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世象 第十二章 順生(1 / 3)

第二卷 世象 第十二章 順生

這是京西一口廢棄的礦井。

從山腳下開挖,與地麵平行地推進,伸進大山的肚腹裏去了。

鄰村就是史家營鄉金雞台村,挖煤富了,成了京郊名村,自然就對周邊的村子產生誘惑。都是一個山脈,那裏有煤,這裏也自然會有的。挖就是了。

這裏的人清貧,置備不起挖掘設備,隻能很傳統地打直井。因為山鎬、笨鍁、木輪車還是有的,隻要舍得賣力氣,還是能挖得進去的。其實這個地區也有打豎井的傳統,把深井裏的煤用人背上來。但背煤的時候,摔下去不少人,煤裏埋了太多的血淚與白骨。那是解放前的事。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溫飽了,人命值錢了,人們不忍走回頭路。背煤給人的感覺不好,好像人是煤的奴隸。

但問題也就出在這裏。

山體是分層的,地表、頁岩、矸石、煙煤,層處著,如果打豎井,不管怎麼層著,總能打到煤層上,所以出煤快。打直井就難說了,往往掘進很遠很遠,也見不到煤。當然也有一開挖就恰巧挖到煤層上的,那得有好命。村子裏的人自然都明白這個道理,但是他們本能地想:一村子的人,自打住在這裏,就沒有出過一個地痞、一個流氓,也沒得罪過天,驚擾過地,善良得跟傻子差不多,是應該有命的。

直井挖進去了老深老深,總也不見煤,就斜著往下挖一些,岩石有了煤的成色,就眼前一亮,要出煤了。興奮地朝前掘進,漸漸地,竟連成色都沒有了。就斜著往上挖一些,以為這次還能差得了?老天真會跟這幫老實人開玩笑,幾經斜上斜下,就是不見煤,就失了耐性,不挖的了!

礦井廢棄之後,人們該種地種地,該出去打工就出去打工,把井的事全扔到腦後。他們本性樂觀,不惦記失敗,也不記掛憂愁,近乎麻木地朝明天過日子。

翁大成挖井的時候閃了一下腰,雖沒落下殘疾,但腰間總是有些發皺,便對這個煤井有些耿耿於懷。他每天隻要能抽得出空隙,都要打著一把手提的應急燈,到井裏轉一遭。他下意識地想,你既然把咱的腰都閃了,肯定是會給點回報的。

他固執地相信這點。

有一天,他突然聽到了水滴的聲音。循著聲音把燈光打上去,發現一處井壁上洇了很大的一片,洇到最下處,竟凝成了算盤子兒大的水珠,一顆一顆地往暗下砸。

他記在心裏,又往別處踅摸,但整條礦井也就那一處滴水。

他最後站在那裏,看著水滴發呆。他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冥蒙中,他的心口痛了一下,嗓子有些癢,便伸手接了幾滴水,往口裏一送,立刻就叫了一聲:“這就對了。”

怎麼對了?

那水又涼又甜,像被冰糖浸過一樣。因為與別處不同,所以蹊蹺。

他不相信這是真的,又嚐了幾次,像他叫翁大成一樣,是一點都不錯的。

他傻笑起來。

等合攏嘴巴之後,他撒腿就往外跑,他要從家裏取一個汽水瓶子來,接回去給他的老婆耿淑鳳嚐嚐,因為在生活中,他的所有的喜悅和快感最終都是由耿淑鳳的反應來確定的。跑著跑著,他突然慢了下來,因為又有了一個新的發現:雖然隻那一處滴水,但整條礦井都彌漫著鋪天蓋地的清涼,像躥湧著一道無形的大水,把整條井都淹了。

接回去讓耿淑鳳一嚐,“嗯,比汽水好喝”。並說,汽水有股子怪味兒,嗆嗓子眼兒,而它隻管甜,溫順,的確像冰糖水。

便提來水桶,放在滴水的地方。叮咚,叮咚,兩頓飯的時辰,也接不盈滿。來看新奇的鄉親們就有些不耐煩,有人說,這還成,不如拿一捆炸藥來,給它捅一個窟窿,水就會流得嘩嘩的了。眾人覺得有道理,附和道,就是,就是。

翁大成推了那人一把,說:“你敢,要炸就先炸你。”

“為什麼?”

他說:“它這樣流,就有這樣流的道理,你硬讓它流歡暢了,興許就不甜了。”

“誰告訴你的?”那人反問道。

“還用誰告訴!你橫豎也是吃了幾十年鹹鹽的人,一小塊冰糖放在缸子裏它甜,你放在大鍋裏試試?”

他的話,大家覺得似是而非,沒頭沒腦,像鬼在說話,但又找不出過硬的依據反駁他,就說:“貴人不吃鳥食,我們沒工夫陪著你,走了。”

村裏人不稀罕這滴零之物,獨留給他了。

水提回家裏,淘米,飯香;煲湯,湯鮮。他偷偷地樂。樂歸樂,並沒樂顛了性子——

他隱忍地享用,並不大聲叫好,就像跟老婆在床上幸乎,痛快了就使勁蹬腿,可千萬別喊出來,一喊出來,誰聽見了都會皺眉頭,覺得這家人很沒意思,薄。

村裏的青壯勞力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種地的,均是些老弱病殘。翁大成也留下了。有人打趣道:“難道你也是殘疾人?”

翁大成個子矮,腦袋大,人們叫他“翁矬子”,所以他反問道:“難道你忘了,我是翁矬子?”

矬,類似殘疾,那個人便拱拱手,“得罪,得罪”。

翁大成留下來種地,他對耿淑鳳撂下的話是這樣的:“礦井裏的那股甜水隻要還流著,我哪兒也不去。”

可是到了第二年,地就不讓種了。市裏把京西劃為生態涵養區,退耕還林。這是好事,種樹給補助,還供應口糧,而且是一水兒的大米白麵,有點兒天上掉餡兒餅的意思。但是,可人工種植的山場小了些,這裏的人又勤勉,種到第四個年頭,人就沒用了,那些荒山老嶺,靠飛機撒種,人窩在屋簷下,不知是禍是福。

後來為了安置山民就業,上邊給了一些護林員指標。每個護林員月工資八百,是不小的收入。但狼多肉少,不好分配,好差事,反倒成了不穩定因素。還是鄉領導腦袋好使,把每個護林員指標,分攤在三個人身上,每人護林十天,得266元錢。收入雖然低微了,但大家都能攤上一份差事,皆大歡喜。翁大成與兩個老婦女夥用一個指標,惹來那兩個人的譏諷,你橫豎是個大老爺們,不出去謀發展,反倒揩老娘們兒的油水,你不覺得可恥?他笑著說,這叫怎麼說的?既然天上掛著個太陽,自然要出來曬;既然天上下來雨水,自然要伸出瓢。

護林員本來就是個悠閑的差事,而且還僅僅有十天的轉悠,翁大成覺得有勁使不出來。種地的習慣,使他生出一個主意:他覺得林木間的那些空地,閑著也是閑著,不如種些什麼。便扛上一柄山鎬,挎上幾隻種袋,任性地點播一些瓜豆、玉黍、蕎麥和旱蘿卜之類,得一些捎帶手的收成。有人報告給村長,村長教訓道,你這是違法你知道不知道?翁大成說,村長,你別扣大帽子好不好,你得看這樣做合理不合理。村長問,這哪兒寫著合理?他回答道,你也是大半輩子的莊稼人了,難道你不知道,柿子樹底下要不種點黃豆,柿子都結得少?村長自然明白,像黃豆這類莊棵,能給樹存貯水分、增加養分。便笑著擺擺手,我說不過你,不過我還是勸你,你最好是別種,一旦惹起議論,小心我給你拔了。

村長的態度,近乎一種默許,翁大成照種不怠。

過程中,一直是風平浪靜;但到了秋天——

收獲季節,人們就議論了。村長怕村民反映到鄉裏去,對那些忿忿不平的人說,你們且放心,我現在就到山上去,把他翁矬子種的東西,全給的拔了。

到了山上,看到被樹陰遮護的黃豆莢黃豆大,玉米穗子青嫩飽滿,不禁怦然心動。他畢竟是莊稼人,一見到收成,堅硬的心,立刻就溫軟了。那裏正有隻背簍,他判斷翁大成就在附近,便大聲喊道:“翁矬子!翁矬子!”

不喊翁矬子,哪能顯得出他堂堂的一村之長是帶著公憤來的?

久久也喊不應人,他轉換了一個念頭:當茬黃豆爆炒,脆皮玉米水煮,賽過酒肉,不如弄回去,自己享受享受。

他開始替那個翁矬子收獲。

當背簍上肩,滿臉璀璨的時候,翁矬子從一個地方閃了出來,他嘿嘿一笑,說道:“村長,你且站住。”

村長一愣,下意識地反問道:“我憑什麼站住?”

翁大成說:“村長,我違法不假,但眼下,你跟我一樣了。”

“為什麼?”

“你要是一上來就把我的莊稼拔的了,那你是在執行公務;你這樣一來,性質就變了,你是在偷青。”

村長把背簍扔在一邊,頹然而坐,“你有煙沒有?”

“山林重地,禁止吸煙。”

村長擺擺手,“顧不了那麼多了”。

他大口大口地抽煙,什麼話也不說。翁大成站在他身邊,討好地笑著,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隻拿煙的手。生成煙蒂的時候,他對村長說:“你把它給我。”他把村長的煙蒂放在腳下狠狠地踩著,直到跟山上的土沒有一點區別。村長氣哼哼地說:“就顯你精明!”

他笑笑,說:“難道你忘了,我是國家的護林員?”

村長沒搭理他,背著手往山下走。

到了村口,那些等著看結果的村民問:“村長,給的拔了?”

村長也沒搭理這些人,背著手,徑直走過去了。

村民好像悟出點什麼,悄悄地散了。他們不想看到背著收獲下來的翁大成,覺得那太給他麵子了。心裏氣著,卻沒人想著到鄉裏打報告,鄉裏鄉親的,他們做不出來。但是到了來年開春,大家都在林木間種東西。村長大罵:“一群賤人!”大家覺得村長罵得很對,卻都很開心,笑得沒皮沒臉。莊稼人哪能讓土地閑著?就像身邊放倒著個女人,就得日捂。

耿淑鳳的娘家是一個叫寶水的深山小村(這個地界也怪了,越是不毛之地,越是有個好名字),全村也就二十來戶,五六十號人,大家透熟透熟的,一個人從遠處走近,不用看臉相,隻要吸吸鼻子,從氣味中就能知道是誰。透熟原本是形容瓜果的,山杏熟得爛而蹤上蒼蠅了,就叫“透熟”。什麼東西一透熟,就不新鮮,就黴變,就沒意思了。所以她一懂事,就看著村裏的人不順眼。她隻對陌生人感興趣。父母生了他們四個,就她一個女崽,家裏把她當做一個沒用的玩意兒,一點也不在乎她。她由恨這個家到恨這裏的日子,常對自己說,隻要有個男人要我,我一點也不會猶豫地就跟他走,一旦走了,八抬大轎也甭想讓我回來。

那年冬天雪大,翁大成下了個地套,想套隻麅子。麅子果真套住了,但解套索的時候,麅子跑了。麅子的兩條腿已經斷了,跑得很艱難,翁大成就在後邊追。追來追去,追到寶水,進了一片林子,轉眼就不見了。翁大成頹然坐在地上,不停地傻笑。追了幾十裏的山路,他太累了,麅子已經不重要了。

一個女崽從樹林裏鑽了出來,肩上扛著那隻麅子,目中無人地往山下走。

翁大成挺身站起,“你且站住,那隻麅子是我的”。

女崽站住了,說:“麅子身上又沒寫字,怎麼證明是你的?”她一邊說著,一邊把眼神狠狠地往他臉上剜。

翁大成被剜得心裏很毛躁,說:“男不跟女鬥,你既然稀罕,就送你了。”

“這還像個男人。”女崽沉吟片刻,笑著說,“不過,你放心,我不會白要你的東西。”

女崽笑時嘴唇很紅、牙齒很白,這樣好看的花朵,竟開在一張黑紅臉上,讓他分辨不出是醜是美。但是,作用到心裏,卻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感動,便很溫厚地說了一句:“算了。”

女崽說:“不能就算了。”

這是什麼意思?翁大成愣了。

女崽說:“你肯定是渴了,也肯定是餓了,到我家去吧。”

竟馴順地隨她而去,享以水飯。

水足飯飽,就家長裏短,知道她叫耿淑鳳,他叫翁大成。

在村口要分手的時候,耿淑鳳說:“翁大成,你就這麼走了?”

翁大成說:“還怎麼走?”

“你能不能帶我一起走?”

這意外的意圖,讓翁大成慌了,遮掩道:“我是追麅子的,又不是拐賣人口的。”

耿淑鳳幹脆擋在道上,“你不撂下一句明白話,就甭想走了”。

耿淑鳳比翁大成身膀還高,讓翁大成眼前黑了一片。他下意識地想到,這麼結實的一個女子,一定是一把過日子的好手,便說:“你也不想想,你還是個黃花大閨女,你且等一等,等我正經來接你。”

耿淑鳳閃開身子,“我信你”。

耿淑鳳的父母兄弟都以為她中邪了,“他一個還沒三塊豆腐高的矬子,哪兒值得你稀罕?”

“矬怎麼了?”她說,“矬人心眼兒多,會算計,吃不了虧,沒看見他的腦袋都比你們大一號?”

成家以後,耿淑鳳對翁大成說:“無論我對錯,你都得對我好。”

“為什麼?”

“因為我是自己送上門來的。”

翁大成想了想,“行”。

他對耿淑鳳果然百依百順,弄得村裏的女人們很羨慕,問他:“你為什麼對老婆那麼好?”

他笑笑,說:“因為她是我白撿來的。”

嗯?女人們越琢磨越糊塗,這是什麼道理?

他搖搖頭,心裏說,憑什麼讓我白撿了一個媳婦?那是老天爺的意思。老天爺可比村長大,他定下來的事,慢待不得,不然的話,會天打五雷轟的。心裏雖然想得很深,但從來不與人說,他覺得村裏的人是蠢的,說了也白說。

由於他們很恩愛,隔一兩年就弄出一個崽,人還不到而立,就已經有了三個滿地跑的女兒。

按深山區的計劃生育政策,生兩個合法,生第三個就屬於超生了。第三個孩子一落地,他們便被村裏狠狠地罰了一下子,多年辛苦攢下的一點積蓄就全交了罰款。耿淑鳳掂了掂手上的空折子,笑著搖了搖頭,就想往灶膛裏扔。翁大成大叫一聲:“孩子他媽,扔不得!”

“為什麼?”

“這可是個寶貝,有它在,證明咱曾經有過錢,也征兆著咱將來一定還會有錢,且錢多得數不過來。”

“那就聽你的。”耿淑鳳總是信任他那大號腦袋裏想出來的點子,便正正經經地用一塊藍布把折子嚴密地包起來,放到一個機密的地方。這一放不打緊,心裏竟生出一種很怪的感覺:好像這個家庭並未窮透,還是有家底兒的。居然有些佩服自己的男人。

翁大成覺得必須擔當起這種信任,他開始琢磨進錢的路數。

護林員的收入是不值得提的,林木間的那點莊棵也無濟於事,便勤勉地從山上打荊條,用晚上的光景編筐、編簍。有月亮的時候,就著月色;黑嚴實的時候,才舍得點上那隻隻有十五瓦的院燈。燈光暗淡,他的眼睛總是覷乎著,耿淑鳳說咱不在乎那點電錢,別把眼睛覷乎毀了。他說,孩子他媽,你不知道,人身上的物件是越用越靈光的,暗得久了,眼神兒反而會比以前還亮。果然是的,到了後來,他不用點燈,編得也是那麼準,一點兒也不走樣。耿淑鳳哪裏知道,是因為他編得熟了,手上長了眼。

他後來又養起了柴雞,而且一養就養了二三百隻。小雞崽一分化,有小一半是雞公,夜裏一打鳴弄出一大片聲響,村裏人很煩他們。他說,讓他們煩去吧,老輩子人不是說了嗎,越遭煩難的人越皮實,越壯。依山裏的養殖習慣,雞一分出公母,就得把雞公宰了,專注地侍奉雞婆。翁大成則不然,都悉心侍奉。他對耿淑鳳說,你知道現在城裏人喜歡吃什麼?喜歡吃柴雞肉、柴雞蛋。雞婆的肉,老,沒嚼頭,隻有雞公才鮮嫩,因為它不操心,隻發育它自己。

果然有不少城裏人來他這裏,專門買那些會打鳴的雞公。

還有,別人家也養柴雞,但雞蛋就沒他家賣得好。問題出在包裝上。大家都用硬紙盒裝雞蛋,而他用的是手編的籃子。荊條籃子,小巧,好看,雞蛋吃完了,籃子可以用來買菜,城裏人喜歡得不得了。村裏人很生氣,這城裏人就是傻,他們哪裏是在買雞蛋,分明是在買籃子。

翁大成說,人家城裏人會傻?真傻的是你們。

村裏人後來都醒過悶來,都來買他的籃子,他們也用籃子裝雞蛋。耿淑鳳很得意,戳著翁大成的腦門兒,真有你的。

漸漸地,那個空折子裏,又寫上了一行接一行的數字。

耿淑鳳說:“孩子他爸,你也教我編筐吧。”

翁大成一愣,“你是怎麼想的?”

耿淑鳳臉紅了一下,說:“我是覺得,咱折子上的數碼,還是寫得慢些。”

翁大成覺得自己的媳婦有些陌生了,“你不是從來不惦記錢的事嗎?”

“我也不明白,不進錢的時候,想不起錢;一進錢了,反而滿腦子都是錢了。”耿淑鳳說。

翁大成想了想,說:“我不能教你。”

“為什麼?”

翁大成笑笑,說:“老輩人說過,千萬別讓女人愛上錢,女人一貪戀錢,誰有錢就跟誰走。”

耿淑鳳臉黑了一下,“你怎麼總往邪處想呢?”

翁大成趕緊擺擺手,“我隻是開個玩笑,我是想,男人掙錢,女人花錢,這樣的日子才好,倘使女人也去刨錢,即便富著,也窮。”

“你總是有理。”耿淑鳳的臉子又黑了一下。不過翁大成看得出,這次是假黑,便涎笑著說:“其實咱倆各有用處,橫豎是不會讓你閑著的。”

“那我幹什麼?”

“生孩子。”

“都生仨了,還生?”

“如果不生出個兒子,即便生一百個,也是白生。”

這一點,耿淑鳳也是讚成的。在娘家的遭遇,是她心中的一塊隱痛,生個兒子,或許就不疼了。

耿淑鳳的肚子漸漸顯形了。

嚇了村長一跳。

“翁大成,你是狗日的。”他劈頭就罵。

“你憑什麼罵人?”翁大成一臉霧水。

村長說:“你成心跟我過不去,想罷我的官是不?”他不想讓翁大成插話,一徑地說,“你甭給我裝糊塗,現在鄉裏實行一票否決,隻要你弄出個多胎來,我準完。”

“完?完了好。”翁大成說道。

狗日的竟然不說人話了,村長揚起胳膊,“我揍你狗日的,你信不信?”

翁大成伸過脖子,“你揍吧”。

眼前這顆腦袋,奇大,奇醜,讓村長的手很鄙視,“你想得倒美,我不會讓你得逞”。村長想,這顆大腦袋沒正經主意,隻要你揍了他,他會耍賴,拉家帶口地跟你要吃喝,那就麻煩了。

見村長光打雷不下雨,翁大成嘻嘻一笑,“真的,村長,你完了好。為什麼這麼說?其中自然有道理”。他說,你看現在村民們都是自謀生路,你們村幹部也沒什麼用處,老百姓心裏其實是很看不起你們的。這是一。二呢,這幾年你摟得不少,你清楚大家也清楚,一旦大家心氣兒不順了,準反你,一反你,就招來公檢法。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你遲早會被法辦。與其被法辦,壞了名聲,不如讓我的多胎給你弄歇毬的了。你這樣下了台,大家會同情你,認為你是被村民的事連累了。你看,我說你完了倒好,真不是瞎說。

村長被氣壞了,真的給了他一拳。翁大成身子一歪,倒在地上。沒容他爬起來,村長已走遠了。翁大成坐起身子,望著村長的身影傻笑。“村長,你這一拳打得好,說明你同意我生了。”

但是村長卻有了進一步的舉動,把他家的電給掐了。掐就掐吧,他也不爭持,任其黑。村長覺得力度還不夠,把他家的自來水也給停了。停就停吧,礦井裏正有天然的冰糖水。雖然流得慢些,要節儉地吃;但一節儉,反而更甜了。

村裏人因為同情,很留心耿淑鳳的肚子。有人在下邊議論,說翁大成想要兒子的美夢,十有八九是要落空的。為什麼?耿淑鳳的肚子自己在說話,它很橫闊。男娃天性好動,孕婦的肚子又尖又圓;女崽老實,總是橫躺著。好心人勸翁大成,你應該帶耿淑鳳去趟醫院,照一下什麼超,那玩意兒很厲害,能照出是男是女。翁大成反問道,它就百分之百地準?那人說,那我就不知道了。既然這樣,就沒必要去花那個冤枉錢。也沒幾個錢。不是錢的問題。

真不是錢的問題,翁大成不想讓那莫名其妙的玩意兒動搖了自己的決心。

孩子生下來,果然又是個女崽。

翁大成坐在那裏,臉色鐵青,一言不發。

耿淑鳳窩在土炕上,似笑不笑。那個女崽生下來就識趣,不哭不鬧,眼睛卻總是睜著的,似乎是在向自己的父母要個說法。耿淑鳳哇的一聲大哭,嚇了翁大成一跳。

翁大成猛地站起來,似乎要發作,卻放低了嗓音說道:“哭什麼哭,別把奶驚了。”

耿淑鳳立刻止住了哭聲。她覺得,自己有什麼理由哭?再哭,就羞恥了。

“大成,你是個好男人。”她說。

翁大成擺擺手,走出屋門。

日頭金燦燦的,再濕的地方,也不會有發黴的味道。他忍不住“唉”了一聲,他覺得耿淑鳳的那聲讚美,並不怎麼受用,甚至還有些陰險。

無論對錯,都要對她好。誰讓你答應人家了?

村長正跟村委會一幫人商議著如何處治翁大成,翁大成倒自己送上門來。他手裏提著個裝化肥的編織袋子,好像裏邊裝著一種不祥之物。村長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你要幹什麼?”

翁大成把袋子往桌子上一扔,“交罰款”。

大家麵麵相覷,誰也不敢動那袋子。翁大成搖搖頭,把袋子裏的錢倒在桌麵上,“叫你們的會計點點吧”。

沒人敢點。

翁大成索性蹲在桌子上,笑眯眯地自己點起來。

點鈔票的聲音與刀子遊走在骨肉之間相仿佛,村長的身子有些難以承受,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翁大成,你說你,苦掙八曳地掙點兒錢容易嗎?”

翁大成知道村長在為自己難受,心裏一熱,眼淚差一點就流下來,但很快就把軟弱在暗下淬了一下火,很剛性了,“你廢什麼話,盡管收錢就是了”。

“那就對不起了。”村長叫會計把錢鎖進保險櫃裏,給他開了發票。村長很想說幾句安慰話,但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他知道翁大成的脾氣,不能給隱忍的傷口上,再撒上一把鹽。

翁大成走出村部,身子輕飄飄的,像要飛起來。他索性伸開雙臂,作出飛翔之態,對自己說:“你千萬要想得開,那錢本來就不是自己的。”

他飛呀飛呀,一下子撞在路邊的一棵歪脖柳樹上。爬起來,接著飛,但飛翔裏多了一種仇恨。恨誰哪?因為找不準仇恨的對象,所以誰都恨,又誰也不恨。飛翔到自家的院裏,抄起一把窄刃的斧頭,又踅回去,踅到那棵歪脖樹下。一陣特殊的飛翔,把那棵樹放倒了。然後攤開四肢躺在地上,放聲大笑。他覺得既戰勝了對手,也戰勝了自己,痛快極了。

他平靜地走回家,對耿淑鳳說:“孩子睡了沒有?要是睡了,就給我拾掇兩個菜,我想喝兩杯。”

剛坐下身子,頭頂上的燈就亮了。雖然還是白天,但亮得也很刺眼。他下意識地去擰水龍頭,水嘩地就躥出來了,急迫得沒有一點過渡,恬不知恥。他知道這是村長幹的,幹得急了一些,讓翁大成覺得村長這是在存心嘲諷他,便破口大罵:“狗日的村長,我日你日本姥姥!”還是日本姥姥!罵得很有曆史。因為這裏是抗日根據地,日本人在這裏“大掃蕩”,燒殺搶掠,種下了仇恨的種子。

罵聲把嬰兒驚醒了,在耿淑鳳臂彎裏啼哭不止。

翁大成伸過手去,“把她給我”。

耿淑鳳怕他拿孩子出氣,本能地躲閃。但還是被他搶了過來,他說:“自打她生下來,我還沒正眼看過她呢。”

孩子到了他手上,竟一下子止了哭聲,迷惑地看著他。耿淑鳳怯怯地說:“你可別嚇唬她。”翁大成說:“你盡管炒菜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