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既然願意跟你,就應該能忍受這份委屈。”
孔大成隻好去說服宋麗娜。宋麗娜眼圈紅了一下,但很快就職業性地克製住了,淒然一笑,“你爸他是嫌棄我。”
語調雖然委婉,孔大成卻覺得極其有分量,他心頭一熱,躲開父親,直奔倉底的那隻布包。
布包坦然地放在那裏,但是,旁邊多了一把刀子。
他一下子明白了什麼,久久地猶豫著。
他終究是農民的後代,沒有決絕的狠心,他很傷感,歎了一聲:“這個家,真他媽的窮!”向那個布包上呸了一口,離開了。
宋麗娜好吃,與這個家庭的口味不合,進門不久小兩口就分開過了。孔繁仁這輩人,吃喝隻是為了活著,有的吃就成了;在宋麗娜那裏,吃本身是享受,是絕不能湊合的。拉下臉來反對她在飯桌上挑挑揀揀,孔繁仁說不出口,覺得這樣做有失長輩的身份;什麼也不說,他內心又很難忍受——
每頓涼涼熱熱要弄一大桌子,錢都花在吃上了,這哪是過日子的人?他對兒子說:“大成,爸求你了,還是分開過吧,整天跟這麼精致的一個媳婦在一起吃飯,爸的手腳都不知往哪兒擱。”
分開過之後,孔繁仁有一種農奴翻身把歌唱的感覺,咬菜根、喝門曲,任性地吃自己的攤坨子,很卑賤,很自在。
既然獨挑門戶了,兩個人都出去掙錢才是,但宋麗娜什麼也不做,整天“爛”(“爛”是孔繁仁的說法)在家裏,塗脂抹粉,睡懶覺,看電視,嗑瓜子,吃肯德基,像個娘娘。
孔繁仁看不過,背後提醒兒子:“她年紀輕輕的,你應該讓她幹點兒什麼才好。”
“讓她幹什麼?”
“做個小買賣,倒騰點兒服裝什麼的。”
“要說你去說吧,我可什麼都不敢說。”
“你還是不是老爺們兒?”
“正因為是老爺們兒我才什麼都不能說,她說了,像她這種女人,天生就是靠男人養的。”
孔繁仁說:“大成,你完了。”
孔大成說:“爸,你剛知道,我早就完了。”
孔大成雖然嬉皮笑臉沒有正形,但孔繁仁還是發現,兒子的眼神有些不對,皴著一層類似憂傷的東西。
他不再忍心說重話,暗想,抽冷子,我得跟那玩意兒說道說道。
在他心裏,對這個女人的稱呼,既不是兒媳婦,也不是麗娜,而是那玩意兒。
一天晚上臨睡前,他突然出現一個念頭:明天自己倒休,正是個冷子,一定要跟那個玩意兒說道說道。
第二天早晨,兒子上班去了,隻有老伴在屋地上擦拭倉櫃。他覺得老伴勤勞得令人厭惡,“橫豎幾隻破倉櫃,擦什麼擦,你到街上的‘燕升堂’去,給我買雙布鞋回來,這年頭,想穿雙布鞋還得買。”他沒好氣地說。
支走了老伴,一想到可以沒有妨礙地跟那玩意兒說道說道了,竟心慌起來。他不停地在地上走溜兒,怎麼也邁不出這個門去。
他聽到屋外的那扇門,一會兒開,一會兒關,煩人得很。而且還聽到院子裏的水龍頭,一會兒水大,一會兒水小。好像在洗什麼東西。這玩意兒今天是怎麼了,怎麼突然變得勤快了?
水聲消失了很久,他還在等待。
慌亂中,他看到倉櫃上老伴扔下的抹布,意識到,老伴快回來了,他必須走出這個門去。
跨出門檻,他愣了。
院子的曬條上晾了一片不敢上眼的玩意兒,乳罩、內褲、長統絲襪,吊帶裙。這些玩意兒所帶的隱秘色彩,反射過來的光線比陽光還刺眼,他下意識地合上了眼睛。更令他難堪的是,人已經出來了,就不能再踅回去,便隻能硬著頭皮往前走。像走進蒺藜窠子,他閉著眼睛,屏住呼吸,東閃西躲這些玩意兒可碰不得),終於走出院子。雖然長出了一口悶氣,但強烈的羞愧,還是讓他找不回自己。
當老伴那老舊的身影出現在他的視野中的時候,他才平靜下來,且有了一個明確的意識:這種玩意兒還是呆在家裏的好。
他想,這玩意兒太不懂羞恥了,擱在家裏,種種不便,忍受著就是了;放出門去,招貓逗狗,傷風敗俗,會壞了家風。
嗐,孔繁仁啊孔繁仁!自己上輩子作了什麼孽,怎麼養了這麼不爭氣的一個兒子。
宋麗娜就這樣被“養”在家裏。養來養去,愈加任性。雖然一大片閑工夫屬於她,可連飯都懶得自己做一頓。她說,自己做的飯怎麼都不成,沒有館子裏那種令人沉醉的味道。小兩口天天下館子,而且從館子裏勾肩搭臂地回來,還大包小包地帶回來許多,說是預備著做夜宵。她晚上睡得很晚,直至到了子夜,把夜宵吃下,才肯睡去。
孔繁仁心裏說:“都是做小姐做的。”
孔大成就那麼點收入,哪裏經得起這種做派?他撐不下去了,笑著央求道:“我的心肝寶貝,咱能不能改一改過法,你看你都把我吃窮了。”
宋麗娜嫣然一笑,說:“窮是窮些,但你不能讓我感覺到窮。”
宋麗娜的笑有致命效果,孔大成把餘下的話都咽進肚裏,他涎著臉子跟他的父親要錢花。
孔繁仁不情願地從布包裏抻了兩張票子,“娶得起媳婦,竟養不起,你真讓我瞧不起你。”
孔大成嘻嘻一笑,“我是給你一份做父親的權利。”
“屌!”孔繁仁罵道。
兒子聳了聳肩,說:“罵得好。”
兒子低微的姿態,讓孔繁仁又氣又憐,且有一種隱隱的受用,他覺得自己的地位高了起來。
奇怪地,在這種又窮又屈辱的生活麵前,孔大成居然能夠平靜地忍受。起初他還抱怨自己的工作又髒又累,現在他好像很怕失去這份工作,任勞任怨。
孔繁仁感到一點欣慰。這人,隻要認命就好。
一天他從電視上看到,鄉下打工的人也應該跟雇主訂立勞動合同,而自己在磚廠裏已經十年了,還是一個不明不白的身份;一旦幹不動了,跟誰去要個說法?他有些擔憂,想向孔大成討個主意。待小兩口吃飯回來,他推開了兒子的房門。
宋麗娜的裙子很短,坐在沙發上,滿眼都是她白花花的大腿。兒子就躺在她的大腿上,眼睛合著,馴順得像個吃飽了的貓一樣。這個情景讓他很尷尬,他幹咳了兩聲,想退出去。兒子睜開了眼,身子也不欠一欠,擺擺手,“爸,你坐。”
他反而慌亂了,連連說著,“我沒事,我沒事。”像做賊被發覺了一樣,羞羞地退了出去。
到了院子裏,他喉頭熱了起來。他明白了,對宋麗娜那玩意兒,兒子是真心稀罕的,稀罕得都沒了囊勁兒(腰杆兒),甘心情願地養她了。
這男女之間,還有這種愛法?他問自己。
真是沒道理。他搖搖頭。
回到自己的屋裏,在十五瓦的昏暗燈光裏,老伴正屈著身子擦倉櫃。他心裏很酸,“黑燈瞎火的,你擦它幹嘛,又沒有人來。”
“嘁,幹幹淨淨的日子是過給自己的,又不是讓人瞧。”老伴說。
他的心依舊地酸,酸到心尖兒上了。他覺得這幹淨真是無用,幹淨得他們老兩口之間很隔膜。
“明天跟我去醫院,治一治你的肋膜炎。”他劈頭就說。
老伴一愣,“你今兒個怎麼了?”
“你沒看見孔大成那小子整天欺哄咱那兩疙瘩錢,趕緊派上用場,省得他惦記。”
“你跟兒子治什麼氣?”
“他不是我兒子。”
第二天孔繁仁果然硬拽著老伴去了醫院。
倉櫃裏的那個布包,有理由敞開了身子;但依舊呆在那裏,它呆習慣了。
孔大成再跟他要錢的時候,他別有意味地一笑,對兒子說:“跟我來。”他掀開倉櫃,指指那個敞著身子的布包,“你看,它空了。”
孔大成知道父親在嘲弄他,但他沒有發作,因為他知道,布包裏的錢是給母親看病了。鄉下人根性中的一點孝道,給了他一點忌諱,他不能胡說八道。心中的不平無處發泄,他狠狠地朝空茫裏瞪了幾眼,並且用力地啐了一口,他覺得,自己的難堪與苦惱是空茫裏的一個什麼東西造成的。
孔繁仁哆嗦了一下。因為他分明感到,在生活的無奈麵前,年輕的兒子和年老的自己感受是一樣的。這種相同,使他的痛苦深了一些。
孔大成隻能婉轉地規勸宋麗娜,央求她改一改習慣,把日子弄得簡約一些。
簡約的日子過了一些時日,宋麗娜再也不能忍受,悄悄地出走了。
孔大成從原來那家歌廳裏找到了她,用自殘了一根指頭的方式,把她“請”了回來。
麵對孔繁仁幽怨的眼神,宋麗娜竟一點愧色都沒有,反而仰高了臉子直視他,且堆著一種莫名其妙的笑。
這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兒子的矮,原來就是自己的矮。
他恨她,從這天起,他一句話都不跟她說了。
家庭氣氛雖然沉悶,宋麗娜職業性的笑聲卻越來越響亮,像一把刀子,任性地遊弋在空氣之中,剮碎了孔繁仁的骨頭。
他連自己的兒子都不理了。
孔大成進了父親的房間。父親正嚼香菜根兒,喝門曲。“爸,能不能給我一杯?”父親像沒聽見一樣,吱地喝了一口,把杯子重重地蹾在桌上。為了打破僵局,孔大成端過父親的酒杯,喝了一口。父親抬手就把杯子中的酒潑在地上,重新滿上。
“爸,你能不能不這樣?你跟個女人治什麼氣?”
孔繁仁愣了一下,把滿滿的一杯酒一口進肚裏。
空酒杯剛被父親滿上,孔大成一把搶過來,全部倒進肚裏。
母親看到這個陣勢,抄了酒瓶子,“你們爺兒倆是要爭著把自己灌醉了,好理直氣壯地現眼。”
“把它給我放在那兒!”孔繁仁吼道。
“就知道跟我凶。”酒瓶子又怯怯地回到原處。
孔大成把瓶子抄到手上,把裏邊的內容全部控訴到自己的肚裏,然後娓娓地說道:“爸,知道你心裏氣,可麗娜心裏也氣,一到半夜她就止不住地哭。”
“屌!我隻聽見她貓叫春的聲音,從來沒聽見她還能發出人的聲音。”
孔繁仁不開口則已,一開口就這麼刻薄,孔大成回敬了一句,“爸,你是越來越不會說人話了。”
孔繁仁白了兒子一眼,囁嚅道:“那她還這麼擺譜兒?”
“你知道她為什麼這樣?”
“我哪兒知道。”
“她是因為自卑。”
“原來這家人是他媽的矮到一塊兒去了。”孔繁仁心裏歎了一下,嘴上卻反問道,“這會是真的?”
兒子沒有回答,隻是衝他笑,笑得怪怪的。
“爸,麗娜在這個家裏,不求你對她多麼好,隻要你能給個笑臉就是了。”兒子撂下這麼一句話,扭身就出了房門。
“鬧來鬧去,還都是我的不是了,嘁。”孔繁仁木在那裏。
不過從這天起,兒子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再也不跟他伸手要錢了。
接下來的日子好像很平靜,倉櫃裏那個布包,又漸漸地支棱起來。孔繁仁心裏踏實了許多。他覺得這才是日子——再窮的家庭,也是應該有幾文存款的。
但這段時間裏,出現一個奇怪的現象:孔大成的臉上,總是隔三差五就有幾道抓痕。
“大成,你的臉是怎麼回事兒?”他終於隱忍不住,問道。
孔大成白了他一眼,“你甭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