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文榜晃了一下頭,“不敢麻煩別人。”
再看紙上所寫,趙衛東的臉色就更鄭重了。那是四首七言律詩,內容合時,用詞講究,轍韻嚴謹,甭說工人,即便是他這個編報的,也寫不上來。
“這詩也是你寫的?”
“你這叫什麼話?”狄文榜掃見趙衛東身邊還有一個座位,一屁股坐上去。主人沒給讓座,他一直就站著,這個時候,他覺得自己有資格坐在這裏。
“狄師傅,你看這樣好不好,我給你出個題目,你現場再作一首,內容要與咱們屠宰場有關。”
狄文榜知道這是驗明正身的意思,便說:“隨便。”
趙衛東出的題目是:春雷。
狄文榜略作沉吟,“拿紙來。”
他寫道:
春雷震蕩聵龍鄉,
爛漫心花盛事逢;
戮力民生興大義,
反修正道任馳騁。
春秋不滅屠人誌,
叱吒風雲去臭翁;
細問冰語溫化否?
梅桃換變盡從容。
“龍鄉”,是本縣的別稱。因為境西南有個周口店龍骨山,龍骨山上有個猿人洞,是世界著名的“北京人遺址”,故得名。所謂“去臭翁”,既有很強的現場感——
屠宰場的氣味的確難聞得很,是每天都要除臭的;同時又有很貼切的象征意義——
掃除一切反動的、落後的、腐朽的東西,工人階級是當仁不讓的主人翁。“梅桃換變”,梅作冬,桃指春,喻季節變換。這是從偉人那裏“化”來的浪漫情懷——
任爾東南西北風,工人階級立場堅定,心明眼亮,決不動搖。
趙衛東大吃一驚。
一個小小的屠宰工,居然這麼文化,居然立馬就能作出這麼好的七言律詩,如果不是親眼看見,是死活不能相信的!
他眼裏有磷火閃爍,覺得祖國的江山大好,是萬代都不能改色的。
狄文榜的這五首詩,被他一次發表,且加了很長的一段編者按,毫不吝嗇地稱狄文榜為“工人詩人”。
拿到報紙的時候,連狄文榜自己都不敢相信,我一個宰豬的,怎麼一下子成了詩人?
這個世道,好玩兒。他心裏說。
劉鳳嬌竟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她說:“你整天抄書,如果不能謅出幾句來,是交代不過去的。”
接下來,他簡約了自己喝酒的時間,把時間留下來作詩。因為他想,既然被人稱做詩人,如果不作下去,就真的交代不過去了。
他的詩經常在《春汛》上發表。
劉鳳嬌給他做了一個剪報本,粘貼的時候,像給情人納鞋墊,一臉的幸福。
他說:“劉鳳嬌,你看你,你比我這個寫的還上心。”
劉鳳嬌滿麵羞紅,“誰讓是你寫的。”
狄文榜引起了上邊的關注。他既是業務尖子,又是作詩能手,又紅又專,是可以樹做典型的。領導對趙衛東說:“你再促他一下,讓他更冒尖一些。”
但狄文榜本人卻突然失去了作詩的興趣,給他留下的版麵他常常不能按時供“貨”,隻得轉載大報文章做臨時補救。趙衛東很被動,責怪道:“狄師傅,你怎麼能這樣?你可是我發現的。”
狄文榜不以為然地搖搖頭,“我可沒讓你發現我。”
為什麼會這樣?他心中有個聲音常常冒出來:一個靠手藝立身的人,整天玩弄風雅,是不是有些不務正業?
這晚,他正在喝酒。坐在一邊的劉鳳嬌不停地翻著那個剪報本,窸窣的聲音像秋庭落葉,讓他心裏不舒服。他害怕這種聲音。小時候,斷糧之後的日子,常靠土地上的青枝綠葉充饑,一旦出現這種聲音,大地就枯了,腸胃的煎熬就來臨了。他不悅地說:“你這是幹什麼?”
劉鳳嬌一笑,“不幹什麼,我隻是看著這個本子發愁。”
“你什麼意思?”
“你看,為了粘你的詩,我做了這個本子,還那麼多的白頁就這麼空著,什麼時候才能粘滿呢?”
他一下子明白了女人的心思,心裏熱了一下,“你發什麼愁?我會讓你粘滿的。”
劉鳳嬌點點頭,嗯了一聲。
他愛自己的妻子。既然粘貼是她的歡喜,怎麼忍心剝奪她這份歡喜?
他對自己說,且寫下去吧。不過,等那個本子粘滿了,要及時收手。
狄文榜又接著寫下去。
他關心的是那個本子,總是趁老伴不注意的時候偷偷翻一下。怎麼還不滿?他也有些著急。
後來發生的事情,讓狄文榜心境大變。
那天兒子狄仁青一進屋就給他倒酒,而且公然給自己也倒了一杯。兒子從來不敢上他的酒桌,今天是怎麼了?他瞪了兒子一眼,“你問問你媽,咱家還有沒有規矩?”
劉鳳嬌說:“兒子,你爸是在問你,你為什麼要喝酒。”
狄仁青嘿嘿一笑,怯怯地從工裝的上衣口袋裏拿出來一張報紙,展開一看,是一張東煉廠的《東方紅》。
狄文榜預感到什麼,一把搶過來。從一版翻到四版,在第四版上,有一首新體詩,題目叫《管道工之歌》,占了整整一版。作者署名:狄仁青。
狄文榜騰地站了起來,“媽的,這個狄仁青是屋裏的這個狄仁青嗎?”
狄仁青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你小子也會作詩?”
“試著寫。”
“哪兒來的工夫?”
“還不是您教的。”
這就是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之於詩,是家風的濡染。
狄文榜的心被安撫了一下,重新坐下,“我一貫不喜歡新詩,大白話,沒嚼頭。”
“我也不喜歡。”
“那為什麼還寫?”
“舊體詩您作得那麼好,我隻好變個路數。”
狄文榜的心又被安撫了一下,“你還算有自知之明。”
狄文榜看了一眼狄仁青眼前的酒杯,“看來,你是可以喝這杯酒了?”
“得您發話。”
“喝。”
喝到一個時候,狄文榜琢磨出一種味道,“你小子是在跟老子立擂。”
“您什麼意思?”
“你看,《春汛》屬縣辦企業,是小報;《東方紅》屬國營單位,是大報——這自然就有比高下的意思。”
狄仁青趕緊說:“爸,您想歪了,整天看您寫詩,我也有了一種衝動,隨手寫寫而已。”
狄文榜臉紅了一下,對劉鳳嬌說:“孩子他媽,也給他做個本子,省得他認為咱們沒肚量。”
劉鳳嬌歡喜地說:“成,我也是這麼想的。”
酒後,兒子回房間欣賞自己的作品去了,老子則留在酒桌前。他懷著不平在寫詩。
竟一氣寫了四首,心氣順了許多。把已睡熟了的兒子叫醒,“麻煩你給《東方紅》送去,且對他們說,這樣好的詩要是不登,他們還有沒有品位?”
自然登了出來。狄文榜不喜不悲,什麼話也不說。既然是老子,就得深沉些。
就這樣,家裏有了兩個剪報本,既剪貼丈夫,又剪貼兒子,劉鳳嬌雖布衣粗食,足不出戶,卻覺得整個世界都是她的。
父子倆是有區別的:兒子寫得隨意,老子則寫得刻意。狄文榜的剪報本不知不覺粘貼滿了,但他視而不見;有兒子在眼前立著,他有些放不下了。
狄文榜鬧大了。
不僅企業,行業,都把他樹為標兵,還被縣裏上報到市裏,成為市級勞模。
他得了一摞證書。
劉鳳嬌自然想把這些證書掛到牆上去,但是他不讓。他認為,小門小戶的一個家庭,有狄仁青那一張掛著,就足夠了。
同時,他對自己的這些榮譽,始終心存疑慮。他覺得有些歪打正著、旁門左道——一個殺豬匠,為什麼反倒得益於詩?
但是,人家既然給了,就拿著。這叫順勢、順生。小民就應該這樣。
有一樣他沒拿。
上邊要提拔他當副場長,他問,當這個官兒是不是要脫產?人家回答,當然要脫產。他說,那您就饒了我吧,我一個殺豬的,哪能離開刀子?手裏一沒了刀子,心裏就恓惶,好像豬要反過來殺我一樣。說到這兒,他自己也樂了,他想到了狄仁青胡扯的話,奧地利的薩爾斯堡有頭豬叼著刀子把人捅了。
他心裏說:連個工人詩人的稱號都是白饒的,更何況一個不知是怎麼回事的副場長?咱沒那份多餘的念想(欲望)。
他安心宰豬,安心喝酒,前後沒什麼兩樣。
狄文榜是個節儉慣了的人,穿補丁摞補丁的衣服。工友們說:狄師傅,你都成名人了,怎麼還這麼不講究?
他樂嗬嗬地說:“你別看我狄文榜穿得破,但肚子裏有好貨。”
他更加樂天。因為詩,證明他狄文榜究竟是與別人不同的,是宰豬的,又不是宰豬的。樂得有道理。
道理被之後的一件事很明確地證明了一次。
趙衛東編報編出了事故:在配發偉人照片的時候,忽略了在一個不起眼的位置還有一個被打倒了的人物。這還了得!一個有心人給縣裏寫了一封檢舉信,說趙衛東是黑線分子,以這種方式,反攻倒算。縣裏很重視,派人來調查,弄不好會給他戴上一頂現行反革命的帽子。這意味著,開除、遊街、批鬥、坐牢。趙衛東才二十郎當歲,風華正茂,意氣風發,但也脆弱,上邊的人剛一進場,他就崩潰了,跑到場區的空地上仰天長嘯:蒼天啊,大地啊!
場領導了解他,他單純、上進,絕非“線”上人,便為他辯解。但調查組不予理睬,認為是有意包庇。因為檢舉信上說,趙衛東是廠領導的紅人,一直偏袒、放任他。
狄文榜覺得應該幫他一下。因為是趙衛東編發了他的詩,知道他的詩好,堪稱知音。
怎麼幫呢?
狄文榜懂得詩詞格律,七言律詩的“正格譜”起句是“平平仄仄仄平平”,“偏格譜”則是“仄仄平平仄仄平”。既然出了“偏格”,既然有“仄”韻在先,就應該對應一個“平”聲,這樣就合轍押韻,不各應了。
怎麼個平法?
首先要查一下“字庫”。就是分析一下,誰是趙衛東的潛在對手。
他的對手一定在場辦,同在領導身邊,很可能是出於嫉妒。
他鎖定了一個人。
接下來就是提取“韻腳”。就是找出那個人的不良表現、缺點錯誤。
他打完“腹稿”,就徑直去找調查組,用詞嚴謹、對仗工整地把內容“發表”出來。
他先“署名”:我叫狄文榜。
調查組的人肅然起敬:啊,我們的詩人、標兵、勞模。
他說:能不能告訴我寫檢舉信的人是誰?
調查組說:署名是“一工人群眾”。
他說:這“一工人群眾”我知道他是誰。
調查組一驚:是誰?
他說:既然他自己那麼不光明磊落,我也就懶得提他的名字。不過,這個人是個有問題的人。
他損公肥私,經常把廠裏的報紙偷偷地卷回去,糊家裏的頂棚。
《春汛》?
豈止春汛,還有《人民日報》、《解放軍報》、《新工人報》。
居然拿黨報糊頂棚?這可不是一般的問題。
就是。狄文榜見有了效果,而且還是顯著效果,又攛了一把柴火——他還弄虛作假。
嗯?
場子裏有個退休老職工,死了老伴,又沒兒沒女,是個五保戶,場裏責成專人去“關心”他的生活,這個人就是那個“一工人群眾”。這個人常截留廠裏送去的東西,比如米麵油肉,還有布票、蜂窩煤,拿回家去自己享用。
調查組坐不住了,憤怒地說:這豈止是弄虛作假,分明是道德敗壞。
沒錯。狄文榜馬上又壓了一個“平”韻:這樣的人寫檢舉信,怎麼會是出於公心?他是別有用心——
是看人家趙衛東愛崗敬業,積極上進,領導器重,群眾擁護,前程似錦,他妒火中燒,暗做手腳。這叫什麼人?道地的小人!
狄文榜謹守格律,作了一首好詩。
調查組頻頻點頭,你到底是我們的勞模、是我們的詩人,言之有理,是可以信任的。不過,即便趙衛東沒有政治動機,也是有錯誤的,他畢竟發了有問題的照片。
這意味著趙衛東問題的性質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狄文榜心中暗喜,但是,他還不滿足,覺得好詩更需潤色,要好到無可挑剔。便說:領導英明,但趙衛東還是有可原諒之處的,照片是他從大報上轉發來的,要說有錯,也是大報有錯在先,您說是不是?
誰敢說大報有錯?調查組笑而不語。
冷了一會兒場,調查組問道:狄師傅,你看是不是把那個“一工人群眾”挖出來?
狄文榜搖搖頭,說:他也不過是個小人物,僅僅是私心重了一些而已,真要是把他“挖”出來,他還怎麼在屠宰場呆下去?
趙衛東別來無恙,還繼續編他的《春汛》,隻是臉色陰鬱了許多。
他懷著感激的心情,登門拜訪了狄文榜。“狄師傅,您是我的再生父母,唯一能報答您的地方,就是多發一些您的詩。”
狄文榜說:“從今天開始,我要金盆洗手。”
“為什麼?”
“沒什麼為什麼,隻是懶得寫而已。”
他是從趙衛東的事情上得到了一點啟示:詩自然能成就人,但誰又能保證,它不會害人?
幹什麼事都要適可而止。他想。
老子不寫詩了,兒子卻越寫越勤,到了最後,狄仁青的一首詩居然在《人民日報
》上發表了。狄文榜看了一眼報紙,指了指牆上那張狄仁青的獎狀,嚴肅地說:“發就發了,但別到處顯擺,因為在工友們的眼裏,它不會比這張獎狀更有分量。”
狄仁青果然聽話,安心當他的管道工,好像他從來沒寫過詩一樣。
一天,他正低頭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輛自行車猛地就橫在了他眼前。他嚇了一跳。
騎車人咯咯地笑個不停,是聚乙烯車間的女工趙雅蘭。
趙雅蘭說:“狄仁青,你幹嗎總是低頭走路,地上有元寶嗎?”
狄仁青憨厚地一笑,“沒撿著。”
“上車,我帶你一段。”趙雅蘭說。
“別價,我太沉。”
“知道你沉,詩人嗎。”
狄仁青臉紅了一下,“你別諷刺人。”
嘴上雖然這麼說,但心裏很受用,她居然把他當詩人看。
雖然他們沒說過話,但他對趙雅蘭很有好感。她身材嬌小,像個短句子,與母親劉鳳嬌相仿。她不講究穿著,班上班下,總是一身工裝。工裝總是很幹淨,單調而美。狄仁青很奇怪,她從事的工種,粉垢油汙是斷不了的,卻如此幹淨,不知道她是怎麼洗的。他還發現,趙雅蘭喜歡撿破爛兒,路上一遇到破塑料布、舊編織袋、碎鐵爛銅和橡膠皮、油漆罐之類的遺棄物,她都要翻身下車,撿起來。見到的人都搖頭,一個大姑娘,撿破爛兒幹什麼?趙雅蘭也知道人們怎麼議論她,但她我行我素,麵帶微笑,像是走進春天的田野,采擷燦爛的花朵一樣,從裏到外地愉悅著。狄仁青很欣賞她這點,覺得她不虛榮,會過日子。
坐在趙雅蘭的自行車上,狄仁青心裏很亂。她為什麼偏偏要帶我一段?他生出一個多餘的想法,要是趙雅蘭能做自己的媳婦該有多好。
“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古詩中的句子,莫名其妙地冒出來。
“你怎麼不說話?”趙雅蘭問。
“你想聽什麼?”
“隨便什麼都成。”
“你爸是幹什麼的?”
“家裏蹲。”
“家裏蹲”是京西方言,指待在家裏,不幹事,或無事可幹,或無能力幹事。
“你媽是幹什麼的?”
“也是家裏蹲。”
“你在家行幾?”(意思是說,你在家排第幾。)
“我既是老大,也是老小。”
“這麼說,家裏就都靠你?”
趙雅蘭歎了一口氣,說:“你能不能問點別的?”
狄仁青不想問別的,心裏溫柔了一下,想:既然就你一個,正需要一個幫手;咱有的是力氣,你趙雅蘭難道不知道?
接下來就無言,趙雅蘭把車子騎得飛快。
第二天下班之後,走到昨天遇到趙雅蘭的地方,狄仁青本能地就站住了。
趙雅蘭很快就出現了。到了他身邊,一笑,“上車。”
他竟毫不猶豫地坐上去了。來得是那麼自然,好像是已有的約定。
一來二去,兩個人成了他人眼裏的一樁風景,自然就把他倆看做一對兒。
一天,趙雅蘭對狄仁青說:“你猜姐妹們說我什麼?”
“說什麼?”
“說我得逞了。”
“什麼意思?”
“她們說,你趙雅蘭不是喜歡文化人兒嗎,就真有一位送上門兒來了。”
“我算什麼文化人兒?管道工而已。”
“你是在找借口。”趙雅蘭有些憂傷,好像是受了傷害。
狄仁青覺得她憂傷的樣子很好看,質樸而真,便說:“你能不能帶我到你家裏看看?”
趙雅蘭咬了咬嘴唇,“隨便。”
趙雅蘭住在平房區,院井比外邊的路麵凹下去許多,狄仁青一進院子就想到一個問題,到了雨季,積水能排出去嗎?
屋裏盤著一爿土炕,炕上坐著一個人,看不出年齡,蓬頭垢麵,傻笑著。
趙雅蘭臉紅得像被火烤了一樣,“這是我爸,精神有問題,生活不能自理。”
一個也是看不出年齡的女人正低頭侍弄飯食,見有生人站在跟前,慌得不知道怎麼才好,不停地在腰間的圍裙上擦手。
“這是我媽。”趙雅蘭表情窘迫,躲避著狄仁青的眼睛。
屋裏有一個農村常見的紅漆板倉,兩邊各蹲著一個黍黃色的矮櫃,知道那就是座位,自己就坐上去了。
這個舉動讓趙雅蘭的母親鎮定了許多,她挑簾子進了裏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之後,她端出來一杯水。怯怯地放在狄仁青眼前,也不說話,隻是笑了一下。
狄仁青喝了一口,是甜的。他看了一眼,裏麵放了紅糖。
炕上的人喉管裏嗚嚕嗚嚕地響了一陣,含混而清晰地叫了一聲“媽”。
趙雅蘭的母親趕緊從鍋裏盛了一碗玉米粥,騙腿上到炕上去,用小勺子喂他。怕燙著他,每次都要輕輕地吹幾下,再喂。食物從病人的嘴角溢出來,她用病人袖口上別著的手絹輕輕地給他擦幹淨。像是在悉心地侍候一個嬰兒。做得專心致誌,旁若無人。
狄仁青被打動了,生出一股澎湃的柔情,他想看趙雅蘭一眼。
但趙雅蘭已經躲到屋外去了。
他也悄悄地走出屋來,看到了趙雅蘭滿臉的幽怨。
他想說點什麼,趙雅蘭擺擺手,示意他什麼也別說。
“我隻說一句。”他鄭重地說道,“趙雅蘭,你得逞了。”
趙雅蘭果然得逞了。
母親劉鳳嬌覺得這閨女十分普通。在她眼裏,普通與本分接近,便很好——與自己是一類人,正適合這個家庭。
父親狄文榜知道了趙雅蘭的出身之後,曾跟狄仁青嚴肅地談了一次。問他,她身肩兒(家庭負擔)那麼重,你為什麼還選擇她?狄仁青說,我是男人,男人生來就是心疼女人的。狄文榜說,你這是從哪兒躉來的道理?狄仁青說,自然是從您身上,我媽一輩子都沒有工作,您還不是照樣心甘情願地養活她?狄文榜點點頭,覺得兒子不是一時衝動,心中確有持重的東西,應該尊重他。
狄文榜還覺得,尊重他,就等於尊重這個家庭——這個家庭,從來都是按自然意願行事,不貪妄,不矯情,不勢利,眼裏有人。
居然如此容易地被這個家庭接受了,趙雅蘭情不自禁地哭了,說:“你們家的人真好!”
“你應該更好。”狄仁青說。
趙雅蘭擦了一下眼淚,小聲地說:“我會的。”
新婚之夜,狄仁青送給趙雅蘭一個特別的禮物,一個塑料皮筆記本。筆記本裏有幾幅彩色插頁,是《紅色娘子軍
》劇照。這種筆記本在那個時代很時尚,趙雅蘭很喜歡,柔情似水。“我也沒什麼送你的,就把我自己送給你吧。”
他們很甜蜜,甘心情願地甜蜜。
甜蜜過後,狄仁青說:“雅蘭,你知道我為什麼送你這個筆記本?”
趙雅蘭說:“我自然知道。”
“那你說說看。”狄仁青催促道。
趙雅蘭笑著縮進狄仁青的懷裏,“知道就是了,不能說破,一說破,就不甜蜜了。”
這個舉動很溫婉,讓狄仁青怎麼也不能跟一個穿工裝的女工聯係在一起,他感受到一種恩德,心滿意足地睡了。
半夜醒來,發現室內有微光氤氳。地下的小桌上點著一支蠟燭,趙雅蘭竟伏案寫著什麼。
狄仁青翻身下床,趨近了看,原來趙雅蘭正往那個筆記本上抄他發表過的詩。她臉一紅,說:“知道你們爺兒倆喜歡抄書,不知怎麼的,我想,已然是狄家的人了,怎麼能不抄書呢?”
狄仁青歡喜得不成,覺得趙雅蘭是老天爺特意給他預備著的女人,很幸運,他一下子就找到了。他衝動地把女人小小的肩胛攬進懷裏,摩挲了一陣。
他說我的那些東西是不值得抄的,你應該抄別人的書。趙雅蘭撒了一下嬌,說,我就先抄你的。
溫厚的柔情無法釋放,他們又在床上甜蜜了一次。這一次,狄仁青看清了趙雅蘭的身體,她像條藏在繭子裏的蠶,被工裝包裹的時候,是那麼的伶仃和小,剝了繭殼,又白又飽滿,要哪兒有哪兒。
第二天,狄仁青經過那座燃燒塔時,他突然有了一個跟以前不同的想法:所燃燒的,既是革命的激情,又是愛情的火焰,都是那麼灼灼耀眼,他的人生已功德圓滿。
他又寫了一首管道工之歌。
他由衷地覺得,做個管道工真好。為燃燒塔的正常燃燒盡一點兒義務,心甘情願地愛一個女人,自由自在地寫一點兒小詩。雖無足輕重,但內心歡悅。
三
東方紅煉油廠成立了工人民兵大隊,狄仁青被任命為管道分隊隊長。
他幾次找廠領導,說,我隻是個一般的管道工人,怎麼能當隊長呢?領導說,你既是先進工作者,又是工人詩人,你不當誰當?
白天做工,晚上軍訓,生活充實,但狄仁青卻第一次嚐到了憂鬱的滋味。
他有自己的想法。
他認為,作為工人,就應該在工作崗位上盡職盡責,正如管道,就是輸送原油的,燃燒塔就是排解廢氣的;至於保衛國土,打擊犯罪,維護治安,屬於解放軍和派出所。盧溝橋上的守護班,雖然不像當兵的,但畢竟是在盡“守護”之責,他們活在“本分”之中,所以他們無怨、樂天。
上學的時候,因為整天學工、學農、拉練(學軍),他不樂意接受,樂嗬嗬地把學輟了,這一次不同了,已經是個正經的公職人員了,由著性子做,還成嗎?
把想法跟父親說了,狄文榜是讚成的,但他從趙衛東事件產生了一點聯想,囑咐他,雖然想不通,但要順應時勢,切莫亂說。既無法選擇,又無法言說,所以他憂鬱。
清明時節,天安門廣場,人山人海祭奠總理,竟出了亂子。廠裏的工人民兵大隊被緊急調動,出發前,發給每人一柄用京西檀木做的棍子,上麵塗了一層白蠟,俗稱“白蠟杆”。隊伍開進廣場,人們驚呼,人民的總理人民愛,怎麼竟來了棒子隊?
他們不受歡迎,人們都用異樣的眼光看他們。
狄仁青心裏很難受。
人們憤怒了,開始衝擊某些要害部門。工人民兵接到命令,要“白蠟杆”出手。狄仁青極為震驚。“白蠟杆”是隻有京西才出產的特種木材,木紋華麗,木質堅韌,適宜做擀麵杖和錘柄、斧柄、鍁柄,是上好的生產資料。怎麼會用來做兵器,打擊人的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