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世象 第十二章 順生(3 / 3)

一腔義憤,反倒淪為不仁,翁大成糊塗了,膨大起來的身姿,就又矬下去了。

這年的冬天特別冷,窗台上晾曬的柿子,都凍透了。

耿淑鳳建議,家裏也該生一下煤火,人的身體到底不是柿子,是凍不起的。翁大成笑笑,說:“那就多燒一遍柴吧。”

火炕在半夜裏涼了,他悄悄地爬起來,再燒一遍柴火。

天天如此。

耿淑鳳小聲地嘟囔了一句,“這是何苦呢”。

翁大成給她掖掖被角,說:“我命該如此。”

四個女崽拱在一條棉被下,她們雖然一聲不吭,卻也醒著,默默地聽灶膛裏的火劈啪得壯旺。

她們覺得,這個父親,雖然吝嗇,雖然不給她們生煤火,但心裏是愛她們的。她們懂事,不抱怨,竟感覺不到冬夜的冷。

她們都上學了,學習都很好。不是因為她們聰明,而是學得刻苦。她們的父親對她們說過,家裏越窮,越要念書,而且還一定要念好。為什麼?又窮又好,別人會尊重咱,會憐惜咱。

這是哪兒的道理?因為鬧不懂,聽就是了。

大閨女上高中了,除了寒暑假不得不窩在家裏,平時要宿在學校。開銷就大,她總是穿母親穿剩下的舊衣,春夏秋三季,都是光腳穿鞋。但不僅學習好,還出落得一天比一天有人樣。班主任老師是個女的,年齡與耿淑鳳相仿,對這個又窮又漂亮的學生是又憐又喜,對她說:“給我當幹閨女吧,你今後的一切,我包了。”

孩子被嚇壞了,專程回了一次家,把事情說與父母。翁大成哈哈大笑,說:“閨女,你還猶豫個什麼,回去以後,趕緊叫她媽。”

閨女說:“我有尊嚴,不願被人可憐。”

“閨女,這你就錯了。”翁大成說,“人家那是好心,好心是比金子還貴重的東西,你要捧起來才對。你且記住,咱們是正經人家,既不虧天地,更不能虧心。”

閨女想了想,似乎懂了,抿一抿嘴,“好”。

大閨女在學校裏順風順水,不再用家裏操心,而且上大學的前景是在手心裏攥著的,翁大成很自得,對耿淑鳳說:“你看見沒,你丈夫是有道理的。”

耿淑鳳說:“你是歪打正著。”

翁大成還有一處與眾不同的地方,即:日子掐算得再緊,他也要女崽們吃得飽。

逢年過節,雞鴨魚肉,預備充足;尋常百日,飯桌上也不寒酸。他讓孩子們盡情吃喝。所以,四個女崽的飯量都特別大,一般的漢子,都吃不過她們。別人家的晚飯都是稀飯,橫豎是躺在床上,吃得再好,也是浪費的。他不這麼想。他想,人躺在床上,身上別處都歇了,不歇的,就隻有胃口,人要順從胃口。一到晚上,他就讓耿淑鳳給女崽們蒸饅頭。她們不叫饅頭,叫包子,因為圓大,高挺,蒸熟了之後,頂部會綻開,稱之為開花包子。

一蒸就蒸兩屜。

籠屜一掀開,女崽們會情不自禁地叫出聲來。因為這麼多大開花包子,足夠她們享用的,她們心胸開闊了。

捧著熱包子,女崽們唇紅齒白,臉相爛漫,翁大成覺得自己是個合格的父親。

為什麼?他想,人一落地,就開始吃苦;人一懂事,就為苦發愁。隻有在吃東西的時候,才會把一切愁苦都忘在腦後。讓女崽們盡情地吃喝,才能感受到活著是快樂的。

一個矬子,操持的是這樣卑微的家庭,你還能給她們什麼?

她們低賤著也快樂著,因為她們吃飽了。

他覺得自己也是個好兒子。

柿子剛曬下的時候是澀的,一凍過了就又酥又甜。母親最愛吃凍柿子,年輕的時候,能一氣啃三四個凍柿子。現在牙快掉光了,可一見到凍柿子,好像還有著滿口的好牙,情不自禁地磨牙床子。翁大成把凍柿子切成薄片,放到盤子裏送到她的麵前。老人圍著熱火爐,吮咂凍柿子,笑吟吟地說:“大成,我該死了。”

“媽,你這是怎麼說話呢?”

“媽說的是好話,媽活得美。”

幾乎是讖語。火爐子熄了,遍地狗尾巴花兒開的時候,母親在睡夢中就歿了。

老人家安詳地躺在土炕的中央,麵色紅潤,穿戴整齊,身體舒展。

這讓翁大成連連吃驚。這一驚,母親的衣著是她自己穿戴上的,而且是生前自己給自己縫製的壽衣。這二驚,母親年輕時累損了腰腿,身子始終是躺不平的,可這時,竟平了。

人說,內心愉悅、壽終正寢的人都知道自己什麼時候上路,而且走得情願,沒有惡相,翁大成信了。

奇怪地,他沒有悲傷,有的是對母親的感激,母親究竟是認可了他這個兒子。

翁大成沒有給母親搭靈棚,而是就讓老人家在炕上舒展地躺著。

街坊鄰居來吊唁,一家人照應得周至,不僅聽不到他們的一聲哭音,而且還麵帶微笑。

街坊鄰居驚愕、困惑,這是在辦喪事嗎?

耿淑鳳和女崽們自然是哭的,是翁大成不叫她們哭。他說,咱媽說了,她活著的時候沒受罪,便走得很好,應該高興才是,千萬別哭哭哀哀的。咱是孝順兒女,得聽她的話。

耿淑鳳說,那街坊鄰居怎麼看?

他們怎麼看跟咱有什麼關係?咱隻聽媽的。翁大成說。

村長也來了。來了之後,給老人跪下,像模像樣地磕了四個頭(神三鬼四嘛)。

翁大成什麼也沒說,隻是衝著村長笑。

村長說:“你笑什麼?”

翁大成說:“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村長說:“我堂堂的一村之長,跟你一個矬子治什麼氣。”

村長問翁大成什麼時候出殯,他好發動一下群眾,因為這矬子雖然腦袋大、點子多,但究竟是個說話不占分量小人物,抬重的、拉纖的那上百號人,他召集不來。

翁大成說:“不用了。”

村長說:“你別有什麼顧慮,你既不是大款,也不是橫主(惡人),村裏人不會跟你計較。”

翁大成說:“我計較我自己。”

“為什麼?”

“我是個獨子,抱得了靈牌就摔不了騷罐子,那麼大場麵我支撐不開。”

“我給你派人,就當是我死了娘親。”

翁大成心裏熱了一下,但還是搖搖頭,說:“村長,你要是真想幫我,就給我弄部車子。”

“幹什麼?”

“去火葬場。”

村長嚇了一跳,急切地講了一番忤逆、不孝的道理。

翁大成平靜地說,俗話說,死人的墳塋,活人的眼目——

之所以弄那麼大的喪葬場麵,是活人給活人看的,讓人們看見一個“孝”字。老人家活著的時候,你說我做得怎麼樣?撐得起一個“孝”字。活著不孝,死了大鬧,不過是草驢放屁,光有響動,沒有味道。再說,我大操大辦,鄉鄰破費,我更破費,弄得清貧掛債,老人家地下不忍;一副棺木,驚擾百人,步履閃失,傷及活人,反倒失了仁義,老人家會死不瞑目。所以,我這樣做,老人家是不會怪罪的;而且,對活人的憐惜,正是對逝者的敬重,老人家是個明白人,她會在地下笑。所以,我這不叫忤逆,叫順勢,聽從老天爺的點化。什麼點化?你老媽的棺木不是滾了坡了嗎,這就是點化。

村長說:“你這是在打我的臉。”

“你想歪了。”翁大成說,“我這是拿你做鏡子,說真的,還真應該感謝你。”

從火葬場回來,翁大成抱著個骨灰盒子,很輕巧地攀上山嶺,葬入墳地。

骨灰盒雖小,堆的墳塋卻很大。因為周邊的墳塋都是大的,不能被它們欺哄了。

翁大成長久地伏地而拜,說道:“媽,得罪了。”

話音未落,響晴的天,立刻就陰了,竟下起了毛毛細雨。

翁大成對一邊的村長說:“真是天意,老天都幫我流淚了。”

村長臉色陰沉,什麼話也沒說。

到了晚上,村長帶著村委會的幹部去慰問他,給他撂下一千塊錢。村長說,你翁大成橫豎是開了風氣的,這是對你的獎勵。翁大成執著地把錢退給村長,說:“你這是別有用心,讓街坊鄰居罵我。”

村長說:“你要是不收的話,讓我總覺得欠你點什麼。”

翁大成說:“那你就欠著。”

第二天晚上村長又來了,屁股剛一挨到板凳上(他心裏同時罵了一句:真他媽的摳,最不濟的主兒都覥臉子坐沙發了,你兜裏好歹是有倆錢兒的,竟還是硬木板凳),就說道:“我今天是為你二閨女來的。”

翁大成本來是坐在板凳上的,聽了這話,竟顛起屁股蹲在板凳上。這是在表示驚訝,我二閨女怎麼了?

村長說,你二閨女上初三了是不是?她在年級裏總是排第一是不是?她連年都是三好生是不是?甭總是的是的,這就是你的造化。也真邪性了,就你這個德性,養的女崽竟都這麼有出息,所以累死你個狗日的也沒處叫屈翁大成插話道:“我叫過屈嗎?”)。你別插話。知道你沒叫過屈,你這個人像條柴狗,因為沒人心疼,踢你兩腳,你也不會哼哼。說你耿直是高抬你了,你其實是沒皮沒臉插話:“我那叫皮實!”)。你耐心地聽著好不好?還甭說,你的這一點,別人都看不上,我竟在心裏高看你幾眼,你說我是不是也有點賤?我嫉妒你的造化,所以我來表示一點姿態。什麼姿態?村裏給你二閨女獎學金,供養她上完大學,你看怎麼樣?

翁大成馬上說:“既然這樣,我看成。”

“唉,翁大成,這次你怎麼答應得這麼痛快?”

“我還不知道你那點心思。你是不想欠我的,趕緊把我打發了,你好心裏妥帖,好接著高高在上,我得讓你得逞。”

聽了這話,村長也顛起屁股,蹲在板凳上,“你以為我單衝你?不過是從你二閨女開始而已。今後,村裏哪家的孩子有了出息,我照樣給,這是製度,你懂不懂?”

“應該懂吧。”翁大成心裏想,這挺好,總比村裏的錢讓你們吃了喝了好。

“你懂個屁!”

翁大成哆嗦了一下,順勢站起身來,“村長,我去給你沏點兒茶”。

村長說:“你早該沏了。”

“製度?”翁大成一邊沏茶一邊嘟囔著,琢磨出點味道:這個詞兒,隻有村長配說的,所以,他究竟是高貴的。由於覺得自己低微,心裏多了一種溫厚的東西,悄悄地給村長的杯裏放了兩塊冰糖。

有一天晚上,兩個人圪蹴在被窩裏,肉挨肉的溫暖讓翁大成直想幸乎一下。耿淑鳳卻把伸過來的那隻手不客氣地擋了回去,竟語調莊肅地說:“翁大成,我要跟你談一談。”

翁大成嘻嘻一笑,“都談了大半輩子了,卻好像沒談過似的,發什麼神經!”

耿淑鳳說:“你嚴肅點兒,我要正經地談。”

耿淑鳳說,孩子我給你養大了,老人我也幫你送終了,我也該做一回我自己了。翁大成說,這就怪了,你不一直就做著自己嗎,怎麼突然就不著三不著兩了?耿淑鳳說,以前一切都順從你,總是壓著性子當配的兒配角),我不想這樣了。翁大成說,你想怎麼樣?耿淑鳳說,我不想再窩在家裏當家庭婦女了,當家庭婦女的感覺不好,好像女的就是不如男的,跟物件兒似的。翁大成說,你這叫無事生非,倒讓我覺得是我把你寵慣壞了。耿淑鳳在被窩裏踢了他一腳,翁大成,你要知道,我耿淑鳳也是有脾氣的,不然也不會讓你從寶水白撿回來。翁大成說,這倒也是,不過你能幹什麼?耿淑鳳說,你能幹的我都能幹,你不能幹的我也能幹。翁大成也在被窩裏踢了耿淑鳳一腳,你能幹我也不讓你幹,你就老老實實地給我待在家裏吧,這樣的日子我過慣了。

“我恨這樣的日子!”耿淑鳳猛地坐了起來,說,“翁大成,你總是拿自己的心思(意誌)支配別人,從來不知道別人也是人,也有自己的心思。”

翁大成心裏咯噔了一下。看來,這個女人是動真格的了,要想讓這個家庭順風順水,還真得換個位置,不得不學會一種本事:順從。

他在微光裏打量起這個女人,這個突然變得有些陌生的女人。

一打量不打緊,他心頭大動。

耿淑鳳雖然已是四個快成年孩子的母親了,但她的肩胛還是那麼平滑舒展,兩個胸乳,還是那麼茁健挺拔,如果上手敲一敲,肯定會發出鏟子磕碰在鍋沿上的那種好聽的聲音。這是我的女人嗎?

從來沒這麼上眼瞧過,原來自己還有這麼一塊好田產,嘻嘻,是得給她好肥、好水、好侍奉才是哩。以往的順從看來是對的,今後的時日,倘不順從,是沒有道理的。

“得得,你還真生氣了,我不是怕你累著嘛。”翁大成趕緊軟下來,“既然你有想法,由著你就是了。”

“這還差不多。”耿淑鳳又躺平了身子,且把男人的手拉到自己的小腹上,意思是說,你不是想幸乎嗎?現在可以了。

翁大成卻沒了心思,他迫切地想知道耿淑鳳究竟怎麼做她自己。便說:“我現在倒是很想跟你正經談談。”

“談。”

翁大成說,往細處想,你不想當家庭婦女或許是件好事。你看看我,狗攬八泡屎,編筐、養畜、種地、打荊棵,還當護林員,事都讓我幹了,你是該替我分擔一下了,省得累死的累死,閑死的閑死,閑死的還不買賬,還說閑得窩屈插話:“誰閑了,女崽們都是誰養大的?哼!”),知道知道,我這不是打比方嘛。這麼著吧,要不我把護林員的差事擇給你?不幹?那麼,就去打荊棵?也不幹,那麼就把家庭雞場交給你?還不幹,你說什麼?是我幹過的差事你都不幹,那你究竟想幹什麼?做生意,賣菜?

一聽到耿淑鳳說要做倒騰菜的買賣,翁大成也倏地坐了起來,在她的額頭上摸了摸,“你是不是癔症了?”

“我清楚著呢。”耿淑鳳說,孩子她爸,你看,你攬了那麼多活路,一天價不識閑,也沒見咱們富了(“不是孩子多嘛。”),你說得不錯,是因為孩子多。但給我的感覺咱是為活著而活著,而且隻是為自己活著。睡不著一想,真沒多大意思。為什麼想到賣菜?道理就在那裏擺著:咱村子偏僻,出去買菜很不方便,基本是吃自己種的瓜菜,一到冬仨月,就是醃鹹菜、漬酸菜。聽喇叭裏說,老吃鹹菜,血壓高;老吃酸菜能致癌。咱要是做倒騰菜的買賣,既能多掙些錢,也能讓老鄉親們一年到頭都能吃上新鮮蔬菜;既能活好自己,也能幫別人活,這就有意思了。

“耿淑鳳,你這個人還真有點意思。”翁大成情不自禁地在女人的胸乳上摸了一把,“不過,咱又沒有冰窖,躉來的菜要是一時半會兒出不了手,還不擱壞了?”

“這好辦,咱有現成的冰窖。”

“在哪兒?”

“礦井。”

“我的毬,真是有你的!”翁大成想起來了,那個廢棄的礦井,在天熱的時候,的確是洇著滿筒子的涼氣,待得久了,一走出來就打噴嚏。“我就說嘛,這礦井不能白打了,既是咱的汽水瓶子,又是咱的天然菜窖,是老天給咱預備下的。”

“就你會說。”

“看來,還是讓你做自己好。”

男人興奮,女人愉悅,自然而然地幸乎了一回。有從來未有過的快感,酣暢中還有一股溫厚的東西。他想喊出來,但還是隱忍了。

第二天兩口子就去找村長。

村長聽罷,眼神凝聚在翁大成的大腦袋上,問:“又是你的鬼點子吧?”

翁大成把眼神凝聚在耿淑鳳身上,“這回是淑鳳琢磨的”。

“既然是淑鳳的注意,那我就支持。”村長說。

耿淑鳳很受用,臉子一紅,說:“叔,瞧你說的。”

按輩分,翁大成應該管村長叫叔,可是他從來沒叫過,他是覺得,跟當官的,不能表現得那麼親熱。耿淑鳳的這一聲叔,也讓村長很受用,便說,要是想幹,就正經地幹起來,先去領個執照,別做非法小商販,讓城管追得咱跟浪鴨子似的。而且眼界要寬些,別隻是盯著咱村這麼一小塊破地界,要把上下連三村都攆上去,這樣,買賣就做大了。

耿淑鳳說:“叔,還是你想得周到。”

村長來勁了,接著說:“倒騰菜,得有部車子。這樣吧,村裏借你點款,到涿州弄台三蹦子(農用三輪車)。不過,翁大成你先別美,這也算是一樁大買賣,光靠淑鳳她一個人恐怕不成,所以你也得上手。”

“這自然。”翁大成說。

“翁大成,既然是這樣,護林員的差事你得交出來,你整天跑買賣,哪有工夫給我看山。”

翁大成沒有立刻答應,隻是嘿嘿地笑。

村長瞪了他一眼,“你什麼意思?”

翁大成說:“我不是不想交出來,而是舍不得那大好山林。”

村長說:“翁大成你真是閑扯淡,你以為你是誰,在這個村子,隻有一個人配這麼說,那就是我。”

翁大成看了耿淑鳳一眼,悻悻地說:“那就交吧。”

村長哈哈大笑,“翁大成,這一次,你失算了吧,你到底不是村長”。

翁大成哼了一聲,“你這也是閑扯淡,這叫人算不如天算,活該如此”。

他是在說,我是因為“順從”耿淑鳳才這樣的,跟算計無關。

兩口子的買賣順利地做下去了,因為脈號得準,這裏的人需要。

三蹦子自然是翁大成開的。因為他矬,頭臉陷得深,車子走過來,從遠處看上去,像無人駕駛似的。人們打趣道:“也怪了,這車子怎麼自己會走?”

翁大成對耿淑鳳說:“我上了你的當,跟你出來,好像就是為了展示我的缺陷,上下連三村,都知道有個翁矬子。”

“那你還不成人物了?”耿淑鳳笑著說。

三蹦子進進出出,見的人多,知道的事多,耿淑鳳心裏敞亮,對這個小個子男人有了新的感覺:以前是不得不跟著他,因為有個男人才有日子;現在不同了,明明就摽在一起,也好像沒摽一樣,剛一見不到他的身影,魂兒就抖一下,喊:“大成,你在哪兒?”

她愛這個男人。

翁大成能夠感受到她的愛情,雖然荊棵也顧不上打了,筐籃也沒時間編了,雞場也索性停辦了,大有一棵樹上吊死的飄搖;但他心裏一點也不恓惶,樂觀,知足。他覺得耿淑鳳給了他一樁可靠的買賣,即便發不了大財,但終究是細水長流的營生,因為人隻要活著,就得吃菜。他是人們的菜籃子嘛。

這個可靠的營生,給了他一份從容。

晚上回到家裏,飲過兩杯小酒,就躺在炕上看電視。他懶洋洋地躺在媳婦的大腿上,如困倦的小貓,溫順極了。他的眼睛似睜似合,好像並不關心電視裏演的是什麼。雖然小女兒還跟他們住在一起,他了無顧忌,好像她這個爹就應該這樣。

耿淑鳳也任他懶。因為她聽說,男人一懶,心思不遠,會一心一意地護擁自己的家庭。

其實男人還是有多餘的心思的。

比如他到城鎮裏躉菜的時候,能看到許多別的女人。這些女人穿各色各樣的裙子,穿各色各樣的絲襪子,他覺得真是美,眼睛忍不住飄移,心裏也有些慌,也垂涎一陣子。便自作主張給媳婦買了裙子和襪子,逼著她穿。媳婦說,我一個賣菜的,車上車下,風裏雨裏,不宜穿,也不方便,死活不給他穿。便回到家裏,讓她在炕上穿。媳婦一穿上那玩意兒,他就比往日興奮許多,事情操持得也多。到了後來,不用媳婦推辭,他自己就收心了。自然有因疲累而影響第二天的生意的原因,但還是因為自己的心境:媳婦一那樣穿戴,他就把自家女人當成別家女人了,好像是在跟別的女人睡一樣,他覺得可恥,不正經。我翁大成是那樣的人嗎?

心裏不安定的事,就別做了,耿淑鳳她愛怎麼穿就怎麼穿吧。

京西山裏有唱山梆子的風氣,當村也不例外。正月裏“鬧紅火”,陰曆八月十五“鬼打燈”,二月二“酬龍日”,五月五“粽子節”,是節就唱,有廟會就吼。即便窮著,也唱,叫“喊窮氣”,嗓子一亮開,會把窮愁晦氣“嚇”走了。

在以前,翁大成從來不湊這個熱鬧,因為沒心氣兒,也是因為沒他的戲份兒,又矬又醜,輪不上個好角兒。

現在不同了,跟個且高且俊的媳婦跑市麵,不受聽的話聽多了,心裏能跑得下馬,坦然了。矬怎麼著?醜怎麼著?不矬不醜,還是我翁大成嗎?所以,隻要鑼鼓家夥一響,他準跑過來,他說,我誰也不為,給自己找樂兒。分給他的角兒,不過是響馬、兵丁、書童、衙役之類的五花臉、炭黑臉的醜角,往往沒幾句台詞,甚至連一小段唱腔都沒有。但是,在化妝的時候,也容不得一絲馬虎,九九八十一筆勾勒,一筆都不能少。他說,既然來演,就要“進戲”。

在一出叫《殺廟》的戲裏他扮演縣太爺的衙役,先一步出場,唱上一小段“報家名”,好“引”縣太爺出場。

南大坨,一座城,

柏樹嶺兒一條龍;

眼前不斷長流水,

祖祖輩輩坐朝廷。

縣衙雖無朝廷大,

鳴鑼開道也威風。

老爺名叫寧稀鬆,

也辨忠奸行大令。

好不容易有一段唱,便放開了,唱得字正腔圓,餘音不絕。以至於作為主角的縣太爺上來之後,一唱一歎,反倒顯得溫溫吞吞。他太進戲了,壓角了。

演縣太爺的正是村長。下場之後,村長說:“真是矬老婆高聲,你壓著點行不行?你把戲份都搶去了,我還怎麼唱?”

翁大成吐吐舌頭,“我以後注意就是了”。

但下次上場之後,依舊忘情進入。村長很惱火,在台後踢了他一腳,“你他娘的有記性沒有?”

翁大成很委屈,說:“這能賴我嗎?我一上去,嗓子眼兒就癢癢,我得聽嗓子眼兒的。”

買賣做著,戲也唱著,翁大成活得很滋潤。

想不到,僅一年的光景,就把三蹦子的本錢賺回來了。更讓他想不到的,他大女兒大學畢業,考公務員,竟一考就中,也在縣衙裏有了一個位置。這對街坊鄰居震動很大,他們說,翁大成,那礦井裏的水不能你獨自吃,我們也要吃。為什麼?你翁大成的日子肯定跟那水有關,不僅僅甜,那是風水。翁大成說,你們要是不嫌費事,盡管吃就是了。

竟答應得如此痛快。人們說:“翁大成,你真是變了。”

再甜的水,吃到最後,也感覺不到甜了;再好的風水,如果閑在那裏,也是一塊不毛之地。這話翁大成沒有說出口,他擔心人們說他薄。倒是心裏對自己說:其實哪兒的水都一樣,不苦就是甜;其實哪塊雲彩都有風水,你得知道什麼時候去接。

他內心嫵媚,感受到了一種厚重。

村長也開始恭恭敬敬地叫他“老翁”了。在他眼裏,這個老翁的稱呼可不得了,是腰身,可以站直了說話。

村長說:“不得不承認,你老翁是個精明人,算計什麼有什麼。”

到底是村長,想法就與人不同。翁大成笑笑,說:“我哪裏會算計,不過是想說就說,想做就做,一心做自己就是了。”

村長不以為然,說:“你這是得了便宜賣乖,你一個小老百姓,做自己有毬用?俗話說,吃不窮用不窮,算計不到就受窮,還得靠算計。”

“我說的是真話。”翁大成說,“正因為是小老百姓,就自在了。小老百姓是什麼?是草棵子裏的螢火蟲,黑價裏走路,自己就帶著一盞小燈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