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孔大成的手指又少了一截,也不去醫院包紮,隻是讓宋麗娜用穿破了的絲襪隨便纏了一下。問其原因,孔大成很不耐煩,“你甭管。”
打聽了好幾天,孔繁仁到底是弄明白了:道班上也實行承包了,在養路費的收取上,承包人有一定的機動權,孔大成有機會高收低報,克扣了一部分費用。事情“穿幫”了,道班要起訴他。一旦被起訴,就意味著被判刑,被開除公職。孔大成急了,找道班領導求情。道班領導不待見他,因為他平時從不跟領導走動,還滿臉陰鬱,拒人千裏。所以領導說:“這我可幫不上忙。”在絕望中,孔大成陰鬱地一笑,“我表個決心吧。”隨後就切掉了自己的一節指頭。他的動作很瀟灑很輕鬆,領導卻愣在那裏,“你這是何必呢。”領導是個見不得血的人,心一下就軟了,答應內部處理——作公開檢查,扣發一年的工資。
孔繁仁對兒子說:“孔大成,可真有你的,你怎麼知道你這招就管用?”
“一般都是這樣,富的怕窮的,窮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孔大成不無得意地說,“而且,當官的都是膽小怕事的人,他看到你連自己的指頭都那麼不在乎,他的指頭就更不在話下了。”
“你有多少指頭?”
“還有八個。”
“都切完了還切什麼?”
“還有麗娜的十個指頭。”
“你媳婦的切完了,就是你老子的了,對不?”
“嘁,你的不值得我切。”
“你別跟我耍貧嘴,倉櫃裏的布包裏,還有幾個錢,你拿就是了。”
“你甭跟我提布包的事,我一見到它心裏就犯堵。”
兒子混到了這個地界,孔繁仁倍感淒涼。再見到宋麗娜很講究地吃東西的時候,他心裏很難受,覺得這玩意兒是在吃男人的命。
他把布包裏的錢拿給兒子,“你先花著。”
“你少寒磣我。”兒子拒絕道。
“單位一年不給你開支,你怎麼過日子?”
“麗娜不是做過小姐嗎,讓她去賣。”孔大成笑嘻嘻地說。
孔繁仁抬手就給了兒子一記耳光,“孔家的男人還都在呢!”
笑容在孔大成的臉上凝固了,他疑惑地看著父親。孔繁仁的臉由於急劇的抽搐,皺紋交錯地起伏著,像一堆碎皮子,被拙劣地縫起來一樣。他的心疼了一下,“爸。”
孔繁仁哆嗦了一下,把捏皺了的錢扔在兒子麵前,“我橫豎還是你爸。”撂下這麼一句話,他抽身而走。
從這天起,倉櫃裏的布包,永遠地空了。令他欣慰的是,老伴自從手術之後,身體越來越好,而且越來越沒有錢的概念。
每到月底開支的時候,除了留下與老伴最基本的開銷,他統統都給兒子送過去。兒子跟他開玩笑說:“爸,這可是你主動給的。”他搖搖頭,“你就省省吧。”
或許是因為感動,宋麗娜不僅很親熱地叫他爸,而且上趕著跟他找話說。他起初一臉的嚴肅,是一句話茬兒都不接的。後來他覺得這樣有點不厚道,好像讓人總是記住自己是債主一樣。既然讓人家剝削了,就應該表現出心甘情願的樣子,不然這人就顯得不值錢了。所以,宋麗娜再叫他爸時,他也會“嗯”一聲,遞過來的話茬兒,隻要他能接得上,他也會多說兩句。
這個家庭的親情好像濃了許多。
還有一重變化:他雖然被兒子弄得分文不剩,但在一貧如洗之中,他居然獲得了一種意外的激情——
他很樂於做他的窯工了。以前總覺得自己是給窯主打工,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就是了;現在不同了,他是在給自己打工,磚廠的興衰就是自己的興衰。所以,即便是刮風下雨、頭疼腦熱,他也不歇工。
孔繁仁又捏了一尾香菜根,喝了一口酒。今天,幸虧自己定了定神兒,看出來那孔窯還有保住的希望,及時地做了一回柱子,不然窯裏的那五萬多塊紅機磚就損失了。“誰說人一老了就不中用了?”他對自己很滿意,所以即便已喝成了血脖子,也要多喝幾杯。醉就醉吧,也該雞巴醉一回了。
前幾天下了一場雨,烘幹窯的窯體有些鬆軟。幹著幹著活兒,眼見著窯裏的那麵牆緩緩地坍下來。不知誰喊了一聲,“快跑!”幾個人就兔子一般躥了出去。孔繁仁之所以沒有立即跑出來,是因為關鍵的時候,他打了一個軟腿兒。他重新站穩了之後,索性回頭瞧了一眼。他發現,窯體雖然往下坍,但那根立柱還沒有倒下。如果幫它撐一下,還能站住。他肯定了這種可能,毅然衝了上去,用肩膀死死地頂住了立柱,然後大聲喊:“快拿橫木來!”
這個聲音很有震懾作用,跑出的人真的按他說的辦了。加固了立柱,捆綁了橫木,窯體的坍竟然止住了。
窯主用力擁抱了他,“老孔,你他媽的就是我爹!”
現場就賞了他二百塊錢,且對那幾個窯工訓斥道:“你們他媽的還有沒有點良心!”
這一下子就把孔繁仁給害了,工友們都不把他當英雄看,下邊議論道:
“他是見錢眼開。”
“就是,他是窮瘋了。”
“他窮,咱們也窮。”
“咱們跟他可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他家有一個做過小姐的兒媳婦,一天沒錢都不成哩。”
“就是就是。”
“嘻嘻,嘻嘻……”
這些議論,孔繁仁自然都聽到了,但是他不想去申辯,他想,有些事情是越辯越黑,反倒沒意思了。他問心無愧,當時自己的確沒有想到錢的事,隻是本能地想保住那孔窯。這就足夠了,它完全能妥帖自己的心。
他精神飽滿地進了家門,院井裏正巧站著他的兒媳婦宋麗娜。他情不自禁地衝她笑了笑,主動打了一聲招呼,“大成還沒有回來?”
“哼,回來有什麼用。”宋麗娜說。
內心喜悅的孔繁仁,這時的反應出奇地敏感,從兒媳婦的語氣中,他判斷出,她眼下缺錢花了。
兜裏那二百塊錢好像動了一下,正搔到他的癢處,他嘿嘿地笑了起來。
“爸,遇到什麼好事了,這麼高興?”
“嘿嘿……”
“這麼高興,莫非是撿到了錢?”
“真讓你猜對了,得了二百塊獎錢。”那兩張被揉皺了的百元鈔票,竟自己從暗處跑到了手上,明晃晃地展示給女人看。
宋麗娜眼睛亮了一下,又倏地黯淡了,輕輕地搖了搖頭。
兒媳婦的表情被孔繁仁捕捉到了,順口就說了一句:“你要是有用處,就拿去。”
兒媳婦的眼睛又被點亮了,“那多不好意思。”
“拿去就是了。”他補充道。
錢進了兒媳婦的口袋之後,他的心還是皺了一下,暗暗罵了自己一句:“真是眼皮子淺,剛有這麼點兒喜事,心裏就藏不住,嘁!”
宋麗娜轉眼就從街上買回來兩份肯德基,還讓了讓他,他說:“這東西,咱吃不慣。”
他咬他的菜根,喝他的門曲,謙卑地享受他喜悅的餘緒。
兒子回來了。
嗲聲嗲氣的笑,就一波一波地傳了過來。
起初沒在意,但喝到酒精能替人說話的時候,他飽滿的心情憋了下去,“屌!”
他既罵的是那對騷情的人,也罵的是黯淡的自己。那不知節製的笑聲,讓他突然就看清了真正的自己:他的挺身而出,真的不是什麼義舉,骨子裏還是為了錢。包括他的勤勞敬業,也都是一個“錢”字暗暗地支配著。
他感到自己很不名譽,很可憐。
他還發現,對那對玩意兒(這時,寶貝兒子,也成玩意兒了),他雖然毫不保留地奉獻著,但一點兒也不愛他們。
厚厚的灰暗完全覆蓋了他。空中的明月也成了一把物質的鐮刀,鋒利地割著他的骨肉。“活著真他媽的沒什麼意思!”
他想到了死。
他朝空茫裏巡視了一番,看到了牆上的一個電門。
他兀自笑了笑,徑直走了過去。
一道藍光閃過,他被重重地摔在地上。雖然癱軟著,但知覺全在,奇怪了,怎麼就電不死?
他懷疑自己決心還不夠大,毅然站起身來,再次徑直走過去。
又是一道藍光閃過,他重重地倒了下去。知覺漸漸離他遠去,他還來得及幸福地叫了一聲:“痛快!”
“你真是越來越不正經了,竟然直挺挺地躺到了地上,你就不興少喝點兒?”
他聽到了老伴的聲音。
他知道自己還活著,隻不過是醉過去了一會兒而已。
他羞愧地爬了起來,躺到床上。眼淚鋪天蓋地而下。自己真是個賤人,連閻王老子都不待見了。
罷了!他想,既然死不成,就幹脆沒皮沒臉地活下去。
他醉酒之後,有個習慣,就是死過去一般酣然入睡。可今天卻怎麼也睡不著,眼前總有影像晃動——
一會兒是窯體緩緩地往下坍,一會兒是宋麗娜猩紅的嘴倉鼠一般啃齧肯德基,一會兒又是孔大成躺在媳婦肥白的大腿上安詳得不知羞恥……影像晃動得他頭很疼,心緒很煩躁,感到溫柔的夜色像絮了過量棉花的大被子,捂得他透不過氣來。“屌!”
罵過了也不輕鬆,索性坐了起來。
他打開了電燈。
素日的燈光如豆,今天霎地就白了一大片,像正午的日頭,晃得老伴怨了一聲:“你抽什麼風。”
“嘿嘿,我要學一會兒《老三篇》。”
“你是癔症了。”
他懶得跟老伴辯白,徑直從倉櫃裏取出了那本珍藏的紅書。
年輕的時候,他是學講用的先進分子,很是風光了一陣子。記憶雖已塵封了多年,但一撫摸到那紅色的封麵,灰暗而多皺的心,立刻就明亮就舒展了。
醉眼也不蒙矓,每個字都清楚。
他嘴唇無聲地嚅動,老伴知道,那是他在用心讀呢。她用被子蒙上了臉,因為是個不想心思的人,很快就睡去了。鼾聲很響,孔繁仁不免有些厭惡,搖了搖頭。
雞叫了兩遍,他感動了兩遍,因為雖然日子跟以往大不相同了,然而還能聽到雞叫。但是感動之後,他生出一種困惑:《老三篇》的內容依舊,怎麼感受卻有些莫名其妙?白求恩為什麼不遠萬裏來到中國?是因為他與老婆的感情不和,想躲她遠些。張思德為什麼到深山裏去燒炭?是因為離偉人太近,手和腳不知怎麼放才好。愚公為什麼要移山?農村裏有句俗話,眼不見為淨。眼不見的東西就是沒有,是不會讓人動心思的。可山偏偏就在他眼前,他堵得慌。
他們其實跟自己沒什麼兩樣,都是常人的煩惱鬧的。
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朝自己的腳脖子上狠狠地掐了一下。
竟感覺不到疼。
嗐,這些年,聽到的,見到的,經受的,亂些,雜些,能夠理解的少。總以為不理解的,就像耳旁風,刮過去就結了,沒想到也會在心裏落下一些種子,還偷偷地長出一些怪草來。我孔繁仁到底也不是過去的孔繁仁了,“歪”了不少。
為什麼還吃醃菜?是口味。
為什麼還吃攤坨子?還是口味。
日子過得這麼皺巴,與孔大成和宋麗娜有什麼關係?還是該死的口味。
他把自己弄羞愧了,覺得真不該動摸電門的念頭。
都是幾口貓尿兒鬧的。他對自己說:“今後,應該活得皮實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