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同時栽倒了。
等阿香和二泄鬆趕過來的時候,久井也帶人到了跟前。
兩個戰士一動不動地趴在那裏,李文清還在抽動。
久井低頭看了看,“李桑,對不起,誤會誤會地幹活”。
阿香撲過去,把李文清抱進懷裏,放聲大哭。
二泄鬆很納悶,東家中槍的地方,前胸隻有黃豆大的一個小眼兒,後背卻有碗大的一個洞,血湧得邪乎。
他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耳鳴不止。邈遠地有一個聲音傳來:“還不趕緊拿些棉花。”
是阿香的嘴唇在動。
他抱來一堆棉花,和阿香一起往那個洞裏堵。那堆棉花足可以絮一條棉褲,可塞進洞裏,還堵不住血湧。
李文清瞪大了雙眼,含混地說了一句:“畜牲!”便永遠地固定在一個姿勢。
東家的臉漸漸地失去了血色。但是二泄鬆驚奇地看到,那些閃亮的麻點,竟像滴在麻紙上的油,慢慢地洇開去,消失了,整張臉一片蒼白,顯得秀美而光滑。
他不再是李大麻子了。
但是,雖然揍性好了,一切好事卻都離開了他。包括一個比一個漂亮的大老婆二老婆;眼大麵白,大辮子拖在屁股台子上,打你身邊一過,扭扭的,好看得你心裏直發慌的阿香;還有藍天白雲之下,迤邐喜人的羊群。都說“十個麻子九個衰”,以為在李文清身上是個例外,沒想到,命運會在這裏等著他。
此時的二泄鬆,對東家一點兒嫉妒、記恨都沒有了,真誠地為他悲。他想,李文清即便是地主,也是本家的地主,溫厚地剝削,給你活路。眼下他死了,今後的日子,我還能依傍誰呢?
他想,一定要好好發喪一下東家。
然而日本人不讓他發喪。久井說,李桑是大日本皇軍的維持會長,功勞地大大地,皇軍要給他舉辦一個隆重的喪禮。日本人給東家弄了一副名貴的紅木棺材,把他生前掩藏的那雙軍靴穿在他的腳上,給他裝殮成威武的樣子。出殯的時候,三個日本人走在前列,都穿著一種怪異的服裝,頭額紮白,腰係寬帶,配以軍刀。川島用他的葫蘆琴彈著一種不死不活的調子,且不時地搜一眼二泄鬆,送給他一個鬼臉。二泄鬆心裏一沉,這日本人都可恨,但最可恨的就是這個川島,我非親手宰了他不可。
因為他覺得,川島擺弄的不是一把琴,而是一把鈍刀子,割肉時雖然不見血,卻往深處疼。
他很想扯嗓子唱那首十大麻子歌,跟川島較一下勁;但想到這對東家似乎有點不恭敬,便恨恨地忍了。
十
卻沒有完。
東家下葬的第三天,二泄鬆和阿香正在東家的墳上培土、掛紙,就聽得山環裏一陣刺耳的雜響。又來了一中隊的鬼子。
進村以後,就把全村人趕到打穀場上,四周架著機槍,圍著兵。中間架著一口大鍋,鍋裏放滿了髹棺材、漆輪軸用的桐油。鍋下的劈柴燒得炸裂,沸油喘息著,往上翻泡沫。
久井說:“讓鄉親們受驚了,但是跑了一個薑實澤,請你們把他交出來。”
鄉親們交不出薑實澤。久井說:“那就對不起了。”就從人群中隨便拽出一個,一槍就崩了。人群就大亂,婦啼嬰嚎。四周的機槍就響了,雖然是往空茫裏打,但鄉親們也覺得那槍子兒是來追自己的命的,便都馴順地寂靜了。
夜深了,鬼子們架起了火堆,在上麵吃燒烤,燒烤物自然是從老百姓家裏抓來的家禽。鄉親們瑟縮在寒風中,饑腸轆轆。但比饑餓更可怕的是,好像看到“末日”穿著黑衣朝他們走來。
天亮了,鬼子把阿香從人群裏拽了出來。久井對佐佐木揮了揮手,你去執行。阿香低著頭,等著槍響,她好甘心情願地倒下去。但是等了很久,槍也沒響。她隻好抬起頭,竟看到佐佐木目光含混,持槍的手不停地顫抖。阿香說:“佐佐木,我看不起你。”
久井搖搖頭,好像很理解下屬,說:“算了。”
就又把二泄鬆拉了出來,這次,久井把川島推了出來。
川島剛舉起槍,二泄鬆就一屁股癱倒在地上,屎尿溺在襠裏。
川島皺了皺眉頭,喊道:“二桑,站起來!”
二泄鬆就是站不起來,且止不住地嚎啕。川島為自己的朋友感到羞愧,扣動了扳機。一槍連著一槍地打,打得二泄鬆身下的土開了一圈的花朵。直到二泄鬆被打得站了起來,川島才罷手,但是他也流淚了。
久井放聲大笑,得意於自己的遊戲。但是他不甘心這樣收場,抬手朝人群裏打了一槍,又倒下了一個無辜的鄉親。
他對鄉親們說,你們當然交不出薑實澤,但是,我就是要用這種辦法,讓薑地自己走出來。他地不出來,你們統統地死啦死啦地。
薑實澤會自己走出來嗎?
白天過去了,依然不見身影,人們絕望了:看來,這個默默生息了千百年的世外樂土,不久就會變成一座墳墓。唉,罷了,命該如此啊!
那輪皎潔的月牙,像一把磨鋒利了的刀。
刀光中,卻不緊不慢地走來一個人。
是薑實澤。
二泄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狠狠地揉了揉,再放眼看去,那人的貌相清晰了,瘦瘦的腰杆,寒光一閃一閃的眼鏡,與初次相遇的那個晚上的情景相仿佛。
“呦西!”久井歎了一聲。聽得出,那是一種下意識的驚歎。
日本人的一條軍犬撲了過去,把來人撲倒了。人和狗翻滾著撕扯起來。
結束之後,爬起來的竟是人。
他噗地吐了一口,吐出的是一團血水。他把狗的脖子咬斷了。
他滿麵血汙,朝著久井笑。就顯了一口白牙,慘白慘白的。
另一條軍犬先是在地上蹣跚了一陣,之後就以複仇的姿態撲上去了。
薑實澤險些被撲倒,胸前的衣服被撕裂了,露出了嶙峋的瘦骨。他劈了軍犬一掌,狗被打翻在地。狗起身之後,回頭望了一眼它的主人,醞釀著第二次的跳躍。
薑實澤搖搖頭,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來:“久井,大日本皇軍就這等修養?”
久井的臉劇烈地抽搐著,舉起了王八盒子。
槍口先是對著人。
那人直視著槍口,笑著,迎送一絲譏諷。
槍響了。
狗被打翻在地。
薑實澤點點頭,整整破碎的衣領,徑直走過來。
幾個鬼子立刻蜂擁而上,擒住他的臂膀,要捆綁以繩索。
他奮力掙脫了,大喝一聲:“用不著!”
久井朝天放了一槍,“八格牙魯”。
他覺得那幾個莽撞的士兵又給大日本皇軍丟了一次臉麵,憤怒地罵道。
幾個日本人閃在一邊,薑實澤從容地朝前走去。
“薑先生請留步。”久井說道。
薑實澤回過頭來,冷冷地一笑,“怎麼,久井先生,你還有什麼動聽的話要說?”
久井說:“我地不明白,你本來可以活下去的,為什麼自己送上門來?”
“這得問你自己。”薑實澤說,“我要是不來,就得背上塗炭生靈、不仁不義的罪名。我們京西有句土話,叫做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我得對得起這張臉。”
久井很迷惑,“我地還是不明白”。
薑實澤懶得再說什麼,像是麵對著一盆清水,以歡悅的心情洗去一身凡塵一樣,一直走進油鍋裏,化作一股青煙。
二泄鬆傾斜的脊柱像被誰踢了一腳,立刻就挺直了。
原來一直驚懼的死,還有這般輕鬆的模樣!
十一
薑實澤化作一股青煙之後,那一中隊的鬼子又回到了山外的據點。
還是久井、川島和佐佐木留在這裏。他們覺得這塊土地已經被徹底馴化,大搖大擺地進進出出,甚至還跟當地人一起耕作,還在一處陽坡上栽植了幾株叫櫻花的樹木。
二泄鬆依舊放羊。
東家不在了,他留下的宅院,他留下的女人,這群羊是唯一的支撐了。
他得對得起東家。
對那幾個日本人,他既怕又不怕——因為死是那麼容易,像東家,像薑實澤,所以就不怕了;但那究竟是別人的死,輪到自己又怎麼樣呢?這種事情不可想象,所以他還是怕的。
佐佐木整天往阿香那裏跑。每回到廟裏,手上、臉上都有抓痕。久井和川島,就跟他開玩笑,你早晚得死在這個支那女子手裏。佐佐木說,死就死吧,總比挨八路的槍子兒好。
久井臉上的笑倏地就收斂了,突然出手,打了佐佐木一個耳光。
“你地,天皇的武士地不是。”他說。
佐佐木還是英武不起來,還是去黏綴阿香。
久井命令川島去把阿香幹掉,好讓佐佐木像個軍人。川島前腳走出大廟,佐佐木後腳就跟了上來,對川島說,川島君,你要是敢動阿香,我就動你。
後來兩個人就廝打起來。川島的眼鏡被打碎了,情急之下捅了佐佐木一刺刀,正捅在佐佐木的小腿上,癱坐在地上。川島隻好把佐佐木攙回來,給他抱紮傷口。川島包紮得很仔細,佐佐木笑著看著他。
久井無奈地搖頭。
這一切都被二泄鬆看在眼裏,覺得這日本人的確不是人。
吃過阿香給他侍弄的飯菜,二泄鬆看到桌對麵的阿香胸脯還是那麼飽滿,笑得也沒心沒肺。他心裏突然就翻動起一種異樣的東西,轉身進了廚間,請來一把菜刀,對阿香說:“阿香,我要宰了你。”
阿香皺了皺眉頭,竟伸過脖子,“你宰”。
菜刀就沒了主意,當啷一聲自己掉在地上。
後來兩個人就抱頭痛哭,像兩個因為失怙而飽經屈辱的孤兒。
阿香說:“二泄鬆,你要是真的有脾氣,就把日本人宰了。”
這句話,嚇了二泄鬆一跳,矮了身子,蹲在地上,從羊皮坎肩裏摸出來一隻小腦袋的煙袋,從煙荷包裏狠狠地挖一挖,把挖上來的煙屑用力摁一摁,閉著眼睛抽起來。
這個動作很有年紀,老派,麻木。
阿香卻覺得他很可笑,說:“你也就是裝裝大人的樣子吧。”
二泄鬆吐了一口唾沫,“你以為我不敢?隻是還不到時候”。
阿香愣了一下,把胸脯靠上來,“那我就犒勞犒勞你”。
二泄鬆揮了揮煙袋做了一個厭惡的動作,“你先省省吧,日後再收拾你”。
阿香就哭了,說:“我算是完了,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那天,二泄鬆柵好羊就往外走,川島笑著攔住了他。對他說,太君日子過得太寡淡,罐頭食品吃膩了,想用他的羊打打牙祭。
二泄鬆心裏陰了一下。日本人真的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前隻有東家送他們羊肉的時候,他們才張口,現在是主動張口了。
他說:“這是東家的羊,我做不了主。”
川島笑著問:“誰又做你們東家的主?”
二泄鬆說:“自然是閻王老子。”
川島收斂了笑容,“二桑,你地,大大地不友好”。
川島索性自己牽出來一隻羊,讓二泄鬆給太君剝皮取肉。
這是必然的。二泄鬆知道,日本人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你是攔不住的。讓他接受不了的是,你吃我的羊,還要讓我下手,真是太欺負人了。
川島給了他一把軍刺,讓他快快地動手。
那隻羊知道要發生什麼,咻咻主人的手,從眼裏滴出了大顆大顆淚水。二泄鬆鼻子一酸,軍刺準確而迅速地捅進了羊的喉管。這是他想讓羊少一些痛苦,出手狠一些、快一些。
溫暖的血流無聲地淌著,羊死得很安靜。羊好像也知道這是必然的,所以它不做一絲掙紮。
軍刺在二泄鬆手裏遊刃有餘,羊皮完整地剝離下來之後,還冒著熱氣。
川島驚歎不已。
川島的讚歎讓二泄鬆很反感,他陰沉地一笑,把軍刺抵向川島的喉嚨。
川島失聲叫道:“八格牙魯!”
久井和佐佐木聞聲而至,看到這個陣勢,反而都笑,好像很鼓勵他這樣。
川島麵色慘白,眼神淒哀。那兩個日本人感到很刺激,“二桑,快快地,快快地”。
二泄鬆真想痛快地捅下去,但他發現,久井的食指很陰險地扣在扳機上,他明白了,日本人玩兒的是貓捉老鼠的把戲。
他把軍刺扔在川島腳下,傻笑起來。
他太緊張了,這種緊張類似懼怕,傻笑倒是一種緩解。
川島跳了起來,對繳了械的二泄鬆大打出手。
老拳打在身上,二泄鬆竟不感到疼痛,反而很看不起出手的人,日本人怎麼著?也不過如此。
被暴打一頓之後,二泄鬆獲得了一種從來沒有過的輕鬆。他不急於逃避,而是主動留下來,在灶間裏忙活。
他覺得這麼新鮮的羊肉,日本人弄不出好味道。弄不出好味道,就把尊貴的羊糟踐了,這是他不能接受的。
他命令川島去挑一擔清水來,他說:“燉全羊得用從石頭縫裏流出來的泉水。”
清水擔來了,他讓川島燒文火,他說:“燉全羊得小火慢慢地燉。”
他用了生薑、花椒、大料、山楂片,自然還有黃芩,做調料。湯水開始沸騰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對佐佐木說:“你去羊欄裏抓一把羊糞豆來。”
佐佐木以為聽差了,沒馬上動身。二泄鬆不耐煩地說:“叫你去你就去,怎麼這麼不聽使喚?”
他讓佐佐木把抓來的羊糞豆放進鍋裏,佐佐木很生氣,認為他在調戲太君。
二泄鬆說:“你懂什麼,這羊糞豆也是一種作料,它能讓羊肉的味道更像羊肉。”他一邊說著,一邊把一粒羊糞豆扔進嘴裏,有滋有味地嚼著。
羊肉的鮮美嫋嫋地彌漫出來。
二泄鬆卻踢了川島一腳,“叫你燒文火燒文火,你卻燒旺了,怎麼一點記性都沒有?”
川島也抬起腿要回敬一下二泄鬆。“你且慢。”二泄鬆說,“你知道在灶間誰最大?是廚子,也就是掌勺的大師傅。這就是說,你得聽話,不能尥蹶子。”
久井覺得這很有趣,說,二桑說得有道理,你們盡管聽他的就是了。
二泄鬆的燉全羊燉得實在地道,三個日本人吃得沒了人形。他們喝清酒,彈葫蘆琴,情不自禁地嚎叫。
二泄鬆自然被盛情邀請,但整個歡宴的場麵他一聲不吭。他內心愁苦,不忍歡快。
日本人吃多了,輪流著朝茅廁跑。
二泄鬆心裏說,瞧這點德行。
起初二泄鬆不忍伸筷子,但看到日本人沒有人性的吃相,便又很不甘心:咱自己的羊肉,不能都便宜了他們。他又想,要想做成一條漢子,得學會狠。便合眼大嚼。
羊肉吃進肚裏,他的胃口卻不聽話地翻動起來,攪得他直想吐。他想,肯定是羊的冤魂在抱怨他:主人,你怎麼可以跟幾個畜牲一起吞吃我呢?
他不得已也去了一趟茅廁,哇哇大吐。
吐過,他聞到了撲鼻的臭味。
他情不自禁地樂了。
在他的人生經驗裏,人的胃一旦裝多了好吃食,就亂陣腳,屙出的屎就特臭。
日本人既然也這樣,就說明他們不是什麼附在人樣兒上的魂兒,也是肉長的,也是一具肉眼凡胎,也是會死的。
八路的幾次襲擊,為什麼他們偏偏沒死?不過是八路來得太倉皇,槍法不準,而是子彈沒打著他們罷了。
嘿嘿。
他覺得自己應該幹件有出息的事了。
十二
二泄鬆對阿香說:“你信不信,收拾那三個鬼子的人,一定是我。”
以為阿香一定會看不起他,沒想到阿香竟點點頭,說:“我信。”
二泄鬆說話的心情立刻就沒有了。他悶不做聲地吃飯,覺得那金黃的窩頭裏有鏽釘子,香熱的小米粥裏有石渣子,油汪汪的鹹菜裏有老鼠屎。
阿香也不接續話茬兒,靜靜地坐在那裏。由於空氣沉悶,他自己就受不了,憤憤地說:“也不換換飯口,總是老三樣,以為我是你們家的牲口似的。”
阿香說:“隻要你把三個鬼子宰了,我天天給你做麵。”
這更可惡,因為這個該死的阿香不給他退路。
在山上的草棵子裏歇懶,也不像原來那樣舒坦了,一種要死的煎熬折磨著他。
巴勾。
如果是用槍,槍拿到手拿不到手先甭說,就姑且是拿到手了吧,先被打栽了的,肯定是他自己。他眼前總是閃動著大鳥從院牆上跌下去的身影。後背上居然感到了一股灼熱,好像中槍的就是那個地方。
撲哧。
如果是用刀,三個人又不像羊那樣溫馴,任你宰。川島的老拳,佐佐木的騎馬蹲襠步,久井的把牙都刷出血的狠相,都有軍人的派頭,你的刀子一亮出來,轉眼就會轉到他們的手上,腕子輕輕地一翻,你的喉嚨就斷了。他的喉頭居然癢起來,好像已經被割斷了,發幹,咽唾沫都很困難。
……
胡思亂想了很久,越想越怕。
薑實澤、李文清雖然死得很像回事,但也不值得敬佩,因為死得容易,來不及怕。
獨把怕留給了他二泄鬆,真不夠意思。
他真想放棄,但是阿香會很看不起。阿香看得起看不起有什麼關係?她不配。但二泄鬆還是不能釋懷,正因為阿香不配,她輕蔑的眼神兒才像刀刃,直往人的心尖兒上捅。
狗日的阿香,還有薑四眼兒、李大麻子,也是狗日的。
還不如沒發現日本人屙的屎也是臭的,那樣就不痛苦了。
全村人都沒事人似的,麻木、卑賤、快樂,憑什麼獨獨我二泄鬆一人痛苦?
什麼叫泄鬆?就是沒正形,什麼事也幹不成。
既然這樣,泄鬆到老也就是了。
日本人吃羊肉吃上了癮,隔三岔五就宰一隻。
羊群漸漸地稀落了。好在李文清不會從墳塋裏走出來過數,稀落就稀落了。即便是李文清在場,又能怎麼辦?他明明是被久井下令打死的,還給他穿上日本大軍靴厚葬——
連我二泄鬆都看得出,那哪兒是敬重,分明是玩弄、羞辱。
但是,二泄鬆還是感覺到,每宰一隻羊,就像是從他身上割一塊肉,他身上到處都露出了骨頭,到了最後,還不隻剩下一個骨頭架子?
能忍得下去嗎?他經常問自己。
要不是佐佐木,他還真的忍下去了。
吃了羊肉,佐佐木往阿香那裏跑得更勤。阿香好像已經習慣了,每次還笑臉相迎。二泄鬆覺得她沒羞沒恥,沒救了。每次吃飯的時候,阿香還是坐在他對麵,你煩厭她她也不走。漸漸地,二泄鬆也習慣了。如果對麵不坐著阿香,他為什麼還吃在這裏?
“你真沒心沒肺。”阿香笑著說。
笑就笑吧,笑著笑著,她的眼角突然湧出兩行淚,像兩條蟲子,向下蠕動。
這是為什麼?他糊塗了。
那天,他進了飯堂,看到佐佐木就坐在自己坐習慣了的地方,有滋有味地吃屬於他二泄鬆的那份口糧。他的出現,佐佐木並不感到意外,朝身邊的座位指了指,示意他坐下。好像他是這裏的主人,二泄鬆反倒是不速之客了。
見二泄鬆愣在那裏,佐佐木舉了舉手中的窩頭,熱情地說:“二桑,咪西咪西地,這個地,香香地香香地。”
二泄鬆心裏說,我吃了這麼多年了,還不知道它香?狗日的,羊肉吃多了,到這裏打牙祭來了,你倒是很會受用啊。
二泄鬆受不了,轉身就往外走。
眼淚不請自流。
媽的,必須動手了,不然,這個溫暖的地方連我可憐的二泄鬆的位置都沒有了。
什麼時候動手?
老天爺肯定給我預備著一個機會。
接下來,他每天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機會呀,隻要你一露頭,我一定會逮住你。
等待的日子,他好像很快樂,沒頭沒腦地唱小曲。
川島說:“二桑,你的調門總是不準地幹活。”
二泄鬆說:“這你就不懂了,不準,才唱。”
後來,他自己就不唱了。因為那天他發現,羊欄裏的羊隻剩下稀稀拉拉的幾隻了,他嚇了一跳。如果沒了羊,他就沒了來大廟的理由;不來大廟,怎麼接近日本人?
機會怎麼就不來?他緊張又恐懼。神誌就恍惚了,自言自語地嘟囔著:“最後一隻。”
這是他心中的念頭。剩下最後一隻的時候,肯定就是機會了。他絕望地想。
宰最後一隻羊的時候,他對川島說:“我想死。”
川島問:“為什麼?”
他說:“你看欄裏一隻羊都沒有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聽了這麼淒哀的話,三個日本人相互之間盯著看了一會兒,再麵對二泄鬆時,好像臉上都露著慚愧的表情。久井說,本來太君不想吃羊,如同不想殺人一樣,但做不了胃口的主,沒辦法。哈咿,二桑,對不起了。
二泄鬆說:“你們什麼也甭說了,我算是想開了,放一輩子羊也放不出一條好漢來,幹脆就跟你們一起吃肉吧,痛痛快快地吃。”
他和三個日本人坐在院井的一張大石桌上,不僅吃肉,還喝酒。
日本人的清酒真難喝,還有一股子臭襪子味。但既然喝了就喝得壯烈些,別讓日本人瞧不起自己。他強迫自己喝,且往醉裏喝。
清風朗月,酒肉穿腸,幾個人都有好興致。川島彈琴唱和歌,二泄鬆競以京西小曲。都說對方唱得不好,你唱我壓,弄得昏天黑地。
久井大樂,讓他們兩人休戰,說,還是我唱一曲吧。
他唱,“東方之頂,日不落……”
唱著唱著,舌頭打了卷一樣凝結在那裏,眼神也汪出一片迷茫。因為他發現坐在對麵的二泄鬆,手裏正擺弄著一枚日式手雷。這個人真是喝多了,一邊擺弄著,一邊還癡癡地笑,“這是好吃的香瓜,嘻嘻……”
好像真是一枚香瓜,他決意要品嚐一下,便在桌麵上磕了一下,冒出了煙狀的汁液,還托在手上,“香瓜,嘻嘻……”
他心裏異常清醒:小爺我終於找到了機會,狗日的,跟你們同歸於盡了。
突然,他聽到欄裏有羊的叫聲,咩咩……
他愣了一下,明明是趕盡殺絕了,怎麼還會有羊呢?
咩咩。是真實的聲音。
既然還有羊,就不能沒有二泄鬆。看來我還不能跟你們一起死。他把即將爆炸的香瓜笑著丟在石桌子上,身子一矮,鑽到桌子下邊去了。
附記
二泄鬆後來到底還是娶了阿香。娶阿香的時候,他抹不去佐佐木的陰影,對她有隱隱的煩厭。而且還比他大八歲,用京西話說,是老掃帚疙瘩了。為什麼還娶?他說,他若不娶,誰肯娶,誰又敢娶?橫豎是個女漢奸嘛。再說,她做的窩頭是別的女人做不出的,他吃慣了。李文清被定為反動地主、日本漢奸。到後來,誰也不知道村裏曾有過一個叫李文清的人,隻是知道有一個為日本人賣命竟還死在日本人手裏的李大麻子。為此,二泄鬆很傷神,他心裏為東家大鳴不平。這也是他娶阿香的真正原因。
薑實澤上了英烈榜,縣裏還給他修了一座陵園。
二泄鬆也被評為抗日英雄。不過,他一直也鬧不明白,糊裏糊塗的怎麼就成了人物了?他對人說,能炸死那三個鬼子,是他沒想到的。如果不是喝多了,他沒那個膽。如果不是醉眼蒙矓中朝身邊瞄了一眼,湊巧有一枚香瓜手雷被他瞄見,也就什麼戲都不會有。管事的人說,你對外人可千萬別這麼說,得有點腦子。他搖搖頭,我二泄鬆從來就是實話實說。
還有一件事讓他不明白的是,他居然能活著走出大廟。香瓜手雷炸了,他的後腚被削掉了一塊,當時一點也不疼,隻是血流不止,抹來抹去手臉都血淋淋的。他對趕來的偽軍說,太君喝多了,拿手雷當香瓜,不期就炸了。偽軍竟說,知道知道,不過,怎麼就沒炸死你?二泄鬆說,可能我命大吧。偽軍搖搖頭,表示懷疑,但卻說道,你趕緊走吧,去找阿香,讓她給你包紮包紮傷口。
二泄鬆又趕起了一群羊。
管事的曾要給他安排一些讓別人都眼饞的差事。他說,我什麼都不幹,就當這個羊倌。為什麼?我生就了這麼一副腿腳,不放羊就可惜了。
關於這群羊的來曆,有兩種說法:一是由大廟裏那最後的一隻羊繁衍來的。那隻羊之所以沒被宰掉,是因為它掛了崽兒,日本人也同意先留下它。由於當時的緊張、恐懼與絕望,他把它忘了。他認為是這隻羊救了自己的命,悉心侍弄,順利生產。正好生下一公一母,月月年年,居然兒孫滿堂,成了一群羊。二是村裏給他置備的。這麼一個曆史功臣,就那麼一個可憐的想念,可佩可感,怎能不成全?
二泄鬆和阿香後來過得很美滿,育有一女一男。
讓阿香感動的是,每到清明,他都主動到李文清的墳上坐一坐,燒燒紙、培培土,念叨念叨。
阿香感到,平易夫妻,這就足夠了。
73歲那年,二泄鬆在一個早晨突然感到身心疲憊,對阿香說,我今天想歇一天。阿香說,你早就該歇了。不期睡著睡著就睡過去了,毫無痛苦,麵色安詳。
阿香讓兒女給他立了一塊碑。碑上第一次刻上了他的大號:謝文庭。
很正經的一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