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心史 第十四章 美滿(2 / 3)

在家裏的土炕上窩了半個月,她終於能下地了,對前來探望她的李鐵錘說:“你備份厚禮送過來,我跟你了。”

雖然沒有落下什麼明顯的殘疾,但腰腿已不像從前那樣靈活了。他李鐵錘得負這個責任!她在心中,無奈地說道。

雖然做了男女的事,李鐵錘竟一點睡意都沒有了。而武愛蘭很快就進入了夢鄉,粗重地打著鼾聲。這讓他厭惡不已。一個女人家的,睡得跟男人似的,一點美感都沒有。但是他竟忍受了幾十年,一句抱怨的話都沒說過。在睡夢中,武愛蘭竟咯咯地笑了起來,重重地翻了一個身。被子滑在一邊,整個腰臀都露了出來。農村生活的習慣,她喜歡一絲不掛地睡。從側麵看去,在微光中,她的屁股無邊地闊大,他的目光無法逾越。他不禁哀歎了一聲。依常理,大屁股女人是善生育的,但她卻一個孩子都沒給他生。平時,隻要他一露出遺憾的意思,她便瞪大了眼睛訓他:還不都是怨你!她有不可辯駁的理由:就像雹子打過的花盤不結果一樣,她坐果的地方被他的破自行車傷了。由於不可逾越,他把目光移開了,心裏罵了一句:真他媽的不知羞恥!

那隻叫小童的小狗此時也沒睡,好像理解他的寂寞一樣,湊到他的肚子下,溫濕的舌頭還在他肚皮上體貼地舔著。他很難受,很反感,一把將它推出去。小童愣了愣,依舊貼過來——

它沒有人類那麼複雜的情感,察覺不到其中的敵意。李鐵錘惱了,掐著它的脖子把它提了起來,惡狠狠地扔到床下。受了這樣的虐待,小童卻一聲不吭,抖了抖被摔疼了的身子,又爬上床來。好像是明白了什麼,這一次,小童在他眼前一個適宜的距離蹲著,用幽幽的眼神盯著他。狗的忍耐讓他有些慚愧,他閉上了眼睛。但心中的不平卻越來越強烈了,他想,在一個適當的機會,一定要好好收拾它一下。

因為是獨子,與武愛蘭成親之後,起初是跟他的父母一起過的。父母有個大宅院,有坐北朝南的正房四間,東西廂房各兩間,南麵是院牆,豎著一個巨大的影壁,上邊嵌著一條大龍,整個院落氣勢不凡。他的父母是老實巴交的農民,武愛蘭這樣一朵鮮花,能開進這麼一個院落,他們自然覺得臉上有光,他們一切都順著她。他們讓出了自己住的正房,甘心情願地搬進東廂房,頗有兒女在上的意思。但是,不到半年,武愛蘭卻以不容商量的口氣對他說,咱得蓋一座自己的房子。

李鐵錘也沒多想,笑著說:“蓋什麼蓋,等老人們過世了,整座宅院還不是咱倆的?”

“誰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死?”武愛蘭氣哼哼地說。

這麼嫵媚的一個女子,居然說出這麼不通情理的話,李鐵錘很是吃驚。父母正值壯年,身膀很是硬朗,那一天的到來,的確是很遙遠,但是做兒女的也不能這麼說話呀!他一氣之下,不理她了。武愛蘭也不理他,吃飯的時候也不露麵。公公看出點兒苗頭,主動來請她,閨女,該吃飯了。武愛蘭轉過身去,把個後背亮給他。公公不知怎麼好,運了一口氣,自己咽了下去,悄悄地走了。後來婆婆來了,說,愛蘭,鐵錘讓我們給慣壞了,你甭跟他治氣,看在媽的麵子上,你來吃飯吧。這一次,武愛蘭可不像對公公那樣客氣了,她冷冷地說,嘁,咱什麼樣的飯沒吃過?婆婆被噎了回去。她是想讓李鐵錘親自來請,但是他就是不出場,她傷心極了,一怒之下,回娘家了。到了娘家,弟弟們也並不給她好臉色看——嫁出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嘛。他們年紀雖小,但觀念很老。她待得很窩囊,對李鐵錘就又怨,又期盼。

李鐵錘到底是來請她了。到了院裏,也不進屋,隻是不停地搖自行車的鈴。她很來氣,你是在招呼狗呢。便依舊“陰”在屋裏。她聯想到鄉下的一種蘑菇——

雨後猝然從麥秸垛中長出來,又白又大,但是隻要天一放晴,陽光一照,就突然抽縮得很小。她不能像那蘑菇一樣,給點兒陽光,就落架子。

李鐵錘隻好把車子支在地上,自己鑽進屋去,什麼也不說,硬是把她抱了出來。他那麼一個小個子,哪來的這般力氣!驚奇覆蓋了怨氣,她順從地任他把自己放到自行車後架上。等醒悟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把車子推出了院子。她想跳下來,但看到有一夥鄰居在看熱鬧,便把身子往牢靠裏坐了坐,做出享受的樣子。她不想露出破綻,她要讓鄰居們嫉妒。出了村口,她跳了下來,“我憑什麼跟你走?”李鐵錘很想說因為你是我媳婦,但是那會助長她的氣焰,便搖搖頭獨自推車朝前走了。“哎,你站住!”武愛蘭吼道。她看到男人的背影是那麼矮小、猥瑣,油然而生的一種憐憫,使她很難受。李鐵錘又踅了回來。“你要是讓我跟你回去也成,但你得再把我抱到車上去。”武愛蘭說。李鐵錘懂得她的心思,給了她這個台階。

行進在路上,李鐵錘問她蓋房的理由。

她告訴他,因為他看不慣那座影壁,更準確地說,是看不慣影壁上的那條大龍。

“我要是生不了龍子怎麼辦,我還甭進你們家門了?”這時的武愛蘭就已經認定自己不會生育了。

“咳,既然是這樣,咱就把它鏟了。”李鐵錘說。

“行。”武愛蘭把頭伏在男人的後背上,有些愛情了。

李鐵錘把這個打算跟父親一說,父親像被抽了一鞭子似的,臉部抽搐了一陣子,然後把疼痛忍住了,略帶憂傷地說:“要鏟也行,等我死了吧。”

李鐵錘熟悉父親的脾氣,他隱忍痛苦,也隱忍幸福,但是就是不委屈自己的心。所以,老爺子雖然沒有發作,綿軟裏藏的可是不可動搖的堅定。

他覺得自己真是不孝,因為父親信奉風水,那個影壁是在風水先生指定下做的,他根本就不應該提那樣的要求。

“這個臭娘們兒!”從父親那裏出來,他心裏彌漫著這麼一種情緒。但一見到媳婦因期盼而更加清秀的臉,他討好地笑笑,“爸同意咱蓋房”。

李鐵錘在磚瓦廠裏幹的是力氣活兒,下班的時候已經是很累了,但回到家裏還要自己架著小驢車去拉磚,心裏很不是滋味。哼,我怎麼就娶了個你?要是娶一個工人,哪怕是商店售貨員,按當下的政策,雙職工可以分到福利房,我也不會受這個洋罪了。武愛蘭心裏也不喜悅,她得幫著自己的丈夫去裝磚。雖然農家女不怕賣力氣,但浸過厚厚的線手套,指甲裏嵌上了怎麼洗也洗不掉的粉末,使光鮮的小媳婦變成了邋遢的醜婆娘,她覺得自己的命不好。哼,怎麼嫁了這麼一個窩囊廢?本來是被人羨慕的,竟還要受這份不可言說的累!

裝滿了磚的車子,是很重的,但武愛蘭還要坐在車子的轅杆上,讓李鐵錘拉著她走。矮小的男人深陷在車轅下,高個兒的女人還盤腿坐在車上,風景奇特。李鐵錘騰出一隻手來,費力地擦了一把汗,“真有你的,難道我是你的牲口?”

武愛蘭撇了撇嘴,“難道你不是?”

他們都不滿意對方,但一遇見旁人,會同時做出燦爛的表情,讓人家感到,他們的這個樣子,是因為美滿,是出於心甘情願。

李鐵錘雖然是工人,但是收入不高,心裏總希望武愛蘭算計著過日子。武愛蘭可不管他這個,從一進門就講吃講穿。她有充分的理由:我之所以嫁給你,唯一可以在人前顯擺的,就是你的工人身份,不吃好一點兒,穿好一點兒,怎麼看出我是工人家屬?

這個理由絕好。因為它既屬於武愛蘭,也屬於他李鐵錘:它能讓他感受到最後的一點地位——你武愛蘭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好歹我是個工人,能給你好日子。

武愛蘭單薄的身子日漸豐滿了,有了美婦的韻味。別的男人見了她,總往她身上撩。她心裏也很熱,覺得自己守著這麼一個不起眼的男人真是虧了。她真想跟一個魁梧的男人發生點什麼。但是,也就是想一想。她並不是為了守住婦德,而是自尊心在起作用。那個魁梧的男人如果是個農民,傳揚出去,勢必會讓旁人認為她武愛蘭嫁給李鐵錘是一時糊塗,隻是圖人家的錢。那個男人如果是個幹部、工人之類,就咱一個農家女子,人家會真心看上你嗎?隻是跟你逢場作戲,玩玩而已。在鄉下,這種騷情事她見多了,多沒有好結果。

出格的事,無論怎樣,都會傷及麵子,不如不做。由於不能做,她對李鐵錘更是不滿,以至於每次親熱,都別別扭扭。

但在李鐵錘的眼裏,武愛蘭說不上怎麼美。無非高一些、胖一些,食量大一些、屁放得響一些。有一次,他還跟武愛蘭開玩笑,如果有能忍受一個女人打比男人還粗的呼嚕的男人,我會樂意把你讓給他。對這種不美其美,武愛蘭很傷心,男人一有動作的時候,她會把身子擰得很彎曲,你少沾我!

李鐵錘開支的時候,例外。男人把工資一分不少地交給她之後,然後涎著笑臉提一個要求:“還不犒勞一下?”

武愛蘭一邊點著錢,一邊把自己放倒在床上。一點都不難為情。

因為她覺得,這錢真好,既證明他李鐵錘的價值,也證明自己的價值。

李鐵錘跟她的感覺一樣,在她身上縱情地撥弄,有時會亢奮地哭起來。

但是,事情一完,他立刻就像蜥蜴斷了的尾巴,動彈兩下,就泄氣地蜷縮起來。“真沒勁。”他心裏說。

雖然一夜沒睡好,但天一放亮他就起了床。他睡不了懶覺,隻要到了以往起床的時候,如果不起來,腦袋會像灌了水一樣,一窩一窩地疼。上班的時候,起早貪黑,覺總不夠睡,就期盼著退休,好好睡一睡。現在真的退了,倒睡不著了。他覺得自己的命真賤。他看了一眼身邊的女人,還是頭晚上的那個睡相——恬不知恥的酣暢。那隻狗竟然睡在女人的胸窩裏,舒坦得連頭都不見了,隻是毛茸茸的一團。女人與狗都是沒心沒肺的東西,被人氣過,被人傷過,轉眼就忘了。

雖然心情不好,腦袋也沉得像灌了鉛一樣,但他還是認真地洗漱了一番。不是他有修養,而是出門做工養成的習慣。這一點,武愛蘭就不成。她一輩子待在家裏,改不了農村人的習性,從來沒有像模像樣地刷過一次牙。別看她身材、麵相那麼有樣,可別張嘴說話,一張嘴,就有一股子麥糠發了酵的味道,很讓人看不上。想到這,他不禁湊到女人的麵前聞了聞,那股味道更濃了。他有了一種優越感,得意地笑了笑,走出門去。

他們家住的是一樓,門前有一塊花園。人家的花園名副其實,種的是花花草草;而他家的花園,就是菜園了,空間搭著一蓬絲瓜架,地麵上侍弄的是茄子、黃瓜、西紅柿。他曾對人說,他本來是個農民,不幸當了一個工人,一旦退休了,一定好好找補找補農活,把過虛空了的日子過得踏實些。說到底,是與他的婚姻有關。武愛蘭沒有讓他感受到一點當工人的優越性,還不如找一個普通一點的女子,那樣會對他恭恭敬敬、百依百順。可惜找了一個花瓶,中看不中用,還不能說一個不字。唉!

黃瓜該起秧了,根子下的草也發育得繁盛。他拿了一柄短鋤,蹲在地上鋤草。他的手真靈巧,鋤刃在窄窄的壟縫間快速遊走,草鏟得幹淨,黃瓜的嫩根卻一根都不傷。他得意地笑了笑,感到了做男人的自尊。在自得的勞動中,他的頭變得清爽起來——

房子蓋成之後,他們成了獨立的家庭。外人很羨慕他們,一個是國家職工,有工資,有糧票,有布票,有肉票,有油票,逢年過節還發東西;一個是年輕漂亮的美婦,還聰明伶俐,隻要人戳在那裏,就很壯門麵。但他們自己的感覺就不一樣了,他們之間缺少一種東西: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