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放心不下,耿淑鳳不停地透過灶間的門縫朝這邊張望。她看見,翁大成衝孩子又吐舌頭又做鬼臉,逗得孩子又含糊又清晰地笑個不停。
對這個孩子,因為仇恨,所以他愛。耿淑鳳不明白這一點,心裏就又多了幾分倉惶,菜刀忍不住在自己的手指頭上切了一下。
家境越來越艱難了。許多人都勸翁大成,到金雞台挖煤去吧,當個窯工可以掙到大錢。
他搖搖頭,不去。
人家說,村裏青壯勞力差不多都去了,你去了也不寒磣。
他說,我不想當傻子。
勸的人一愣,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去的人都是傻子?
他說,離傻子沒差多遠。
為什麼?
他說,現在的煤井都是個人的,就好像他在國家的煤山上支起來一口大鍋,在大鍋裏燉肉,眾人給他拾柴火,燉國家的肉。最後,他一個人把肉都撈走了,人們隻能分些湯喝。還認為窯主仁義,竟然給了幾滴油水,感恩戴德,黑臉白牙地傻笑。你說那挖煤的是不是傻子?所以,我死活不去挖煤,絕不給那些暴發戶攢柴火,我要活自己。
勸的人好像明白了,麵色沉重,說,不知國家明白不明白。翁大成說,這不是咱操心的事。
翁大成覺得,為什麼廢礦井裏憑空就滴出來冰糖水?是告訴你,這個地界是有甜頭的;隻要自己再勤奮些,好日子還是有的。
護林、種植、編筐、養雞之外,他又給自己找了一個活計,打荊棵。
既然這地界礦井多,護巷道用的荊棵是需要的,而滿山遍野正長著荊棵,打就是了。荊棵重量輕,背起來的荊捆子像一座小山,而他又是一個矬子,遠遠看去,好像是小山自己在走。一望見有小山從梁峁上自己移動下來,耿淑鳳就眼睛濕潤。打下來的荊棵就堆積在路邊,坐等打巷道的人自己來。為此,他在家裏安了一部電話,把電話號碼寫在堆荊棵之處的崖麵上。來人打個電話,耿淑鳳抱著孩子就出來了。最好是翁大成在家,因為他一出麵,人家會給個好價碼——因為他矬,別人的心性就高,心性一高,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叫悲憫的東西。
所以翁大成對耿淑鳳說,誰要是來買荊棵,讓他找我。
夠他忙活的了。
但六張嘴同時咀嚼,消化好,進項寫不到折子上去,溫飽而已。甚至也談不上溫飽。
到了晚上,他必須要弄幾口酒喝,如果不這樣,他就找不到自己了。但也不多喝,八錢兒的小杯,倒上兩次,就不倒了。之所以如此節製,是因為酒喝多了之後,心情複雜,會莫名其妙地掉淚。而他一掉眼淚,耿淑鳳就慌張,讓他很內疚,我這是在幹什麼?
村長知道他過得不容易,讓他申請救濟。當他弄明白救濟每年才發一次,名義上是讓貧困戶過春節時能吃上餃子、吃上肉,便不申請了。他說,我每天都能吃上肉,幹嘛要申請?他其實心裏有自己的算計:人丟臉得要丟得值,要是能救濟個三頭五千的,自然是當仁不讓的,嘁,才三頭五百,就給村長那麼大麵子,他想得倒美。
後來農村實行低保,低保戶按月能領到二百四十元錢,他覺得這是正經進項,丟一下臉是值的,便積極申請。但村委會討論時,除村長之外的人都認為他不符合條件,又護林、又編筐、又養雞、又打荊棵的,來錢的道兒那麼多,他倒能張得開口?
沒被評上低保戶,翁大成再見了村委會那些人,好像不認識似的,低頭走過。村委會的人喊他的名字,他陰著臉說,你有什麼資格叫我的名字?
“怎麼,你記恨了?”
“難道我還感恩?”
“你真沒存(cǔn)量(京西方言,即:肚量)。”
“這不叫沒存量,這叫做人就要有真顏色(性情),喜怒就是應該寫在臉上。”
後來他從別人那裏得到一條信息,殘疾人也能享受低保。便找到村長,“村長,我是殘疾人,你得給我低保”。
“你什麼時候成殘疾人了?”
“因為我是矬子,你沒聽說,矬子是二等殘廢?”
“去,一邊涼快去,別給我在這兒搗蛋。”
原來矬子享受殘疾人的美譽,卻不享受殘疾人的待遇,他心很灰,“怎麼才能證明我是殘疾人?”
村長說:“除非你弄個殘疾證回來。”
他一拍大腿,站起身來,走了。
過了不久,他果然弄來一個殘疾證,蓋著鋼印,上寫著“肢殘”二字。
村長愣了,“你什麼時候變成肢殘了?”
“難道你忘了,打煤井的時候,我閃了腰,一遇陰天就直不起腰來?”
那天他一拍大腿想到了在縣裏一個當幹部的叔伯哥哥,便提了兩瓶二鍋頭去找他。哥哥見老家來人了,很是熱情,讓嫂子備了酒菜喝酒。家常敘得好,滿庭親情,他便張口借錢,而且是個不小的數目。嫂子變了臉色,哥哥便說,兄弟,哥剛買了商品房,手頭也緊,別的忙什麼都好幫,這個忙恐怕難些。他說,這我知道,這我知道,那麼就給我辦個殘疾證吧。哥麵有難色,你身體不是很好嗎?他說,腰有毛病。哥說,這得醫院證明。他說,那就請哥給開一個。哥說,我大小是個領導幹部,怎好弄虛作假?
你怎麼這麼假正經?一個小小的殘疾證,你直接給辦就是了,在縣委大樓裏待了這麼多年,連這點小事都辦不了,也真是白混了。嫂子插進話來。
哥就給辦了。
村長無話可說,便給他辦低保。
翁大成的低保,與別的低保戶不同:別人的是依據家庭收入狀況,因“低收入”是個變數,每年都要重新審核,超過標準就免了;而他的殘疾證是個硬道理,一勞永逸。村委會的人忿忿不平,“這年頭,當官的真他媽的腐敗”!村長一拍桌子,“當官的腐敗不腐敗跟你他媽的有什麼關係?好好當你的村幹部,別他媽的給我多嘴”。
享受到低保之後,再遇到村委會的人,他樂嗬嗬地主動打招呼。人家不理他,他也不見怪。他們都是些什麼人?都是些土包子,沒見過世麵,自然沒有存量。他覺得自己應該學學老天爺——人一遇到不高興的事,總是罵老天爺不睜眼,可是老天爺從來不生氣,依舊把太陽照在那人的身上,依舊把雨露灑在那人的田裏。
從這時起,他學會了悲天憫人。對村長說:“你吃吃喝喝大家不見怪,隻要你能多給群眾謀些福利。”
“你剛吃個低保,就長行市了,薄氣不薄氣?”
“這怎麼叫薄氣?這叫修渠引水。”
村長問他:“翁大成,說實話,你吃低保,心裏安生不安生?”
他說:“安生。”
“你不覺得可恥?”
他笑笑,“你這叫怎麼說的?我還是那句話,既然天上掛著個太陽,自然要出來曬;既然天上下來雨水,自然要伸出瓢。橫豎都是天上的恩德,你和村裏人又沒少了什麼,你生的哪門子氣?”
村長沉吟片刻,說:“你說得有道理。”
村長是想,當官的是有些腐敗,但他翁矬子橫豎還是他的村民,又沒“腐敗”到別處去,是沒必要想不開的。
村長此時也生出一股悲天憫人的溫情,說:“你一個矬子,一下子鼓搗出四個女崽,我真為你發愁。”
翁大成說:“村長,你也別想那麼多,俗話說,車到山前必有路嘛。”
一入秋,村裏的人就開始存儲過冬的煤。當窯工的,窯主自然能賞一點;有關係的,低價買進一些;實在沒路子的,也能想出野路子——
蹲在國道的拐彎處,等拉煤的車在此減速的時候,用掃把、鐵耙之類從車上偷偷地往下“刮”。雖然零星,但日積月累,也足夠過冬。這個舉動,說是“暗奪”,其實是“明取”,因為那些大車司機心知肚明,隻是他們覺得窯主的錢掙得過於容易,而且還“黑”,沒資格換得他們的忠誠。車慢下來的時候,他們反而更加小心,怕“掠”了扒煤的人。他們有自己的想法,什麼大,還有人的命大?
別人都在忙乎煤的事,唯獨翁大成毫無動靜。村長提醒他,你也該鼓搗點煤了。他說,急什麼,離冬天還遠呢。但到了人們開始生爐火的時候,他還是連一塊煤渣都沒預備。村長說,真有你的,你怎麼過冬?他說,山上有的是柴火。但柴火他也不急著打,每天護林的時候,捎帶手背回一捆。耿淑鳳說,孩兒他爹,這可不行,你得多預備一些,萬一下了雪,不好上山了,咱們燒什麼?下雪怕什麼,它還攔得住我?他嘻嘻笑著,說,難道你忘了你是怎麼來的?不就是雪天追麅子撿來的嗎?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一到雪天,咱的腿腳就好。耿淑鳳說,柴棚子堆滿了柴火,日子才踏實,難道你連這點起碼的老理兒都不懂?
翁大成說,孩兒他娘,柴棚子再大,還大得過山場?一想到整個山場上的柴火都是給咱預備的,心裏就豁亮。再說,柴棚子堆滿了柴火,反倒不踏實了——
冬天的風是幹的,容易起荒火;柴棚子就挨著咱的正房,一旦著了火,咱往哪兒躲?
耿淑鳳是個單純的人,翁大成的一番歪理,把她唬住了,好像已經看到了大火上房的樣子,倒吸了一口涼氣,說:“能不能閉上你那張臭嘴?”
翁大成不急著去打柴,卻很用心地翻修了家裏的土炕。
土炕的核心點在於火道。傳統的火道是迂曲的,便於蓄熱,但熱得慢,燒得時間長。他把火道調直了,一會兒的工夫就通體皆熱,但也有不足,即:熱得快,涼得也快。矬子就是心眼多,翁大成在土炕上鋪了一層厚厚的綿綿土。這種土,性綿密,吸熱好,一旦熱起來,有持久的溫暖,就像藕斷絲連的男女,嘴上已說冷了,但心裏還熱著。綿綿土,細小而輕,風起的時候,最先被吹起,所以又叫“風梢兒土”。梢兒,樹梢兒,草梢兒,喻尖小的頂部,輕飄飄的,似有似無。所以,得到這種土,不能用利器“鏟”,而是要用笤帚,輕輕地“掃”。
可以想見,要“掃”得一土炕的綿綿土,需要下多大的工夫!
翁大成有個寡母,曾生育過五個孩子。前四個,都比翁大成高挑,但都沒有留住,到了他這裏,一個矬子,竟很皮實地活下來。母親說,命該如此。這也包括對死去的丈夫。丈夫是個很精壯的漢子,總是樂嗬嗬的,從來不知道發愁,這樣的人是應該有天命的,卻在洗澡時一個猛子紮下去,紮到滋泥裏,憋死了。憑空就經曆了這麼多的打擊,母親反倒很樂觀了,她不跟這個末生兒子要好日子,說,你也甭過意不去,隻要能給我一口飯吃,餓不死就行。
聽口氣,翁大成知道,母親不認可他這個兒子,對他沒什麼期待。
都七十多歲的人了,老人家還單獨另過,她說,與兒子、兒媳一起,習性不符,自然會磕磕絆絆,失去和氣。翁大成覺得老人家講得有道理,順從就是了。但冬天不生煤火,別人便跟老人咬耳朵:你這個兒子,是不是有些不孝順?老人一笑,反問道,他自己籠火了嗎?
每天晚上,翁大成都過來給母親燒炕,而且還給她焐被窩,整個冬天,一天都沒間斷過。母親說,大成,難為你了。他搖搖頭,媽,你別寒磣我好不好?
離開母親的房間,他忍不住掉淚,心裏說,不是兒子不給你籠火,是兒子沒有多餘的錢。
這年春節,鄉裏搞十大孝子、十大好兒媳、十大和睦家庭評比,翁大成居然被評上了十大孝子。村長讓他到鄉裏去參加表彰會,他問道,發獎金不?村長說,隻是榮譽。他說,那我就不去了。村長很生氣,你怎麼隻認得錢?他說,廢話,你沒看到我連煤都買不起?村長說,這我不管,你必須去,這牽扯著村裏的榮譽。
在表彰會上,鄉長動情地講“十大”的事跡,講到翁大成時,翁大成麵紅耳赤,把頭深深地紮進膝蓋,心裏嘀咕,這說的是我嗎?
從台上領回獎狀,他順手就扔給了村長。他對這份榮譽頗不以為然,是摟草打兔子,捎帶手得來的,不屬於自己。回到家裏,他看見母親就低頭,再給她焐炕的時候,身上像長了虱子,到處都癢。他覺得對不起母親,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媽,明年兒子一定給你籠煤火。”
第二年,他很早就張羅煤的事。村長說:“你是被凍怕了。”翁大成笑笑,說:“你說得對,就是凍怕了。”他不想做過多的解釋,他覺得,心裏的牽掛隻能擱在心裏,一說出來,就有些顯擺近乎眼下的一個時髦詞:做秀),就成了樣子。鞋樣子有用,可以比照著做鞋;人樣子有什麼用?虛。
他鼓搗煤其實是很容易的,他有成堆的荊棵,可以對換,而且還能讓拉荊棵的車給捎過來。
煤剛堆進庭院裏,村長就來了,他看著煤堆壞笑。翁大成以為他在嘲笑自己,說:“你這個村長當得可不怎麼地,總是管不該管的事。”村長告訴他,他管的正是自己該管的事,村委會決定,今年村裏給低保戶每家都送一車煤,自然不會少你的那一份。翁大成愣了,“狗日的,你怎麼不早說?”村長反問道:“我憑什麼要早說?”翁大成搖搖頭,“你隻會做錦上添花的事,不招人待見,沒人會念你的好,我就更不會”。村長說:“就你們這一群狼心狗肺的,我從來就沒指望你們會說好。”
村長踹了翁大成的煤堆一腳,“看來,你今年的煤是淤了(富餘了),火別燒得太旺,小心烤死你”。
出人意料的,到了冬天,翁大成依舊燒他的土炕,隻是給他的老媽生了一隻鑄鐵的煤火爐子。這種爐子省煤。這個燒法,他庭院裏的煤,少說也得燒個三年五載。
村長專門到他家裏來了一趟,質問他為什麼不燒煤火,並且說,你的做法是有問題的,你是純粹為我臉上抹黑,破壞我的“溫暖工程”。翁大成笑著說,村長你千萬別扣大帽子,你給不給煤是你的事,燒不燒煤是我的事,再說,我不燒煤心裏溫暖,燒了,心裏反倒不溫暖了。
“你是舍命不舍財。”村長生氣地說。
“也不是。”翁大成解釋說,“我尋思這煤燒完了還得買,太浪費,太費事。”
“這糧食也是吃完了還要買的,難道你就不吃糧食?”
“這是兩碼事。”翁大成說,“這人隻有被餓死的,沒有被凍死的。”
“既然是這樣,明年再搞溫暖工程,你的那一份煤就不給了。”
“你敢!”翁大成笑著說,“隻要我凍不死,就去告你。”
這個生活節儉的村子,在有些方麵是很大方的,甚至近乎鋪張。比如婚喪嫁娶。
就說喪葬。
人死了,要設祭台、搭涼棚,居停三天。本村的人自然都要悉數請到,還要通知上三村、下三村的親朋好友。事主要去扯成匹成捆的青布、白布,一有人來,根據來人與逝者的關係遠近,要給人家掛帳子、縫孝袍子,至少要有一頂孝帽子,一塊孝箍子。布匹的數量老大)了去了,以至於兜了遠近店鋪的倉底。還要備下燒紙、香燭,還要糊紙活。紙活包括傳統的紙驢、紙馬、紙店鋪,還有現在的彩電、冰箱、洗衣機、汽車和樓房,即便是這個人生前沒見過更甭說享用)也要給他(她)備下。這裏的人信神鬼,因為人一旦死了,就成精了,開了天眼,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是糊弄不得的。誰有不恭,早晚得“撞克”。所謂撞克,就是好好的一個人突然就渾身抽搐、臉色土灰、牙關緊咬、口吐白沫,以死人的口吻胡言亂語。人們確信,這個人得罪了涼棚裏躺著的那一個,被陰魂附體了。所以,這裏的人以死者為大,即便是與他生前素有恩怨,也要一釋前嫌,以感恩的心數和足夠的真誠侍奉他她)。
要唱三天的大戲,要開三天的大宴。
遠近的人前來吊唁,都出一份“份子”,都被留下就席。因為收入水平所限,“份子”的數目一般都很小,三二十塊錢的樣子。然而要在這裏大吃大喝三天。親屬招待來人,磕頭作揖,還要哭給來人看,悲,累,逝者入土為安了,他她)的遺屬已脫了三層皮。整個喪葬過程,是別人的節日,是喪家的劫難。
出殯的時候,長子捧靈牌,末子抱“騷罐子”。騷罐子在平時隻是普通的用來煎中藥、漬酸菜、盛稀飯的砂陶盆罐,這時已成了靈器。陶罐放在村口,抬棺槨的,送葬的,要在陶罐裏燒冥紙,然後再從上邊跨過去。是借助火,把陰魂與生人隔斷,意在是神的歸廟,是鬼的歸墳,是人的歸舍,相安無事,互不叨擾。
燒過冥紙的騷罐子,要抱到墳墓上去,下葬的整個過程,它是不能沾地的。待棺材入穴,墓丘拱起,主事的向抱罐子的使個眼色,啪地就摔在墳頭。摔的力氣要大,要一次摔碎,讓陰魂迅速洇進新土,別讓它跑了。有人曾問主事的,既然這樣,最保險的,是把騷罐子埋進墳墓,為什麼不埋呢?主事的說,自古如此,你別問我。
有意思的是,活著的人都傍山而居,把房子建在山環兒裏,祖墳卻辟在山頂上。山頂上是一塊平地,周遭貧瘠,就那一處肥沃。雖然是山頂,背後還有更高更遠的山;倒是往前望時,是一條迤邐的山川,能通到外邊去。祖墳是家族的風水,這個地界,後有靠山,前有出路,能發旺,都覺得好。
但山路陡峭,把棺材弄到墳地去,難矣。
一具渺小的棺木,要找十六個杠夫,一百零八個纖夫,四條百米長的蕁麻大繩。杠夫均是村裏的精壯漢子,纖夫幾乎囊括了村裏所有腿腳好的人。把棺材抬起,需要八個杠夫前四,後四),曰“抬重的”;其餘八個是替補,曰“倒肩的”。從村口抬到山腳,很輕鬆,拉纖的人隨著走,嘻嘻哈哈。到了山腳下,“大了”(主事的)大喊一聲,“長眼!”拉纖的人蜂擁而上,先爬上山腰,各自找準了腳窩,等下邊的號令。
大了定一定神,嚴肅地問:“長眼了?”
拉纖的群吼:“長了!”
大了喊:“長腿!”
八個杠夫便挺挺腰板,穩穩肩膀。
接著問:“長腿了?”
八個人齊應:“長了!”
大了便幹咳兩聲,開始喊號子。無非是一二三,但喊出來卻是這樣:“一、二——順!”
“順”字出口,纖繩抖擻,棺木遊走,上了一個坡坎,等下一個號令。
直上直下的山路,抬重的人,是蹬不上勁的,他們的兩條腿,權作支點,機械地聽憑纖繩的拉動。但這樣的腿,必須剛勁,不可彎曲,一旦打了軟腿,就像行進的車輛突然爆胎,叫天都來不及了。
“一、二——順!”再往上“順”一下。
這個“順”字用得好!百十號人拉一條纖繩,如果不能同時發力,繩子就彎曲了,力就分散了,就不能給後邊的棺木以有效的牽引。順,力量凝聚,都沿著同一個方向。同時,順,還有從容沉著、循序漸進、不毛躁、不冒進、不出岔子、走得順當的意思。
就翁大成的那個身量,他隻能做拉纖的角色。精壯的漢子就笑話他,“你媽怎麼生的你,連個杠夫都當不成,你這輩子算是完了”。
翁大成說:“寸有所長,尺有所短,其實把棺材支吾到墳地去,還不是靠我們拉纖的,是我們的繩子順上去的。”
“話可不能這麼說,沒我們給你們撐著,還不把棺木拉散了,我們都有功勞。”
“你到底是個實在人,說了一句人話。”
他覺得管他們這些人叫“拉纖的”不如叫“順繩的”好。棺材又不是擱淺的船,纖,究竟是不妥帖的。順繩,順生,他突然產生了這樣的聯想。嘻嘻,把死者順利安葬,讓他(她)早日轉生就是了。
但是,翁大成每順一次繩,就皴厚一層陰鬱。他覺得這種葬法有些不妥,厚待死者,而漠視生者。那麼大的一個陣勢,那麼大的一筆開銷,抖淨了家底兒,增添了債務,這是哪兒的道理?
農村人富裕起來不容易,即便是富了,也是經不起磕碰的富。怕病,因病返貧的例子像羊拉屎似的,一片一片的。也怕婚喪嫁娶,因大操大辦返貧的,也像野蜂的巢窠,一個窟窿挨著一個窟窿。他曾對村長建議道,咱村裏喪葬的老理兒該改一改了。村長說,怎麼改?他說,你是村長,自然有辦法改。村長反問道,你不覺得我管得太多了?
村裏有一個風俗,人一進五十歲,家裏就要給他(她)預備一副材(棺材)。這是一顆定心丸,是讓老人放心,他(她)的後人是孝順的,一定會為其養老送終的。棺材一般就放在院門的拱洞裏,人進人出,隨時都能跟它打個照麵。城裏人就怕進山裏人的庭院,一邁進門檻,暗紅的一副棺材就赫然地出現在眼前,讓人的心直發毛。
其實山裏人這樣做,與其說是尊老理,盡孝道,不如說更看重物件本身征兆出的一個寓意——
材,諧“財”。棺材放在那裏,近乎放了一尊財神,能招財進寶。人們每年都要給棺材髹一遍漆。漆越厚,家底就越厚嘛。
翁大成自然也給母親預備了一副。
他不是貪“財”,隨俗而已。
關於髹漆,翁大成豈止一年髹一次,他隨時都髹。
母親覺得兒子心裏有她,所以,日子過得再緊巴,老人也從來沒有抱怨過。起初,耿淑鳳也這樣認為,後來她發現,這裏有別的因由。
遇到難事、愁事,別的男人會找親戚朋友訴說一番,發泄一下,且討個主意,一切就化解了。翁大成誰也不找,他獨自承受。實在難以承受的時候,年紀輕一些的時候,他會喊山,跳吼,或掄起斧子亂砍一下樹棵,比如交超生罰款那次。但現在已不年輕了,他覺得行走坐臥得莊重一些,就給棺材髹漆。
髹漆的聲音不是慣常的——刷刷,刷刷,刷刷刷,而是嚓嚓,嚓嚓,嚓嚓嚓,像用鋼銼銼地獄的鐵柵欄。為什麼?漆太厚了。
髹到一個時候,他對自己說:“橫豎都是一個死,沒什麼大不了的!”
這意味著,他已經想開了。
都說翁大成有一副好脾氣,對老婆孩子從不使氣弄狠,你們哪裏知道,他是髹出來的。耿淑鳳心裏說,遇到這樣的男人,即便是沉重著,也不能歎息,隻能溫順些,再溫順些。
那天,他給村長的母親出殯回來,一進門就大聲地喊:“耿淑鳳,你把油漆刷子放哪兒了?”
耿淑鳳一愣,今天的日子,犯愁難的該是村長又不是你,你髹的哪門子漆?但還是溫順地說:“我這就去給你找。”
這一次,他髹的時間特別長,從日上中天,到日落西山,直到跌坐在地上,連自己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耿淑鳳怯怯地把他攙起來,壯著膽子問:“誰讓咱憋屈了?”
翁大成恨恨地說:“耿淑鳳,你且記住,這副棺材咱不用了。”
“不用誰用?”
“送給狗日的村長。”
原來給村長的母親出殯的時候,在山路的最陡處,一個抬重的漢子打了軟腿,帶得其他杠夫也腳下失據,整個棺木就滾落了,砸到最後的一個人身上,兩條腿杆子立刻就斷了。
村裏又多了一個殘疾人。
順繩?順生?詞兒用得再好聽,有個屁用!好像殘在自己身上一樣,翁大成憤憤地對村長說:“嘿嘿,我說什麼來著。”
“翁矬子,哪個老娘們兒的褲襠沒係緊,漏出個你!”懊喪的村長已容不得這樣的口氣,說了一句重話。
翁大成也容不得這樣的口氣,說:“人都被你弄殘了,你還有理?”
“人殘了有什麼大不了的,我養著就是了。”
“嘁,你是村長自然養得起,要是別家也出了這樣的事體,怎麼養?”
“養不起的,我都養著。”
“你以為你是誰?村長也占不了多大的一爿地界,不過虼蚤大的一介小官兒而已。”
虼蚤,跳蚤也。
村長被激怒了,給了他一個耳光。
翁大成撲上去,要跟村長拚命,讓眾人攔住了。大家說,翁大成,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村長死了娘親,自然心裏難受,又出了這樣的事,自然心裏就更難受,你卻在這時候鬧各色,你的心是不是肉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