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被打擊的肉體,麵相憨樸,心地善良,動機單純,與他狄仁青是一類人。
他下不了手。別人都衝上去了,他還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不僅是民兵,而且是隊長,問題就嚴重了。上邊指示廠裏,一定要追查這個人。對狄仁青,廠領導是了解的,便為他辯護說,他這個人沒什麼政治問題,不過是心慈手軟而已。上邊說,這就是政治問題。為什麼?這意味著他立場不堅定,不可信任。廠領導唯諾地說,是的。
上邊又問:他什麼身份?
一個管道工。
這還得了——管道是煉油廠的命脈,讓這麼一個不可靠的人接觸管道,是天大的隱患,一定把他清理出去。
第二天,廠領導找狄仁青談話,對他說:“從今天起,你就不要上班來了。”
狄仁青一愣:“為什麼?”
領導說:“你自己還不知道?”
回到家裏,一見到父親,他就哭了。
狄文榜居然笑著問:“是不是被廠子開了?”
狄仁青說:“開了。”
狄文榜安慰道,“開就開了,丟了一個小小的管道工的差事,不足掛齒。”
狄仁青感到父親真有些不近人情。別看是一個小小的管道工,卻維係著他的激情、他的幸福,還有詩。“您說得倒輕鬆。”他白了父親一眼。
父親理解他的心情,依舊笑了笑,對劉鳳嬌說:“去,給他拿個酒杯來,今天,老子要陪他好好喝幾杯。”
劉鳳嬌二話不說,就去操辦酒菜了,她覺得,老伴既然這麼做,就有這麼做的道理。
酒菜停當了,狄仁青還木在一邊,他哪裏有喝酒的心情?
狄文榜一把將他摁在飯桌前,“好漢架不住兩杯酒,你喝就是了。”
“喝就喝。”
狄文榜舉起酒杯,“小子,這第一杯,我敬你。”見狄仁青有些疑惑,他解釋說:“白蠟杆是檀木做的對不?你知道在咱們京西,檀木是什麼木種?它是神木。用別的木種做錘把、斧把試試?用不了兩下,頭就脫了。但用檀木就不同,大錘你掄圓了砸,斧子你掄圓了砍,它就是不脫。還有,你用別的木種做擀麵杖,麵粉會沾在上麵,檀木就不同,它渾身上下清清爽爽,一個麵星都不沾。你說它神不神?它神在通靈性,助人。既然是這樣,你怎麼能用它去打人?所以,第一杯我要敬你,你對得起神木,我替神木敬你。”
狄仁青心裏熱了一下。這老爺子真有意思。
喝過這一杯,狄文榜又舉起了酒杯,“這第二杯,我還敬你。”
狄文榜說:“為什麼還要敬你?因為你保住了咱狄家的門風。咱雖然是一個普通的工人之家,但敬畏詩書。人一離詩書近了,就內心錦繡,就悲天憫人,人性就厚。為什麼別人大打出手的時候,唯獨你心生憐惜,木在那裏?那是詩書在說話,所以,我要替詩書再敬你一杯。”
狄仁青心裏又熱了一下。詩書啊!
酒杯剛空,母親劉鳳嬌就趨近身來,笑著給爺兒倆滿酒。這哪裏使得,狄仁青慌忙去攔擋。父親擺了擺手,“讓你媽滿。”
狄文榜又把酒杯舉起來,“這第三杯,還是我敬你。為什麼?這得問你媽。”
劉鳳嬌臉紅了,“我哪兒會說什麼。”
狄文榜點點頭,“那好,我替你說。”
他說:“你媽雖然隻是個家庭婦女,沒見過世麵,也不懂得什麼大道理,從來都是由著心性做人。但她總是做對的事。為什麼?她知道替別人著想,讓別人活得高興。我喝了半輩子慢酒,她從來沒說過一個煩字;你經常很晚回家,她總是亮著燈等著;咱爺兒倆有詩登出來,她給咱貼在本子上;你得了一個小獎狀,她供神一樣給你供在牆上。你這次能那麼做,說明你心中有人,做對得起人的事,不愧是你媽的兒子。所以,這第三杯,我是替你媽敬的。”
狄仁青熱淚盈眶,黯淡的燈光像太陽一樣明亮。
喝過這三杯酒,狄文榜哈哈大笑,“俗話說,人三鬼四,接下來,我就不敬了。”
人三鬼四,是京西民俗:給生者行禮,叩頭三下;拜神祭祖,則四。
狄仁青含淚說道:“爸,該兒子敬您了。”
一直悶在一邊的趙雅蘭,居然也趨上前來,臉色洇紅,目光如燒,“爸,我們倆一塊敬你。”她動情地說。
被開除這樣的事是天塌了一樣的大事,可是在公爹這裏,卻變成了無所謂的小事,竟然還以失為得!這樣的人,她從來沒見過,便感到,這個家庭真是與眾不同,陰雨天也滿庭陽光,再皺褶的心,也能自由地舒展。能嫁到這樣的人家,真好。
酒喝得很親情,狄文榜美滋滋的,覺得趙雅蘭這姑娘,是老天爺特意為他狄家預備著的。
劉鳳嬌在一邊抿嘴樂著,心裏說,我們狄家就應該這樣。
小兩口單獨在一起的時候,趙雅蘭說:“仁青,你沒了工作,還有我呢,我能養活你。”
狄仁青笑著說:“那你就養。”
愛情在這時突然就膨脹了,他們急迫地甜蜜了一次。女人歡快地叫了一聲,忘我地說道:“我還想養個小崽兒。”
“養。”男人發現,女人的乳房很結實,很白,能清晰地看到茂密的血脈,像如織的地下管道,能不停地輸送原油,讓燃燒塔的火焰永不熄滅。
第二天,廠領導來了,對他說,廠裏也是迫不得已,請你理解。
他說,請領導不要多慮,我這個人,不怨天不怨地,自然就更不會怨人。
廠領導給他撂下幾百塊錢,說,念你辛辛苦苦這麼多年,給你一點安置費。
他讓領導拿回去,說,我是在上邊掛了號的人,不能給領導找麻煩。
領導說,這是我自己的工資。
他說,那我就更不能拿了,欠別人的人情,我連吃飯都不香。
廠領導很感動,說,你這個人真有骨氣。
自然,屠宰工的兒子嘛。
屠宰工與骨氣有什麼關係?送走了廠領導,他覺得自己回答得莫名其妙,自己偷偷地樂了半天。
接下來,他大睡了幾天。他覺得這幾年睡得太少了,有點對不起自己。睡足了,他縱情地在床上打滾、伸懶腰,全身的骨節都咯嘣咯嘣響,像玉米在暗夜裏拔節的聲音。他想:雖然已老大不小了,就咱這皮實的身子骨,還得長個。
邁出門檻,他竟感到,自己真的長高了許多。
他買了一輛三輪車,搖著鈴鐺就上了街。東煉廠是一隻煮肉的大鍋,四處都漂著油水——他是指廠區的破爛兒。
興趙雅蘭撿,就不興我撿?她是業餘的,我是專業的,一定比她有更輝煌的業績。
他覺得自己選的這個差事很好。一個不貪吃不貪喝,過簡單日子的人,廠區裏那點飄落的油水足可以養活自己。
他在廠裏大小算個名人,認識他的人很多。見到一個“名人”竟淪落到撿破爛兒,人們不免吃驚,且不忍正眼看他。他主動上前打招呼,“嗐,怎麼,連我狄仁青你都不認識了?”
熟人倒不好意思了,覺得欠了他許多。一有值錢的廢舊品淘汰下來,就給他攢著,一等他的人出現在眼前,會主動放到他的車上去。
他穿梭在各個廠區之間,滿麵春風,車鈴響脆。
他的感覺真好!
為什麼?他發現,人一到了低處,自然就誘發了人們心中最溫柔的東西,誰都會對你好。這或許就是人們說的,所謂的同情與憐憫。這有什麼不好?你撿的雖然是破爛兒,收獲的卻是愛心。你是自己的救世主,也是別人的開心果,大家都快樂,這有什麼不好?
他白天撿破爛兒,晚上寫詩。
不知為什麼,他現在特別想寫詩。
那時發表作品,需要政審,需要單位蓋公章。他這麼一個人,既沒單位,又沒人敢簽審,寫出的詩,自然無處發表。
但是還是寫,不寫難受,寫給自己。
趙雅蘭工工整整地把他寫的詩抄在筆記本上,當作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彼此之間,除了甜蜜,還能感受到一種鄭重的東西,卑微,卻不卑賤。
這其間,趙衛東找到場領導,狄師傅的孩子失業了,能不能讓他到咱屠宰場來?
領導反問道,怎麼不能?
趙衛東對狄文榜說,狄師傅,場領導同意了,你就讓狄仁青到咱場來吧。
狄文榜說,趙衛東你這個人還挺仗義,不過,來與不來,你得親自問問他。
一問狄仁青,他說,謝了,但我不去。
為什麼?
他說,屠宰場已經有了狄一刀,還要狄二刀幹嗎?
趙衛東說,你考慮那麼多幹嗎?關鍵的是解決生存問題。
狄仁青說,這世上還有比生存更重要的,就是對父親的尊重。
趙衛東回到廠裏,對狄文榜說了,狄師傅,你們狄家的人怎麼都這麼執拗?
狄文榜笑而不語。
回到家裏,他對兒子說,你做得是對的,屠宰場又不是咱狄家的。
趙衛東是個熱心腸,又找到狄仁青。你把你寫的詩拿來,我給你發表。
狄仁青一愣,你膽子可不小。
趙衛東說,署個化名嘛。
那就沒必要發表了。
你這個人現在怎麼這樣,發表出來可以弄幾個稿費,雖然不多,還是能補貼家用的。
那也不發表,沒有“狄仁青”這三個字,我在哪兒?影子能證明樹,名字能證明人。
那我就幫不上你了。趙衛東遺憾地說。
狄仁青拍拍趙衛東的肩膀,你已經幫了,你讓我感到,這個世道,還是好人多啊。
狄仁青撿破爛兒,寫詩,伺候他的嶽父,日出日落,家裏家外,連感傷一下的工夫都沒有。
他笑著問趙雅蘭:“你說,我怎麼比當管道工的時候還忙?”
趙雅蘭說:“你這個人,天生就閑不住。”
這句話,讓狄仁青很受用,在趙雅蘭的屁股上捏了一把。
這時,狄仁青嶽父的精神病越來越重,瘋到了把自己的便溺當糕點,一旦阻攔,或給他清理了,他會尖厲地嚎叫,像案豬臨刃。房間裏的空氣很恐怖,隱忍的嶽母也失了耐性,對趙雅蘭說:“幹脆給他一包耗子藥吧。”趙雅蘭也無措,索性就哭。狄仁青說:“你肚裏有咱的崽兒,你可不能這樣,把老人家交給我吧。”
他對嶽母說:“耗子藥是給耗子預備的,您千萬別往人那兒想。”
嶽母說:“我受夠了。”
他說:“俗話說,病者為大,他怎麼都有道理,咱還得忍,再說,他也不想得這個病啊。”
“到了這個地步,還有什麼辦法?”嶽母問。
狄仁青說:“自然有辦法。”
他弄來一桶炒菜用的醬,醬的顏色、形狀與人便近些。嶽父瘋的時候,就弄一些放在他身邊,讓他盡情地享受。置換的過程,病人是不能察覺的,嶽父變得很平靜,家裏的氣氛就一下子輕鬆了。
趙雅蘭說:“仁青,你還真有辦法。”
嶽母說:“這不是辦法的問題,是仁青的心好。”
狄仁青每天都要來給病人擦洗身子。嶽父雖然病著,但身子很肥重,這對嶽母來說是個麻煩事,讓老人家心裏起皺褶。老人家一皺褶,趙雅蘭就皺褶,趙雅蘭一皺褶,她肚裏的狄小小就起皺褶——他覺得皺褶的日子不是他狄仁青這種人過的,他得親自來料理。
狄小小是狄仁青給媳婦肚裏的孩子起下的名字。為什麼叫狄小小?他覺得一家人都是小人物,名字起大了、起闊了,支撐起來太費勁,一費勁,人就會倉皇,像小雞吃黃豆,強弩。弩到最後,未必得誌,反而會把神經弩斷了。而這一“小”,沒有奢望,得一點是一點,小得也是大得,心情總是愉快的。鄰居一家姓冷,男孩叫冷萬裏,女孩叫冷玉寰。萬裏喻江山,玉寰喻世界,野心賊大。但現實中,冷家隻是跟他家一樣的普通職工,常入不敷出,事不遂人願,常吵架,家人之間誰看誰都不順眼,姓冷也真冷。這個江山與世界就很可笑了。)
每次來,嶽母都給他備下一碗紅糖水。他心裏很溫暖,覺得這世上沒有比這更好喝的水了。
由於狄仁青的悉心調理,這個“病”著的家庭,也安詳和順,嶽母的臉色很好,衣著也幹淨,喜興。看樣子,她會很長壽。
趙雅蘭很感激他,說:“像你這樣做女婿的,少有,你會做人。”
狄仁青笑著說:“你別給我戴高帽。我問你,誰能像我那樣每天都能喝上那麼好喝的紅糖水?”
“你淨耍貧嘴。”
“我說的是心裏話。”
狄仁青嬉笑著,又在趙雅蘭的屁股上捏了一把。
狄小小生下來的時候有八斤重。
生得很順利,連醫院都沒進,就生在自家的床上。連趙雅蘭都感到很吃驚:“我這麼個小胎骨,竟生了這麼重的一個大胖小子,還一點勁都不費,像拉泡屎一樣。”
狄仁青含笑不語。
狄小小六個月就會叫人,八個月就會走路,一歲半就能把世界各國的首都背下來,聰明過人。
人們問狄文榜:“你怎麼養了這麼個孫子?”
狄文榜反問道:“我不養誰養?”
老爺子覺得這是情理之中的事。
孩子生下來,狄仁青親自帶。他說:“家裏就我這麼個閑人,我不帶誰帶?”
孩子能出門了,他帶著他去撿破爛兒。
爺兒倆穿街走巷,成了一樁風景。
走出院子,狄仁青笑著問狄小小:“陛下,咱們今天到哪兒微服私訪?”
狄小小提了提他的開襠褲,正色道:“狄大人,如此小事也要麻煩朕,自然是東區。”
東煉廠分東西南北四個廠區,他們昨天已在西區撿了一天破爛兒。
狄仁青做了個屈身的動作,“臣領旨。”
然後把狄小小抱上車子,自己翻身上馬,搖響了鈴鐺,“出巡”東區。
狄小小眼尖,首先發現了目標,大喊:“狄大人,第三根路燈下正有些要緊的貨色,去也。”
“臣領旨。”
狄仁青抱回來一捆舊編織袋。
坐在車上的狄小小撇了一下嘴,跳下車去。因為他發現,狄大人有失仔細,遺漏了兩片。他要親自撿回來。
狄仁青見狀,笑著說:“區區小事,驚勞大駕,豈敢豈敢。”他不想讓孩子髒了手。
狄小小忍俊不禁笑了一下,但很快用手把臉遮掩住了,再露出臉時,已是一派莊素,“江山社稷,焉有小事?朕當然不能不過問。”
孩子撿回來之後,狄仁青拉過他的手在自己的褲子上蹭了蹭,說:“皇帝要都像你這樣,事必躬親,準得完蛋。”
“完蛋就完蛋。”狄小小調皮地把手伸進父親的腋下,撓他。狄仁青忍受不住,樂個不停。
這對父子,同進同出,車上車下,沒大沒小,無憂無慮,人們且驚且羨,說:真有意思,簡直是一對活寶。
尾聲
剛辦了退休手續,就要頤養天年了,狄文榜卻得了肝硬化。人們大為驚異,像他這樣的一個樂天、豁達、順生的人,怎麼會得了這種病?
狄文榜自己倒很不以為然,反問道:有誰規定,我狄文榜就不能得這種病?
他照樣喝酒,而且撿起了寫詩的行當。他覺得,人到了晚年,真正屬於自己的,就兩樣東西,詩和酒。
後來就轉為肝癌,五髒六腑都痛,像有無數把刀子,在裏邊割他。他對狄仁青說,你還真有先見之明,豬們還真的叼著刀子,捅我來了,而且還是那麼不客氣。
狄仁青搖搖頭,都什麼時候了,您還有心思開玩笑?
狄文榜說,我宰了那麼多豬,理應承受這痛,這才公平。
他獨自躺在醫院裏,平靜地等待那最後的時光,不讓任何人來陪伴他。他想,如果讓別人看到他的痛苦,他就不是狄文榜了。
他知道這是不治之症,拒絕任何治療,隻是靠注射杜冷丁來緩解疼痛。他狄文榜節儉地過了一輩子,到了該畫句號的時候,更不能破費。
打杜冷丁的周期越來越短,他感到那麼頻繁地麻煩人家護士,是一件沒有自尊的事,便索性自己來打。
疼痛難忍的時候,他用酒精棉在胯下蹭一下,不聲不響地紮上一針。他忍不住地笑笑,到底是狄一刀啊,連注射這樣的技術活,他都能做得如此漂亮,誰比得了?
他對狄仁青交代後事的時候說:我死了之後,廠裏和家裏都不要搞什麼遺體告別儀式,人死了,屬於他自己的日子才剛剛開始,告什麼別?你隻需給我放一段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
》,我活了這一輩子,就覺得他的二胡拉得好。
他還囑咐說:我咽氣的時候,你們都不要在我身邊,沒有見到我怎麼死,我就始終沒有死。
接到醫院的通知,家人趕到病房。狄文榜靠著被子端坐在病床上,像在午睡,表情安詳。
狄仁青給他放了一段《二泉映月》。
曲調既哀婉又和美,讓人對床上的逝者頓生敬慕,都覺得這個時候是不應該哭的,會驚擾靈魂。
就都不哭。
見到的人都感到奇怪,這家人是怎麼了?
床頭整齊地放著一摞用黃表紙訂成的本子。狄仁青下意識地感到,這應該是老爺子修訂的詩稿。
上手一翻,果然是的。老爺子把生前所作的詩都收集全了,用好看的楷書謄寫得清清楚楚。老爺子還給自己的詩集起了個名字:《屠人集》。
狄仁青覺得這個書名真好,與狄文榜這個人相配得嚴絲合縫。
狄家安安靜靜地把老人葬了,以至於過了許多年,不少人還認為狄文榜一定還活著,而且活得很好。
狄仁青花錢把老爺子的詩集印了出來。
詩集不序不跋,也沒有作者介紹,印出來也不主動送人,想要的,拿一本就是了。狄仁青覺得這樣做符合老爺子的做派,他地下有知,會心安的。
竟有不少人登門要書,印下的兩百本很快就空了,隻好又印了一次。
狄仁青感慨道:老爺子沒白活一場,他應該知足了。
狄小小在父親的三輪車上長到上學的年齡。風吹日曬,身體很皮實,不挑食,不撒嬌,也不得病,說話做事一點也不像個孩子。他貌相很一般,但眼睛很亮,像夜幕裏閃爍的兩盞小燈籠。大人有時候跟他動點小心計,他一下子就識破。他歪著腦袋很得意,說:我狄小小也是見過世麵的。上學以後,別人有些看不起他,說:你爸爸幹嗎去撿破爛兒,你寒磣不寒磣?他笑笑,說:這你得去問我爸,他都不嫌寒磣,我憑什麼嫌寒磣?
他一點也不虛榮,覺得父親撿破爛兒沒什麼不好,不偷不搶,自給自足。
他學習出奇地用功,總覺得老師在課堂上講得不夠用,讀了許多課外書。
同學問他,你幹嗎這麼用功?
他嘻嘻一笑,說:原因很簡單,我爸爸是撿破爛兒的。
從小學到初中到高中,他的學習成績總是全年級的第一名,順理成章地考上了清華大學。
狄仁青自然引以為榮,但嘴上卻說:狄小小,你沒什麼了不起的,你趕上了好時候,社會鼓勵讀書。
狄小小點點頭,說:您說得有道理。
大學畢業考研,出國留學,最後留在美國麻省理工學院任教,剛二十五歲就成了副教授。他掙錢很多,總是給家裏寄錢。狄仁青給他去信說,你不要寄那麼多錢了,家裏夠吃夠花。但他依舊是寄,在來信裏說,寄不寄在我,花不花在你們。
銀行裏存了很多美元。狄仁青很發愁,我要那麼多錢幹嗎?
狄仁青在撿破爛兒的時候,總喜歡在那座燃燒塔下小憩一會兒。他青春的激情就在那裏燃燒著,對它的仰望,實在是身不由己。他發現,雖然他已不當管道工了,塔上的燃燒,絲毫不受影響。這多少讓他有些憂傷,但更多的是欣慰——時事風流,兀自有序,有沒有他,都是一樣的。這很好,活得沒有壓力。
他從容地蹬著三輪車,覺得東煉廠,從來就是屬於自己的。
是啊,我為什麼不到別處去撿破爛兒?
上邊粉碎了一個團夥,廠子裏響起了一陣歡慶鑼鼓。在鑼鼓聲中,廠領導找到他,說:原來你做了一件正確的事,我們要給你開個平反大會,把你請回來。
就不必了。狄仁青說,我還是蹬我的三輪車吧,這麼多年,我已經習慣了。
領導說:你這樣做可不好,好像東煉廠虧待了你一樣。
他想了想,說:那好,我回。
他是覺得,讓別人感到虧欠自己,自己反倒虧欠了別人。
他被安置到《東方紅》報當編輯。領導說:你是寫詩的,這個崗位適合你。
後來實行改革,東煉廠改成燕山石油化學工業總公司,報紙也改成《燕山油化報
》,確定的辦報方針是貼近企業,貼近職工的生活,辦得很讓職工喜歡,幾乎家家都自費訂閱,以至於上邊整頓地方報刊時,毫無疑義地留下了它。
在這個崗位上,狄仁青如魚得水,很快被提拔為副總編輯。他的個人身份,也從工人,轉成國家幹部。後來企業轉製,人員分流,他原來的工友,有的提前退休,有的買斷工齡,自謀職業。他們心裏很不平衡,對狄仁青說:你怎麼越混越好?
狄仁青說:你們不能嫉妒一個撿破爛兒的。
他很想說,我這叫因禍得福,但想到這些工友都是些很質樸的人,在他落魄的時候,都憐惜過、幫助過,便換了一個說法。
這個說法讓工友們能夠承受,說:也是,你是吃過虧的。
狄仁青心裏明白,是詩救了他,便想到,回報這個社會,還得以詩。
他翻檢了一下自己的作品,覺得沒有一首是真正的詩,汗顏之下,把所有舊作都燒了,包括母親的剪報和妻子的手抄本。趙雅蘭曾極力阻攔過他,說,咱爸的詩你都給留下了,自己的怎麼就不留?他說:咱爸是逝去的人,而我還活著。
嶽父去世之後,嶽母被接過來跟他們生活在一起。母親劉鳳嬌的身體很好,七十多歲的人還長了兩顆新牙。兩個老人在一起,親如姐妹,整天都有說不完的話。她們爭著打理家務,有個共同的心思:家裏的事,絕不能讓兒女們操心,他們都是場麵上的人嘛。
趙雅蘭什麼心也不用操,內心歡悅,長胖了。她本來個子就小,人一胖,就走形,像一個滾動的棉團。
狄仁青笑著說:趙雅蘭,你就不能少吃點兒?
趙雅蘭說:折子裏有那麼多錢,我不吃點兒喝點兒給誰留著?
他覺得她過於知足,知足得有些不知羞恥,便逗弄了一句:你就不能給我養個小蜜?
趙雅蘭笑笑,竟說:行。
狄仁青反倒有些難為情了,說:你想得倒美,我不能讓你得逞。
夜色溫柔,狄仁青房間裏的燈,每天都會亮到夜的深處。
他在絞盡腦汁地寫詩。
他每寫出一首自己滿意的詩,就霍地站起身來,朝牆上掛著的狄文榜眨眨眼:老爺子,我給您念一念。
他的聲音很低,卻很動情,眼睛都濕潤了。恍惚中,他覺得老爺子好像是點了點頭,便確信,這的確是一首立得住的詩。
他欣慰地躺到床上,但久久不能入睡。
什麼時候,才能把自己造就成為一個真正的詩人呢?自己畢竟才初中畢業啊。
他有些發愁。
輾轉反側之間,他突然覺得,自己的憂愁是跟別人的不一樣的,是一種甜蜜的憂愁。類似愛情。
在憂愁的包裹中,他能感受到自己,覺得活得有著落,活得本分,正經。
枕邊人的那張臉,也變得受看起來,像一團滿月,幹淨而嫵媚。他情不自禁地吻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