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桌上的窩頭,雖然依舊金黃,但卻是涼的。他喊了一聲,“阿香!”
阿香沒應。他又生氣地大喊了一聲,“阿香!”
阿香進來了,氣哼哼地說道:“喊什麼喊,沒看見我正忙著嗎?”
已不是往日體貼的阿香了,二泄鬆反而理直氣壯地說:“飯都涼了,你還不給熱一下。”
阿香搖搖頭,“我懶得跟你治氣”。
阿香忙著去熱飯,二泄鬆往凳子上一坐,從羊皮坎肩裏摸出來那隻小腦袋的煙袋,從煙荷包裏狠狠地挖一挖,把挖上來的煙屑用力摁一摁,閉著眼睛抽起來。
這個動作很有年紀,老派,麻木。他心裏說:“女人究竟是女人。”
飯菜端上來,阿香好像沒耐心侍候他,轉身就出去了。
二泄鬆就留心那邊的動靜。
一個說:“敵人這麼囂張,我們還要搞一次襲擊。”
一個說:“我看可以。”
一個說:“如果半夜裏有人把廟門打開,會省一點事兒。”
一個說:“誰能辦到呢?”
一個說:“我看二泄鬆就能。”
果然就有人挑簾子進來,是東家李大麻子。
東家跟他說了開廟門的事,他說:“我不幹。”
東家說:“就算是你多給我做了一年的活兒,我多給你一年的工錢。”
二泄鬆說:“那我也不幹。”
“為什麼?”
“我隻是個放羊的。”
之後,東家拚命講了一番道理,問:“你明白了沒?”二泄鬆其實懂了他的意思,但他覺得他說的都是老遙(不著邊際),一切跟自己無關。便說:“沒明白。”
東家的臉突然就漲了起來,通紅通紅的,臉上的麻點兒亮亮的,像汪著露水。重濁地歎了口氣,“愚昧啊,愚昧”。摔簾子出去了。
不久,阿香就進來了。
“吃好了?”阿香笑吟吟地問。
“好什麼好,都吃到氣嗓裏去了。”
“要不我去給你擀一碗麵?”
二泄鬆嚇了一跳。自己一年四季隻屬於窩頭、鹹菜、小米稀飯,怎麼突然就來了麵?他感到這不真實,且懸乎。就像燈盞裏多添了兩勺豆油,上邊卻吊了一張網羅,一條細線就攥在人的手裏,隻要老鼠接近燈盞,網羅就覆蓋下來了。
他一笑,“你還是省省吧”。他覺得自己究竟是人,比老鼠可聰明多了。
但是阿香卻什麼也沒說,隻是坐在他的對麵,沒頭沒腦地笑。
笑得他心裏有虛,“你笑什麼?”
阿香依舊笑,隻不過又把身子往前移了移,抵在桌沿上。桌沿像個托,把阿香的胸脯整個托在上邊。眼前就什麼都沒有了,隻剩下阿香的胸脯。阿香的胸脯真飽滿,比以前更飽滿;鼓鼓的,像兩隻窩頭,比以前更像窩頭;要真的是窩頭就好了,他能吃進嘴裏,比以前更想吃進嘴裏。這個念頭讓他的眼睛又想看又想躲閃。以前是羞愧,現在是慌亂,慌亂之後竟是一陣躁動、一個欲望。他對自己說,這下可完了,我長大了。
混沌中,阿香竟挪過來,和他坐在一條板凳上了,且把身子貼上來,拿胸脯蹭他。他本能地躲閃,卻被阿香捉住了手,牽引著,摁在她的胸脯上。
二泄鬆哦了一聲,後腰上像被人重重地踹了一腳,身子不由自主地朝後仰了一下,但傾倒之前,人本能地要抓住一個什麼東西,他抓住了那個胸脯。
阿香也哦了一聲。
哦過之後,卻暗暗一笑,索性把衣襟撩起來。出人意料的,滾出來的不是兩隻窩頭,卻是兩隻白花花的大兔子。
二泄鬆的兩隻手,像不聽話的孩子,開始捉兔子。
雖然捉得稀裏糊塗,但二泄鬆心裏卻有一個清楚的聲音:阿香,她是我的女人了。
阿香貼著他的耳朵問:“你開不開廟門?”
“開。”
六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二泄鬆吃過阿香給他擀的麵,就上路了。
他的腳雖然喜歡在石棱子上行走,今天卻偏偏走在平坦的路麵。腳下的綿綿土很細軟,卻像藏著芒刺密集的蒺藜狗子,紮得腳很疼。
他覺得自己不是人,跟那偷燈油喝的紅毛夜鼠一樣一樣的。明明知道頭上就懸著一麵網羅,還是把頭伸過去了。
他不停地打飽嗝,麵吃倉勁了。所謂倉勁,是京西的說法,指寡淡的胃口,突然遇到油水,吃得倉皇而沒有節製,氣淤了。他給了自己一個字:賤。
看門的偽軍見了他也吃了一驚,“二泄鬆,你晚上來廟裏幹嗎?”
他晃了晃手中裝鹽的袋子,說:“淡羊。”
偽軍問:“你的羊怎麼了?”
二泄鬆說:“它們白天吃錯了草,鬧肚子,拉稀。”
這個偽軍也是山裏人出身,知道羊要是中毒、拉稀,是要淡一淡的。就放他進去了。
迎麵碰上久井,他哆嗦了一下,趕緊掐了一下大腿,對自己說,你要沉得住氣,畢竟是大人了,心裏有事要盛得下。
“你的,什麼地幹活?”久井厲聲問。
二泄鬆舉了舉手中的鹽袋子,“淡羊”。
久井便問究竟,二泄鬆解釋了一番。久井說,你們支那人就是莫名其妙,明明是給羊喂鹽巴,是厚味兒,卻說是“淡”。
二泄鬆說,我也覺得沒道理,但祖上就這麼說,我有什麼辦法?
“呦西。”久井是覺得,這個小羊倌處世未深,是誠實的。
久井把川島喊來,叫他幫二泄鬆一把。
兩個人進了羊欄,果然就看到一片稀糞。川島很好奇,也向二泄鬆問究竟。
二泄鬆說,這羊天生是吃硬草的,就不能吃軟草。什麼是軟草?比如豬耳朵(地衣)、落落菜(馬齒莧)、毛毛棵(小葉蓁),這是上好的藥材,也是人下飯的美味。這些東西真好,但是羊不能吃,因為羊是倒嚼的動物,靠胃上的毛把吃下的東西倒上來,嚼細了再咽。可是這軟草太光滑,羊的胃倒不上來,就爛在肚裏了。你看酸棗荊棵的刺鋒利不鋒利、堅硬不堅硬?但沒關係,羊的胃可以倒上來,咳哧咳哧把它嚼得精碎,剩下的,就是美美的受用了。
“二桑,你的淵博的大大地!”川島聽傻了。
二泄鬆心裏直樂,他不是樂於川島的誇獎,而是樂於自己的小機智,他白天故意讓羊們吃軟草。羊們不吃,但他手中的鞭子讓它們吃。它們傷心地咩咩叫,他對它們說,你們可別把賬記在我身上,要記,就記在阿香頭上。
接下來就淡羊。
羊欄裏有現成的器具,就是三塊石頭支起的一麵青石板。二泄鬆把鹽撒在石板上,他撒得很薄,薄得似有似無。羊隻有用力去舔才能舔到嘴裏去。
川島一拍大腿,“二桑,我地明白了,這個‘淡’字,大大地好!”
他真的明白了,這種又給又不給的境地,一如君子相交,自然是淡的。
二泄鬆朝他一笑,“你可真聰明”。
兩個人互相讚美,有一種兄弟的感覺。
二泄鬆磨磨蹭蹭地淡羊,試圖把時光延擱得晚些,他好有理由留在廟裏。
到了一個時辰,二泄鬆對川島說:“我該走了。”
川島說,夜已深了,叫門、開門還要驚動別人,你不如留在我這裏。
二泄鬆想了想,說,也好。
兩個人都覺得這很自然。
兩個人在床上閑扯,漸漸地,川島不吱聲了,緊接著就傳來停勻的鼾聲。受到感染,二泄鬆也想迷糊過去。但是不能,因為他有擔當,誤不得。
到了約定的時辰,二泄鬆悄悄地爬起來。但他的身體剛一離開床板,川島的鼾聲就止了,竟開口問話。二泄鬆情不自禁地緊張了一下,捂了捂胸口,說,你盡管睡就是了,我肚子鬧得慌,想去趟茅廁。
二泄鬆出了房門,想到要行動了,心裏就更緊張了。他看了一眼大門的方向,那裏黑洞洞的,一點動靜都沒有。但是他覺得,那裏是一口偌大的陷阱,鬧不好他就會陷進去。
他遲疑不決,邁不開腿。
正在這時,他聽到身後有窸窣的動靜,不知為什麼,他感到,那肯定是川島。
便隻好往茅廁摸去。
蹲在茅廁裏,聽到外邊,好像有個人在不停地走動。
他很懊喪,這個該死的日本人!他試著問了一句:“是你嗎?”
“是我。”川島果然答道。
“你盡管睡好了,我還要蹲一會兒。”
川島說:“沒關係,我是給你送手紙來的。”
“我不用手紙。”
“用什麼?”
“土坷垃。”
“你們支那人這點大大地不好,衛生地不講。”
二泄鬆哭笑不得,心裏罵道:“操你個日本姥姥。”
他死命地蹲在那裏,看咱們誰熬得過誰。
外邊沒了動靜,他一笑,試著問:“你還在嗎?”
沒有人回答。
遠遠地傳來幾聲寒鴉叫,他知道,這是讓他開門的信號。
就要動真格的了,卻一陣緊張,屎尿竟真的出來了。
耽擱的這段時間,事情就沒有機會了——他搶出茅廁的時候,迎麵碰上了川島。他嚇得喊了一聲:“川島。”川島噓了一下,示意他不要出聲,並朝廟門的方向指了指。
這時的川島,手裏竟端著一支三八大蓋。
二泄鬆心裏一涼,完了。
廟東牆上探出一個腦袋,晃了晃,隨即就把整個身子爬上來。川島冷冷地一笑,舉槍。砰,那個身子向上挺了挺,然後張開雙臂向後栽下去,樣子就像被獵人擊中的一隻大鳥。
西牆上又探出來一個腦袋,毫不猶豫地挺上身子。川島把槍輕輕一移,又擊中了。不過,這一次是往裏栽,摔在地上的聲音很沉悶,像軟柿子從樹上掉下來。
一會兒的工夫,川島輕鬆地放了四槍,打栽了四個人,槍口像長著眼。
二泄鬆傻了,這是那個在靶場上,槍打得稀鬆二五眼的川島嗎?
轟的一聲巨響,廟門被炸開了。外邊的人失去了耐性,呐喊著往裏衝了。
庭廊那邊響起了歪把子機槍掃射的聲音。
衝進來的人轉眼之間就都倒下了。
緊接著,院子裏響起了一片爆炸聲,其中有幾個炸點,就響在無辜的羊欄裏。
二泄鬆嚇得蹲在地上,緊緊地堵著耳朵。
一切很快就結束了。
結果是,打死了十幾個偷襲者,炸死了十幾隻羊。被偷襲者這一方,僅死了三個站崗的偽軍。
久井說,這三個偽軍死有餘辜,作為大日本皇軍的軍人,執勤的時候睡覺,玩忽職守,他們理應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久井塞給二泄鬆一包糖果,說,幸虧二桑拉肚子,無意之中給皇軍睜開了一隻眼睛,否則將不堪設想。
二泄鬆“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硝煙迷了他的心竅,他暈倒在地。
川島和佐佐木把他抬進屋裏扔到川島的床上,川島還輕輕地給他蓋上被子,“你的,盡管睡就是了”。
二泄鬆醒來的時候,已是滿庭陽光。
陽光格外的透亮,樹葉格外的光鮮,都像新長出來的一樣。
羊和人的屍體都擺在院子裏,格外刺眼。
二泄鬆看了一眼羊,心頭被剜了一下,那不是一般的羊,而是他的夥伴;他又看了一眼人,心頭又被剜了一下——
這一次比上一次剜得深,他心疼得喘不過氣來。他連羊都心疼,更何況人?他想哭,卻哭不出來,麻木地朝廟外走。
竟走到東家的門下。
阿香攔住他,霍地亮出一把剪子,“二泄鬆,你信不信,我一剪子攮死你?”
二泄鬆竟往前送了送身子,“你攮”。
當啷一聲,剪子掉在了地上。
憤怒的阿香愣了愣,哭了。
她還做不了剪子的主。
七
太陽早已經落山了,二泄鬆還窩在山梁上。羊們不停地用鼻子咻他,催促他下山。
他憤憤地翻了一個身,“究竟是畜牲,一點兒都不長記性”。
他自己是有記性的。
他眼前總是晃動著鮮亮的陽光下,那一排血跡斑斑的羊和那一排血跡斑斑的人。
他害怕再走進那座廟,那座廟讓他傷心。
彳彳亍亍往山下走的時候,他看到了一縷一縷的炊煙。以前一看到炊煙,他內心就感動,就漾起一股溫柔,他覺得人間的飯,粗是粗些,但有通透的香。現在不同了,那類似硝煙,裹雜著血腥。
看門的偽軍跟他搭話,他麻搭著麵孔不開口。偽軍也不怪罪,他們知道,這孩子被嚇傻了。
川島倚靠著羊欄在彈他的葫蘆琴,見了二泄鬆,朝他討好地一笑。二泄鬆麻木地看了他一眼,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但川島卻感到他空洞的眼神裏有一種冷的東西,便內心有一絲不悅,笑凝固在臉上。
柵好羊欄,二泄鬆徑直就往外走。川島叫住他,讓他當他的聽客。
二泄鬆說:“沒心情。”
川島不允許他沒心情,執意讓他坐在他身邊。
川島很溫柔地唱和歌,自己沉浸在裏邊,淚光撲閃。
沉浸完畢,問二泄鬆好不好。二泄鬆搖了搖頭,隻吐出一個字:“屁!”
川島一愣,問他什麼歌才好。二泄鬆說,還是我們京西“十大麻子”小曲好。
為什麼?
這次二泄鬆的話多了起來,他說——
你唱的什麼和歌本來是唱男女相好的,是喜樂的事,卻唱得哭哭哀哀,像家裏天天死人似的;可我們的小曲就不一樣,比如這十大麻子,明明是唱死人出殯,卻唱得一片喜樂,好像死這個字眼兒,壓根兒就不跟我們沾邊兒。用老輩人的話說,我們這叫“樂生”,天天朝著好處走。我琢磨著,你們的和歌,莫不如叫哭喪調。
川島本來是笑著聽的,這時笑倏地就收斂了,他薅住二泄鬆的脖領子一同站立起來。“八格牙魯!”他狠狠地給了二泄鬆一個耳光。
在他看來,所謂哭喪調,就是在說他金石玉聲的大日本音樂居然是亡國之音。
二泄鬆撫摸著自己的臉頰,木在那裏。
川島卻轉怒為難為情的笑,拍拍二泄鬆的肩膀,說:“二桑,對不起。”
二泄鬆承受不起這份歉意,轉身走了。
川島在身後說:“二桑,真的對不起。”
出了廟門,二泄鬆就跑了起來。
因為他內心恐懼。
川島這個人,和善又殘忍,親切又冷酷,文弱又豪橫,不搭界的性情都集中在他身上了,讓人琢磨不透。
琢磨不透的人給人一種下意識的東西:害怕。
川島,他一想到這兩個字,就渾身顫抖。
這時,他馬上想到了一個人,就是他的阿香。
進了東家的門,他徑直就奔阿香的閨房。
在門前他定住了,因為他聽到裏邊有令他困惑又驚悚的聲音。
平息之後,閃出來一個人,是佐佐木。
撞見二泄鬆,佐佐木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一笑。但很短暫,馬上就變了臉色,反手給了他一拳,“八格牙魯!”
然後整了整衣領,“哢”的一個立正,邁著操練的步伐,昂奮地走去。
二泄鬆卻猶豫了,他是在想,要不要推開眼前這扇門。
還是推開了。
床上的阿香依舊保持著一個羞恥的姿勢。
二泄鬆說:“你真不要臉。”
阿香憤怒地扔過來一隻枕頭,聲嘶力竭地喊道:“你給我滾出去!”
二泄鬆一屁股坐在門外,心裏陡地生出一種陌生的東西:仇恨。
這種從未有過的東西因為來得太突然,又太強烈,他難以承受,以至於渾身痙攣。嗓子痙攣得透不過氣來,就撕裂了喊。喊出的竟是那首小曲——
大麻子有病二麻子瞧,
三麻子抓藥四麻子熬。
五麻子買板六麻子釘,
七麻子拿杠八麻子抬。
九麻子在炕頭哭哀哀。
十麻子問他哭什麼?
大麻子有病我沒來。
八
二泄鬆發現,不僅僅他一個人害怕日本人,整個村子的人都害怕。
擺在大廟裏那兩排人與羊的屍體,日本人強迫村裏人集體參觀了,說是要給人們留下印象。
這個印象果然留下了,就是日本人不好惹,殺人就像宰羊一樣。
村裏人和和氣氣地生活了一代又一代,哪見過這種陣勢?
人們議論說,這日本人好像跟咱們中國人是不一樣的,咱的身子是肉長的,甭說遭槍崩,即便是磕碰一下也是會見血的;而日本人沒有身子,隻是人樣的魂兒,刀槍不入,打不死。
為什麼?
你看八路襲擊了他們好幾次,死的可都是中國人;不然的話,就有數的三個人,就在咱這兒待住了,一待好幾年。好像他們自來就是這裏的人,咱們卻成了外來戶。
村裏人去挑水,水挑子好好地挑在肩膀上,隻要看見日本人走過來,趕緊撂下挑子,戰兢兢地站在一邊。以至於連日本人都不好意思,指指那人的扁擔,“你的,良民的大大地,開路開路地”。意思是說,你幹嗎要這樣,盡管走就是了。然而就是不開路,直到日本人杳了身影,才做賊一樣,把水挑子弄到肩上。
村裏人的恐懼加重了二泄鬆的恐懼。
他不想再放羊了。
李大麻子說,你跟日本人不是很熟嗎,怕什麼?
二泄鬆拚命搖頭。他不敢確認這個“熟”字,熟得陌生。
李大麻子說,你別看我是什麼維持會會長,沒有這群羊撐著,我吃什麼?
二泄鬆從大廟走到山上,再從山上回到廟裏,沒有一絲笑容,像個遊魂。
在山上的時候,一帶雲絲飄到眼前,伸手就能夠著。他笑笑,伸出手去,卻抓空了。雲這東西真詭道,看得見摸不著。就又愁苦起來。
這日子什麼時候才能到頭呢?
以前他不考慮這事兒,現在情不自禁地就思忖。他弄不清自己是長大了,還是長小了。
他窩在草棵子裏,身下很暖和,像微火向上暗暗地拱。他突然生出一個念頭,莫不如放一把火,把自己燒死在這個舒坦的地界裏。
我這是怎麼了?他自己嚇了自己一跳。
阿香給他熱的飯也沒味道了。金黃的窩頭,不再與那飽滿的胸脯聯係在一起。
盡管他後來知道,阿香與佐佐木那樣,是與戴眼鏡的薑實澤有關係的;但是他覺得這種關係容不下那種關係,阿香還是壞了。
那次夜襲,薑實澤被一塊彈片打漏了,腸子流了出來。他不能與那些撤退的八路一起跑,就躲在東家家裏養傷。
因為東家、阿香和薑實澤都認為,有佐佐木進出的地方,是安全的。
他吃窩頭的時候,阿香還是那麼熱情地侍候他,甚至炒黃豆鹹菜的時候還給他多放了一些油。但是他一點也不感動,他說:“放再多的油,也是鹹菜,你該去哪兒就去哪兒吧,別在我眼前晃悠。”
阿香說:“你以為我願意晃悠?我是習慣了。”
有一天,東家到飯堂來,對他說:“二泄鬆,吃完飯,到我屋裏來一趟。”
進了東家的屋,見薑實澤也坐在堂上。
二泄鬆沒正眼瞧他,徑直問東家:“什麼事兒?”
東家說:“你對阿香怎麼了,她怎麼從你那兒一過來就掉眼淚?”
“你問誰?”二泄鬆反問道。
東家與薑實澤會了會眼兒,說:“你橫豎也是家裏人,有些事兒,不說你也應該明白。”
“我為什麼要明白?”
“即便不明白,你也要尊重她,她是你姐。”
“她不是我姐。”
“即便不是你姐,但她是你的東家。”
“要是這樣,這個羊我不放了,我早就不想放了。”
“不放羊你吃什麼?”
“我喝西北風。”
“小同誌,你不要意氣用事。”見主仆有些僵滯,薑實澤接過話頭。“你不能把放羊看得那麼簡單,你放羊也是在做大事,抗日。”
“瞎扯。”
薑實澤說,這裏有很深的道理:鄉親們能天天看到羊群,就等於吃了定心丸,日本人不可怕,怎麼不了我們的日子;日本人看到羊群,就會以為這裏一切都很正常,就不會起疑心,就會給我們留下活動空間。
二泄鬆搖搖頭,“我不想聽你講話”。
“為什麼?”
“可笑。”
薑實澤喉嚨像被鯁了一下,喘了起來,且越喘越劇烈,不得不用手捂住肚子。
李文清趕緊給他捶背,“薑隊長,千萬別生氣,你的傷口還沒好利索”。
他瞪了二泄鬆一眼,“你這是怎麼跟薑隊長說話?”
二泄鬆木在那裏。因為看到薑實澤痛苦的樣子,他心裏也是難過的。
止了喘息,薑實澤居然沒有怪罪,反而和藹地說:“小同誌,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麼,你是看到我們區小隊總是打敗仗,不太看好我們。”
“其實也不是的,我是想,既然打不過,幹嗎還招惹他們,白白死了那麼多人。”二泄鬆說。
“可是,你不打,鬼子能走嗎?”
“我看能。”二泄鬆說,“那個日本人川島,想家想得整天彈一把葫蘆琴,哭哀哀的,你不打,他們也會走的。”
薑實澤搖搖頭,低聲說:“你究竟是個孩子啊。”
“你的意思是說,打不過,也打?”
“就是這個意思。”
“那何苦呢?”
“明明知道打不過,還要打,這就是八路,這就是抗戰!”
薑實澤話語低沉卻有力,李大麻子很信服的樣子,不停地點頭。
二泄鬆看不了東家那諂媚的樣子,低下頭去。他看到了薑實澤的腳。腳上穿的是一雙山裏人都穿的老山底子布鞋,一隻鞋的前臉破了,漏出了一根腳趾。被人凝視,那隻腳很害羞地縮了回去。
二泄鬆心頭湧起一股癢癢的東西,他覺得像薑實澤,哦,還有阿香和李大麻子,這幫人,跟自己一樣又不一樣,也是一幫熟悉的陌生人。
九
日本人好像比中國人多長了一隻眼,多機密的事也會被他們察覺。
區小隊的三個人剛進了李文清的宅院,就被包圍了。
他們是來接薑實澤歸隊的。
他們想從後門轉移出去,可剛一探出身子,迎麵就響起了歪把子機槍的叫聲。打得牆皮嘩嘩地剝落。
當時二泄鬆正在飯堂裏吃晚飯,聽到槍聲,他手中的粥碗向上顛了顛,就掉在地上。
屋裏人緊急商量對策。
李文清說,我看咱們的人得分散一下。有從前邊走的,有從後邊溜的,多幾分成功的可能。
他分析說,後院離山體近,後山花離院牆僅有五六丈遠,隻要衝到院牆跟前,對山上的鬼子來說,就成了死角,就可以抽冷子閃進岩石裏去。前庭自然要開闊些,出了院門,有十幾丈的石板甬道,但甬道盡頭就是一條地溝,隻要下到地溝裏,就能躲閃子彈了。
就分成兩撥。考慮到薑實澤身體的原因,讓他從後院走。
宅院的地形隻有主人熟悉,李文清對阿香說,前邊我來引路,後邊就是你了,你敢不敢?
讓二泄鬆沒想到的是,阿香居然很幹脆地就說,敢。
兩個精壯的戰士跟著李文清,一個小戰士跟著薑實澤。
李文清對那兩個戰士說,把我捆起來。為什麼?我好歹還是他們的維持會長,你們押著我,給他們一個被綁架的樣子,我估計,他們還不至於朝我開槍。
薑實澤說:“老李,你這是在冒險。”
李文清說:“事到如今,也隻能死馬當活馬治了。”
行動開始了。
二泄鬆自然關心阿香那一路,躲在後門廊裏,看他們上路。
剛一露頭,一梭子子彈就打過來。就聽到阿香喊了一聲,“媽喲”。
以為她中彈了,二泄鬆忍不住合上了眼。再睜開眼的時候,看到阿香從地上爬起來之後,就朝山上瞭望。後來她笑了,居然挺著身子就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喊:“佐佐木,你可看準了,我是阿香。”
原來她瞭望到,山上有佐佐木的影子。
機槍果然打得恍惚,子彈躲著人往土裏紮。
薑實澤和那個戰士反應得的確快,尾著阿香就過去了。
二泄鬆罵道:“真他媽的不是人!”
他覺得薑實澤拿一個女人家的小命做掩護,太不地道。
與這裏不同的是,前院的槍聲很繁密,不管不顧的。
踅回門廊的阿香失聲叫了一聲:“糟了!”
一開始還是管事的——李文清被捆綁著推出院門,大喊:“久井太君,我是李桑,李桑啊!”
帶隊的久井愣了一下,下意識地揮揮手,“停止射擊”。
但是看到兩個八路毫不遲疑地推著李文清直奔地溝,久井搖搖頭,臉上漾起一絲獰笑,手狠狠地往下一摔,機槍也毫不遲疑地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