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世象 第十三章 混沌(1 / 3)

第二卷 世象 第十三章 混沌

這個五大三粗、眉清目秀的精壯漢子,名字居然叫二泄鬆。泄鬆在京西,是扭肩斜胯、沒有正形、不穩重的意思。雖然他有個正經的名字,但誰也懶得叫。這緣於山裏人的性情,人們喜戲謔,愛給人起外號。叫來叫去,再叫那個正經的名字時,反而覺得不正經。到了後來,他自己也就接受了現在這個名字。

二泄鬆長到半大小子的時候,一天,他崴了一下腳。父親給他揉腳的時候,突然驚歎了一聲:“孩子他媽,你看看這孩子的腳!”母親慌忙問:“他的腳怎麼了?”父親說:“你看看,他腳窩深得就剩腳麵了。”母親鬆了一口氣,“這又怎麼了?”父親說:“這樣的腳,走多長的路,也不會疼,抓地也牢靠,即便是走在石頭尖兒上,也像走平地一樣。”

這話讓二泄鬆陡地生出一種好感覺,雖然父親的指法很重,腳很疼,他一聲也不哼,隻是笑。

腳好了以後,放著平展的路他不走,專走溝坎、石棱、坑窪那些地方。走來走去,竟走得腳底生風,身姿輕盈,如履平地。

可是壞了。

再走正經的路時,反而磕磕絆絆;站在平地上,竟感到腳下無根,隻有扭肩斜胯,才能保持身體平衡。

那個樣子很泄鬆。因為排行老二,人們就叫他二泄鬆。

二泄鬆後來做了羊倌。這很自然,有那麼一副好腿腳,不做羊倌就可惜了。這叫物盡其用、人盡其才。

把羊趕到山梁上,任其覓草,他自己則躺在草窩裏曬太陽。曬得身胚暖暖的,懶得像被抽去了骨頭。他覺得很受用,一生的喜樂都在這裏了。他睡著了。

雖不被管束,羊們也不任意跑,它們知道,主人的腿腳好,跑到哪裏也會被追上,不如往實在裏溫馴。滿足了嚼口,肚腹也沉實了,就圍攏在主人身旁,用鼻息咻他。他被暖而略帶腥臊的氣息咻醒了,不情願地瞥一眼西天,日頭紫而斜了。羊們居然會提醒他時辰,便搖搖頭,嘟囔一句,“知道了”。

羊群就自動往山下走。他尾在後邊,沒頭沒腦地唱小曲——

大麻子有病二麻子瞧,

三麻子抓藥四麻子熬。

五麻子買板六麻子釘,

七麻子拿杠八麻子抬。

九麻子在炕頭哭哀哀。

十麻子問他哭什麼?

大麻子有病我沒來。

唱完了,不禁笑笑,“這世界也怪了,怎麼淨是麻子?”但很快就搖搖頭,臉色沉了起來。因為他想到,這麻子雖然揍性(貌相)不濟,卻往往能攤上好事:不是有錢,就是能娶上漂亮媳婦。地主李文清就是個大麻子,但自己趕的這群羊就是他的,大老婆二老婆一個比一個俊,生下的崽兒也漂亮。就說他大女兒阿香吧,眼大麵白,大辮子拖在屁股台子上,打你身邊一過,扭扭的,好看得你心裏直發慌。

他覺得這世道忒不公平。

便貓腰撿了幾粒石子,朝溫馴的羊群裏扔。羊們慌跑了起來,且一邊跑一邊拉糞蛋蛋。他罵道:“真是沒心沒肺,吃飽了就拉。”

這沒辦法,人和畜都愉悅嘛。

羊柵欄就在村西的六道廟裏。那座廟是李文清出錢修的。香火冷清,但庭院廣闊,容得下他的一群羊。這裏的人,心地混沌,隻是需要的時候,比如婚後無子,親人遠行,久病不愈,才到廟裏拜一拜,均屬於臨時抱佛腳一類。所以,即便這麼神聖的一個地界,居然用來圈羊,他們也見怪不怪。

能見到六道廟的黑漆大門的時候,二泄鬆明朗的心陰了一下,因為他看到了一個胖大的身子正在門前晃動。

是東家李文清。

每天羊歸欄的時候,他都會出現在門前,他要清點羊數。

二泄鬆覺得這是多此一舉,是我二泄鬆跟羊親還是你李文清跟羊親?哼!

李文清知道二泄鬆反感這一點,但還是繃著臉,一五一十地清點。說,你還別不高興,你跟羊再親,究竟不是你的財產。

李文清過數的時候,二泄鬆蹲在一邊,從羊皮坎肩裏摸出來一隻小腦袋的煙袋,從煙荷包裏狠狠地挖一挖,把挖上來的煙屑用力摁一摁,閉著眼睛抽起來。

雖然他隻是半大小子,這個動作很有年紀,老派,麻木。

羊倌與別的長工不同,東家要留下吃晚飯。

晚飯是玉米麵窩頭、小米稀飯和黃豆鹹菜。

東家的窩頭就是好,金黃金黃的,閃著光亮。鹹菜也好,缸醃的地蘿卜切成丁與泡發了的黃豆一起炒,因為過了油,香。

炒鹹菜的不是別人,正是阿香。

他一氣吃了三個窩頭,正要吃第四個的時候,阿香進來了。坐在他的對麵,胸脯抵在桌沿上,托著腮幫子,笑眯眯地看著他。他伸出去的手又縮回來了。

阿香說:“你盡管吃就是了。”

他搖搖頭,“已經飽了,再喝一碗粥,就齊了”。

阿香捏起那隻窩頭,不容商量地塞進他的手裏。她的胳膊可真長,隔著桌子就能夠著他。

他心裏熱了一下,覺得日子真好。

四隻窩頭下肚,真的飽了,便偷偷地看了一眼阿香。他覺得阿香的胸脯真飽滿,鼓鼓的,像兩隻窩頭。要真的是窩頭就好了,他能吃進嘴裏。這個念頭讓他感到羞愧,臉紅了。因為自己還小,不應該有這種心思。

阿香說:“你聽說沒?”

“什麼?”

“趕集的人說,小日本就要進山了。”

他沒感到這沒有什麼特別,他一個放羊的,跟誰也沒有瓜葛,便說:“他們想來就來唄。”

阿香一笑,“也是”。

小日本說來就來了。一共來了三個,一個叫久井,一個叫川島,一個叫佐佐木。還有十二個中國人,穿著黑衣,紮著板帶,戴著大蓋帽。都住在村西的六道廟裏。來了以後,就打掃廟宇:擦廊柱,拔荒草,把院落掃得幹幹淨淨。這還不算,他們把佛龕整去了浮塵,露出了原來的金色,像新的一樣。日本人還燃上高香,恭恭敬敬地跪拜,阿彌陀佛,跟中國人一樣一樣的。

久井好像是個頭目,他拜訪了東家李文清。

“拜訪”的情景,是後來阿香跟二泄鬆說的。

為什麼說拜訪,因為他帶著禮物——一包日本糖,且堆著微笑,舉止謙恭。張嘴就用中國話問好,讓緊張的李文清,立刻就鬆弛下來。

李文清叫阿香給他沏上茶。

久井喝上一口,立馬就站了起來,歎道:“呦西!”

李文清哆嗦了一下,不知這是什麼意思。久井說,李先生的茶很特別,香,爽,喝一口,嗓子眼兒立刻就熱乎乎的。

李文清說:“這叫通竅。”

“呦西,呦西。”久井連連點頭,笑得很燦爛,牙齒既整齊,又白。李文清覺得這個日本人,好看,可愛。

李文清說,這種茶隻有這山裏邊有,俗稱山茶葉,學名叫黃芩。其實是一種藥材,清熱、生津、利尿、敗火。

久井很稀罕這茶,喝得很暢快,潔白的額頭上汪出了一層汗,汗珠細碎,稠密,樣子更加憨厚了。他說,我們來到中國,是要弄一個大東亞共榮圈,建一塊王道樂土。見到李文清迷惑不解的樣子,他說,總之一句話,我們是來為中國人做事的。所以,你們不要害怕,我們是朋友地幹活。

李文清說:“那好,你們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就說話。”

久井開心地笑了,說:“那好,我來就是要請李先生幫忙,當這個村的維持會會長。”

李文清說:“那就不必了。這個村的人都本分、老實,用不著誰來維持。”

久井笑著搖搖頭,“即便是這樣,也要有個會長”。

“為什麼?”

“皇軍需要。”

黃軍?阿香心裏想,是夠黃的。她是指日本人軍服的顏色。明黃不明,土黃不暗,黃得不舒展,還不如那十幾個中國兵穿的上眼。不過,日本人腳上卻比那些中國人闊氣,中國兵穿的是土布鞋,而他們穿的卻是大皮靴。這樣的鞋子好,威武、沉重,有把一切都踩在腳下的感覺。她不停地往久井腳上看,真想扒下來,穿到自己腳上。

李大麻子的眼神跟他女兒是一樣的。

久井看在眼裏,心裏皺了一下,巴嘎!

送久井往外走的時候,李文清突然說:“久井先生,你且等一下。”

李文清拿了一包黃芩,送給了久井。久井異常感動,“哢”地跺了一下腳下的大皮靴,給李文清打了一個立正,很嚴正地說:“李桑,你的大大地好!”

李文清被嚇了一跳,怎麼又叫李桑了?後來他才知道,這“桑”也是先生的意思,刻意“親善”中國人的時候稱“先生”,按捺不住日本人本性的時候,就“桑”。

久井剛回到廟裏,佐佐木就來了,給李文清送上一雙大皮靴。

佐佐木後來跟阿香黏糊的時候,無意間說道,當時他很不解,說,不過是一個麻臉的支那人,大日本皇軍的戰靴他的不配。

久井說,正因為不配,才送他。

佐佐木在李文清家的天井裏碰上了阿香,心裏的不忿立刻就變成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慌亂。這讓他感到很丟臉,索性把眼光凝聚在阿香身上。阿香被他看毛了,閃到了廊柱後麵。佐佐木嘿嘿一笑,徑直朝門廳裏走去。

李文清正坐在八仙桌旁吮一粒日本糖,覺得這糖的味道有些古怪,酸、鹹、甜,含混在一起,讓他的舌頭不知所措。雖然已見到了佐佐木,還是木在那裏。

佐佐木心中不悅,覺得這個支那人有些自大。但是想到這個廳堂他一定還會再來,便還是堆出笑容,恭恭敬敬地折了一下腰(這個“折”字是阿香讀出來的,她覺得日本人不會鞠躬),把靴子奉上,“李桑,這是久井太君的意思。”

如此意外,李文清慌忙站了起來。

佐佐木把靴子放到八仙桌上,又折了一下腰,“哢”的一個轉身,走了。

這分明是不想聽到他的推辭,他愣在那裏。

阿香走進來,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靴子,說:“爸,這可是好物件,經穿,耐用,威風。”

“多嘴。”李文清擺擺手,“這是不祥之物,趕緊給我收到一個背靜的地方去,你我之外,千萬不要讓別人知道,包括你媽和你二媽在內。”

天剛擦亮的時候,二泄鬆朝六道廟走去。大廟雖然被日本人占下了,但裏邊還有李文清——

李大麻子的羊欄。李文清本人曾主動對久井說,再辟塊羊欄吧,把羊遷出去。久井想了想,說,讓你李先生破費,我們怎麼擔當得起?算了,堂堂的大日本皇軍,還容不下幾隻羊?

二泄鬆走到廟門前,兩個站崗的中國兵朝他微笑。態度雖然親切,但他的心還是緊巴巴的。一人高的大槍上上著刺刀,晨曦中,寒光閃閃。他有些發怵。他像做錯了事一樣,閃進廟門,見到佐佐木正在做騎馬蹲襠式,弄一個動作,就嘿一聲,驚得二泄鬆心裏一跳一跳的,不由得躲著他走。

到了羊欄前,久井站在那裏刷牙,滿嘴角白沫子。他可真用力氣,牙齦上都洇出了血。二泄鬆覺得這日本人真是邪性,牙齒好好地白著,幹嗎還那麼較勁。

久井仰脖呼嚕了兩下,把嘴裏的刷牙水噗地吐出來,“小鬼,早晨好”。

二泄鬆怯怯地一笑,“好”。

羊欄打開,羊們擠著往出跑,弄出一些風塵。

這好像給了他一個放鬆的理由,便趕緊去追那羊。一邊跑著,一邊回頭看,風塵中,久井笑著朝他點頭。

他這是什麼意思?二泄鬆心裏有些發毛。

他和羊們前腳擁出,後腳日本人就出操了。一前一後走在河川上,聲響很不同。他和羊們的聲音細碎,溫柔;那支隊列的聲音,繁急,粗暴。他們高高抬起腿來,又狠狠地踏下去,好像對腳下的土地有一種仇恨。

他們還吼著一支歌子,整齊,高亢。二泄鬆分辨出一句歌詞,好像是“東方之頂,日不落……”

他抬頭一看,東埡口那輪日頭,很費力地爬上來。

他心裏一陣煩躁,覺得這山裏的日子,的確是跟以往不同了。

今天歸欄晚些,因為羊們也懶得往回走。

進了羊欄,西山上的月亮已經老高老高的了。

日本人好像已經吃過了晚飯,川島倚在羊欄上彈琴。這個日本人,一點也不英武,瘦瘦的,麵色蒼白,憂鬱,鼻子上架了一副圓囫圇的眼鏡。他手上的琴,有長長的柄,琴身像半個葫蘆。二泄鬆心裏管它叫葫蘆琴。

葫蘆琴彈起來聲音很好聽,近處彈,卻有遠處的回響。二泄鬆的心被它抓住了,索性傍著川島坐下。川島朝他笑笑,好像受到了鼓勵,不但彈,還輕輕地唱了起來。翻譯出來是這樣的——

吾心非汝心

所感兩相異

日暮歸途窮

欲告亦無力

君是強行人

櫻花留不住

落花速速飛

處處迷歸路

深染櫻花色

花衣引舊思

雖然花落後

猶似盛開時

蓮葉素心真

汙泥不染塵

露珠做白玉

何故也欺人

風起櫻花落

餘風尚逞威

空中無水住

偏有亂花飛

庭院依舊好春光

驅雀護群芳

疑是牆外原野

已綠盛紅傷

問生命何物

一朝搖曳露珠

若可換取君相識

不惜拋

……

歌聲好聽是好聽,但聽得讓人難過,憑空讓人憂傷,二泄鬆忍不住想掉眼淚。

他很慚愧,偷偷覷了一眼川島,發現川島滿臉淚痕。雖然他聽不懂他唱的是什麼,但是他想,這個日本人一定是想家了。便覺得這個人有點可愛,問:“你唱的是什麼歌?”

川島說:“是和歌,大日本和歌。”

“哦。”二泄鬆又問:“和歌都是這種調子?”

川島搖搖頭。本來他想告訴這個中國羊倌,和歌的調子是很豐富的,憂傷之外,還有明媚、高亢、豪放、悲壯,但他的中國話水平的確有限,找不到對應的詞彙,也隻有搖頭示意了。

二泄鬆又聽了幾首川島用不同調子唱的歌,忍不住給他哼了一曲京西小調,就是十個大麻子的那首。川島連連說:“好聽,好聽。”請他再唱幾首。

二泄鬆很得意,說:“我還沒吃飯呢,今天就不唱了。”

川島也不勉強,笑著撥動了琴上的弦子,彈出的,竟是二泄鬆哼過的那曲京西小調。

二泄鬆吃了一驚,覺得這日本人鬼精鬼精的,精明得讓人害怕。便毅然站了起來,“我該走了”。

到了東家那裏,阿香正坐在飯桌前等他。“你怎麼回來得這麼晚?”

他說,自打日本人來了之後,東家就不到廟裏去了,我得替他清點一下羊數,省得他不放心。

阿香說:“你這個人倒挺實在。”

他說:“這自然,吃誰的飯就得向著誰。”

阿香說:“飯有些涼了,我去給你熱一熱。”

二泄鬆說:“橫豎幾個窩頭,再熱也熱不出饅頭味兒。”

阿香說:“你今天是怎麼了?說話都橫著出來。”

因為自己撒了謊,覺得自己不配阿香的這份照拂,但嘴上卻說:“我是怕你費事。”

“就憑這個,我偏就給你熱了,你也知道,我這個人,天生就愛伺候人。”

熱騰騰的窩頭剛出鍋,就有人敲門。進來的,竟是佐佐木。

飯桌上那吃食被他看到了,那燦爛的顏色,香熱的味道,讓他眼睛一亮,搶奔過去,抓起一隻窩頭,毫無商量地就咬了一口。他被燙了一下,一邊唏噓著,一邊感歎著:“呦西!”

二泄鬆愣在那裏。

佐佐木衝他不停地點頭,“你的,快快地,咪西咪西地”。

見他沒有反應,佐佐木說:“你的,為什麼不咪西?中國的這個,大大地,大大地。”

那隻窩頭轉眼之間就被他吞掉了,他的手又伸向了另一隻。但馬上又縮了回來,因為他看到了二泄鬆的眼神。

阿香笑笑,“先生既然喜歡咪西,咪西就是了”。

二泄鬆霍地站起身來,走了。

阿香追上他,“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小氣?鍋裏還有,他吃他的,你吃你的,犯得上生氣?”

二泄鬆站了一下,嘴努了努,想說點什麼,但搖了搖頭,徑直走了。

真不是為了兩隻窩頭,他是不待見佐佐木這個人。佐佐木沒事總往阿香那兒跑,讓他碰見過好幾次。

半夜裏突然就響起了槍聲,繁急得像炒豆子一樣。還雜以爆炸聲。

很容易判斷,是村西六道廟那個方向,而且清晰地聽到羊們受到驚嚇之後,咩哇咩哇的叫聲。羊們平時無所用心的叫,是咩咩的,停停頓頓,眼下是一聲急過一聲,讓人不得安心。

二泄鬆一骨碌爬起來,蹬上褲子就往外走。媽惶急地說:“你可別猛張,大廟裏準出事了,你可別往裏趟。”二泄鬆說:“羊叫得有些邪性,我不能不管它們。”

媽說:“羊又不是你親娘老子,你好好睡在炕上就是了。”二泄鬆說:“我一天吃人家好幾隻新麵窩頭,金黃金黃的。”

往西頭跑的時候,他迎麵碰上幾個人。這幾個人穿著跟村裏人一樣,隻是手裏都拿著大槍。其中有一個瘦高個、戴眼鏡的人對他說:“小同誌,你且站住,鬼子和偽軍正在反擊呢,再往前走,你會吃槍子兒的。”

他說:“我不怕,他們都認識我。”

那人說:“黑燈瞎火的,槍子兒可不長眼。”

他猶豫了一下,再回頭的時候,那幾個人早沒影了。他搖搖頭,因為空曠,反而有勇氣往前走了。

接近大廟的時候,他聞到了很濃的火藥味。他很不習慣,不禁咳了兩聲。

砰,一槍打過來,他耳根子好像被燙了一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屎尿溺在褲襠裏,他哭了起來。

很快就跑過來幾個人,其中有川島,還有三個偽軍(他剛剛知道,跟日本人在一起的那些中國兵,原來叫偽軍)。

川島手裏的大槍還冒著青煙,槍刺就抵在二泄鬆的額頭上。稍一定睛,見是二泄鬆,大槍好像有些難為情,自己就縮了回去,“你的,出來什麼地幹活?”

二泄鬆揉了一下眼睛,“我的,看羊來了”。

進了大廟,見到院子裏躺著三個偽軍,其中一個腿腳還抽搐,還沒有斷氣。二泄鬆嚇得大氣不敢出一口。羊欄被炸壞了一角,地上有幾隻羊,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久井蹲在那裏,正在給一隻斷了腿的羊進行包紮。他抬頭看了一眼二泄鬆,說:“八路地幹活。”

他的意思是說,你別誤會,這是八路幹的。

二泄鬆蹲下身子,“還是我來吧”。

久井不讓他插手,獨自把事情做完了。羊似乎很感激,咻咻地在他的手上舔了兩下。久井笑了,夜色中,他的牙齒更白了。

當久井走到那個還在抽搐的偽軍跟前,低頭看了一眼,竟在他的身上踢了一腳,拔出擼子,又給了他一槍。說:“統統地抬下去。”

二泄鬆木在那裏。

他把見到的這一切,告訴了東家。李大麻子久久不說話,最後歎了一聲:“這些日本人啊!”他叮囑二泄鬆,這事情,就不要跟別人說了。

但二泄鬆還是跟別人說了。先是跟爸媽說,爸媽又跟鄰居說,鄰居又跟村裏人說。說來說去,單純的村裏人,性情複雜起來:他們隱約地覺得,久井的那一槍,好像是打在自己身上的;他們又隱約地覺得,八路不該到這裏來,日本人好好地待在廟裏,你招惹他幹嗎?

打這以後,村裏人再見到日本人,已沒了往日的自在,總是畢恭畢敬的,即便是笑著,也像是堆上去的。

日本人給李文清派了一份差事,讓他巡夜。他手裏掌著一麵鑼,隔一段時間敲一下,“平安無事嘍”。

二泄鬆聽得出來,這鑼敲得有些不情願,有一搭無一搭的。他掩著被角偷偷樂,因為它能想象得出李大麻子胖大的身子,往前移動的時候,那笨拙的樣子。他覺得這很公平。憑什麼你李大麻子就攤上那麼多好事,有錢,有漂亮女人,還有一群羊。

他也覺得不應該這樣幸災樂禍,因為東家對他不薄,尤其阿香更是對他好。但是,他受不了李文清對他的那份責怪。他把李文清叮囑不要對別人說的事說出去之後,李文清對他說:“你這孩子,真不懂事。”

“我又沒編瞎話兒。”二泄鬆頂了一句。他心裏老大的不服氣,那是板上釘釘的實事,怎麼就不能說?

李大麻子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擺了擺手,意思是說,我懶得理你。

同睡在一條土炕上的爸媽的感覺就與他不同,那鑼聲雖然零零落落的,但卻傳過來一種緊張的東西,讓人瘮得慌。好像天災人禍已經預備下了,不知哪一天就會落在老實人頭上。

“好端端的,敲哪門子鑼?”媽說。

遭襲擊之後,鬼子和偽軍就加緊了練兵。

天擦黑之後,他們趴在河川裏練習射擊。對麵的靶子是用穀草紮的,還給披上一種製服,據說八路就穿這個。

為什麼在黑地裏打靶?鬼子說,八路的,喜歡借夜色進行偷襲,他們要提高夜戰能力。

砰砰,啪啪,槍聲清脆、雜亂。

雖然打的是草靶子,但老百姓誰也不敢出門。隻有日本人和偽軍的身影在街巷、阡陌上出沒,好像這個古老的村子已經更換了主人。

二泄鬆趕羊歸欄,能夠看到這一切。起初他和羊聽到槍聲就慌亂,羊滯在就地不敢朝前走。他想,自己究竟是羊倌,得對羊負責,便硬著頭皮從隊尾走到頭列,招呼羊們跟著他走。羊們信任主人,也就放開了蹄腳。經過幾次之後,對槍聲,二泄鬆和他的羊都習慣了,就當是春節放鞭炮,徑自走就是了。

別人都在打靶,川島卻靠在一塊大石頭上彈他的葫蘆琴。

他的琴聲比槍聲更讓二泄鬆待見,拴好羊,他就蹴在川島身邊,聽他唱和歌。

嘿嘿。二泄鬆朝他憨厚地一笑。

川島笑著點點頭,示意他坐下。

坐在川島身邊,他感到這個日本人身上的味道很好聞,類似荊花,又類似黃芩,淡淡的香,很清爽。不像其他那些人,總是彌散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味道,不好受用。川島身上的味道,像一個人,便是阿香。

要是川島去黏糊阿香,他還是樂意的。二泄鬆竟沒頭沒腦地想到。

久井走過來,朝二泄鬆笑笑,大皮靴卻重重地踢在川島的屁股上,哇啦了一句。

川島愣了一下,纖長的手指還是情不自禁地彈在弦上。久井又哇啦了一句,搶前一步,把琴弦揪斷了。

川島隻好放下了琴,拿起了槍。

他看了一眼二泄鬆,招招手,“你的,跟我來”。

川島教二泄鬆臥倒、裝彈、舉槍、瞄準、射擊。

砰砰,對麵草靶子上的帽子被打飛了。

川島皺了皺眉頭,覺得這很不真實。一邊的久井看看二泄鬆,再望一望那草靶子,哈哈大笑。

沒摸過槍的手,竟也能打中,二泄鬆很興奮,砰砰,砰砰……一氣把槍膛裏的子彈都打光了。

這好像代表著一種好強的心性,久井伸出拇指不停地讚歎:“呦西,呦西!”

川島一把奪過二泄鬆手裏的槍,且推了他一把,“你的,軍人的不是,去照看羊地幹活。”

“嘁,不就是幾顆子彈嘛,你真是小氣。”二泄鬆覺得這個川島有些琢磨不透,既像是朋友,又像是陌生人。

川島不再理睬二泄鬆,埋頭打自己的槍。他的槍法真是稀鬆,一槍也沒打到靶子上。二泄鬆覺得這個川島不是當兵的料,應該待在他們日本國,彈琴,幸乎女人,日捂出幾個小川島。

因為有這個想法,他還是把川島看做自己的朋友。他拍拍川島的屁股,“我走了”。

川島回過頭來,朝他弄了一個鬼臉兒,意思是說,知道了。

二泄鬆習慣性地推了一下門,竟沒推動。以往那門總是虛掩著,等著他這個晚歸的食客。

用力推了推還是推不開,就羞惱了,用力敲。

“誰?”

他聽出是阿香的聲音,便不耐煩地說:“還能有誰。”

阿香把他讓進去,緊回身又把門閂上了,“死鬼,好好敲不成,幹嗎用那麼大的勁兒?”

“好好的,你插什麼門?”

進了堂屋,他明白了插門的道理。

八仙桌旁坐的,除了東家外,還有兩個人。其中一個他認識,就是那天夜裏他碰到的那個瘦高個、戴眼鏡的人。

他吃了一驚。鬼子和偽軍就在外邊操練刀槍,他竟敢大大方方地坐在李大麻子的廳堂之上。膽子可真大!

那個人站了起來,“小鬼,我們認識的”。

“我不認識你。”二泄鬆竟說。

那個人一笑,“既然我們正式見了麵,就自我介紹一下,我是房淶涿抗日縣政府四分區一小隊隊長薑實澤”。

“我還是不認識你。”

“你這孩子,這是怎麼說話呢?”李大麻子也站了起來。

二泄鬆索性把他們晾在那裏,徑直朝廚房走去。他李大麻子明麵上給日本人當維持會長,暗下裏又與八路通款曲,這種人很不地道,不配跟他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