真的去吮她的乳頭,人和狗親熱成一團。

李鐵錘感到很肉麻,對人怨,對狗更恨。

小童見李鐵錘向自己吐舌頭,以為男主人喜歡它,居然毫不防備地上前舔他的手。那種濕漉漉、暖融融的感覺,讓他既感動,又煩。他猶豫了一下,輕輕地把它撥到一邊。狗蹲在那裏,一副迷惘的表情。

他繼續用短鋤培他的土,以為狗會知趣地離開了。

狗恰恰是不知趣的動物,它又不聲不響地前來獻殷勤——

依舊舔他的手。他的工作受到妨礙,隻好停下來。小童是那麼無知,那麼可愛,他的心都要動了。就在這時,他聽到武愛蘭懶洋洋的一聲哈欠。這個聲音雖然很微弱,但他聽得很真切,他的心情立刻就變壞了。如果自己接受了狗的問候,就等於認同了武愛蘭對自己的態度。他本能地揚起短鋤,給了狗一下子。

狗嗚噥了一聲,癱坐在那裏。一股鮮血,竟汩汩地溢出來,染著毛發之後,就變黑了。他愣了:明明是象征性的一擊,怎麼就這麼嚴重了?

更嚴重的是,小童並不叫,也不逃走,隻是待在原地不停地顫抖。如果它叫出聲來,武愛蘭必然要登場;如果它逃走,他也決不會窮追不舍——那樣,事情的結局就不一樣了。

狗哀憐的眼神刺疼了他,讓他看到了自己的卑鄙。決定救助它。但翻開狗的絨毛,發現那道傷痕很深,他無法給武愛蘭一個合理的解釋。他進入了一個兩難境地。正無措間,他眼前出現了劉美英的影子。劉美英曾經既同情又譏諷地對他說過:“李鐵錘,你是怎麼混的,怎麼連狗都不敢惹了?”他知道,怕傷了他的麵子,劉美英是用了一個委婉的說法。李鐵錘當時裝出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嘿嘿,不就是一條狗嗎?”劉美英說:“倒也是。”從這以後,他發現,劉美英對小童的態度,比他還厭惡。你劉美英是誰?真是莫名其妙。也正因為此,他更覺得無地自容。

想到了劉美英,李鐵錘獲得了一股義無反顧的力量,他掄起了短鋤,沉沉地砍了下去。而且不行動則已,一旦下手了,就化成了密集的動作。怨就怨武愛蘭吧。他心中有一個悲傷的聲音。

最後,狗縮成一團,不動了。

李鐵錘順手挖了一個坑,把它埋了。

他坐在地上抽煙,像勞動之後,必然要休息一樣。

武愛蘭探出頭來,“你見到小童了嗎?”

“它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嗎?”回答得竟如此順理成章、自然而然,連他自己都暗暗吃驚。

接下來的故事,自然是一點懸念都沒有。武愛蘭東找西尋,南呼北喚,久不見小童的蹤影,整個魂兒就丟了。自言自語,哭哭笑笑,不吃不喝,嘴角起了燎泡,坐在沙發上,一晚上發呆。連續幾天,一到了夜裏她就發燒,她緊緊地抱著李鐵錘,嘴裏不停地嘟囔著,“我冷,我冷”。李鐵錘很想順勢回以關心的撫摸,但伸出去的手,總是在接近目標的時候,不由自主地縮了回來。

小童不在了,倆人之間親密相處的障礙消除了,但他依舊找不到愛對方、讓對方愛的那份安妥。他覺得與武愛蘭之間的心理隔膜反而更大了,而且拉大這段距離的不是對方,而是自己。

在武愛蘭病態的擁抱中,他大氣都不敢出一口,一動不動地躺著。

“還是離婚吧。”居然冒出了這樣的念頭。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他心裏抽了一下,緊張得一點睡意都沒有了。他開始不停地檢索他的家庭生活,發現自己從一開始就沒弄明白什麼是愛情。

想到他與武愛蘭幾十年來朝夕相處,從來沒有吵過架,從來沒有紅過臉,一團美滿,滿庭和睦,竟至讓鄰居朋友人人羨慕,甚至人人嫉妒,不禁淚流滿麵。“操他媽的!”他向空中默默地罵了一句。

接下來,他便被無邊的死寂淹沒了。

在自我的迷失中,他聽到了小童的骨殖,在地下腐爛時,發出的噝噝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