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世象 第八章 皮實
孔繁仁身膀很硬朗。五十多歲的人了,每頓還能吃三張攤坨子。
攤坨子是一種農家飯。鬧饑荒的年頭,玉米麵、白薯麵、高粱麵、黍子麵、蕎麥麵,以至於玉米軸磨成的澱粉,凡是能形成粉狀的、可入口的東西,都可以成為攤坨子的原料。這是粗糧細作,是糊弄肚子的把戲。這些原料黏性差,不能抱團,便均要摻上作為黏合劑的榆皮麵。所以,在那個時候,鄉下的榆樹多是裸體的。現在日子好了,溫飽已不成問題,但他還是以吃攤坨子為主。現在的攤坨子,麵粉和雜和麵各占一半,心情好時,和麵時還要打上一個雞蛋。因為自身就有黏性,榆皮麵用不上了。按說,免遭剝皮命運的榆樹應該茁健起來,卻紛紛死掉了。街道、原野、渠岸,原來榆樹茂盛的地方,竟很少見到它的影子,成了稀有樹種。不知是怎麼回事。
吃攤坨子對孔繁仁來說,不是口味問題,他對人說,是餓怕了。
今天的月色極好。月牙雖然瘦得跟鐮刀一樣,但天空大晴,它自身沒有一丁點皺褶。今天磚廠老板額外給了他二百塊獎錢,內心美得飽滿。他摸出來一瓶酒,理直氣壯地緩喝。老伴要給他顛倆下酒菜,他擺擺手。從偌大的醃菜缸裏抄了兩隻辣椒和一小撮香菜根兒。醃酸菜是鄉下人固有的手藝,但大多數家庭都失傳了。他的家庭也失傳了一截日子。一天,他看到扒下來的白菜幫子,切下來的蘿卜纓子,擇下來的香菜根子,就那麼平白無故地扔在地上,他心疼了一下,便摔門出去了,再回來的時候,竟扛著一口大缸。缸蹾在地上的聲音很沉悶,他隨之說了一句:“醃菜。”
他捏一尾香菜根,喝一口酒,漸入佳境。頸項喝成了一隻血脖子,在上邊抓一抓,又腫又癢,舒服極了。他看了一眼酒瓶子,商標上“門曲”兩個字中的“門”字,竟晃悠起來,像一掛被和風吹動的門簾。這種酒就產自本地,是鄉辦酒廠的產品,原料是當地的柿子。酒的味道有些苦,跟柿子的“澀”有關,僅賣兩塊五毛錢。現在,這種價位的酒,少見得很,孔繁仁有幸災樂禍一般的欣喜。卑賤的人喝卑賤的酒,兩相適宜,自足而幸福。
“多虧了有門曲啊!”他禁不得歎了一聲。
正房裏(他和老伴住偏房)傳來一陣嗲裏嗲氣的笑,那麼沒有節製,他淺微的快樂一下子就顯得微不足道了。他皺了皺眉頭。
笑的人是他的兒媳婦宋麗娜,她剛才用他的獎錢到街上去買了兩份肯德基。或許她吃出了興味,或許他的兒子孔大成正跟她騷情。騷情,是京西土話,狀男女之間,黏糊得旁若無人、不管不顧,甚至恬不知恥的樣子。
“屌!”他罵了一聲。
他的罵是有根據的。
兒子中專畢業後好幾年找不到工作,就到街上閑逛,認識了在歌廳裏做小姐的宋麗娜。他總是到那個地方去,弄得孔繁仁很是膩煩。“你怎麼不學好?”
“去歌廳就不學好了?你真是老土。”
“你倒有理了?”
“自然有理。”兒子反問道,“你知道去歌廳的都是些什麼人?”
“你說都什麼人?”
“不是領導就是經理,反正都是有身份的人。”
“你有什麼身份?”
“正因為如此,我偏偏就去了。”
“你哪兒來的錢?”
兒子憤怒了,把手中剛點燃的一支香煙扔在地上,踏上一隻腳,狠狠地蹍了一下,“你不要跟我說這種問題!”
孔繁仁哆嗦了一下,囁嚅著走了。
有一天,他不能不跟這個敗家子兒說“這種問題”了,因為他發現他放在米倉底部一個布包裏的存錢明顯地少了,他感到事態嚴重。
他先喝了幾杯酒。因為沒有酒熱墊底,他張不開口。
“大成,你是不是拿了爸的錢?”他小心地試探著。
兒子臉一陰:“嗯。”
孔繁仁的眼前立刻就黑了一片,手中的酒杯竟自動地朝著兒子飛了過去。
孔大成一歪脖子,酒杯碎在了身後的牆上。他笑了一笑,站起身來,從兜裏抄出一把彈簧刀,啪地彈出鋒刃。孔繁仁一驚,“怎麼,你還要凶你老子?”
“不,你不配,我要凶我自己。”孔大成怪怪地笑著,在自己左手的食指上割了一刀。由於孔繁仁見了刀子,本能地生出一種高度的警覺,鋒刃割過皮肉的聲音雖然弱微,他卻捕捉到了清晰的銳利。他的心髒像長出了腳,狠狠地在他的胸腔裏踹了一下。“你?!”
孔大成把鮮血淋漓的指頭放進嘴裏有滋有味地吮著,笑吟吟地看著對方。
孔繁仁恐慌地低下頭去,滿肚子的話一下子空了。
“怎麼不說話了?如果你還出氣不勻實,我就把手指頭給你割下一節來。”
孔繁仁擺擺手:“你且留著吧,當小偷的,指頭不圓全哪兒成。”
“那好,聽你的,這節指頭就暫且給你留著。”孔大成在皮鞋底子上蹭了蹭刀刃上的血跡,收進兜裏,輕蔑地笑笑,揚長而去。
孔繁仁一下子木在那裏。
“手指頭明明是你自家的,卻要給我留著,真不是個東西!”孔繁仁想罵幾聲——
懦弱的人一般都是在對手不在場的時候,做淋漓之罵的,但他隻咽了咽唾沫,在自己的大腿上捶了一下,陷在沉默裏。
小時候比現在還窮。連買一支鉛筆、一塊橡皮的錢都不好弄到。他從鄰人的雞窩裏“拿”了一隻雞蛋,既驚且喜地朝村裏的小賣部走去。他算計著,一隻雞蛋可賣六分錢,兩分錢買鉛筆,兩分錢買橡皮,剩下兩分犒勞自己兩粒塊糖。這是自然而然的事。但鄰人卻追了上來。他心裏一沉,很寬容地搖搖頭,“真他媽的小氣!”順勢就把雞蛋捏碎在衣兜裏。然後站在那裏,目光坦蕩地迎向鄰人。鄰人說,你拿我家雞蛋了。他裝作生氣的樣子,攤開雙手,反問道,你訛詐誰?鄰人把目光投向他的衣兜,他把衣兜往平了抻了抻,依舊反問道,像有顆雞蛋嗎?鄰人的眼光迷惘了,搖搖頭。他立刻就氣壯理直了,嘲弄道,你以後要管好自家的雞婆,別到處亂下蛋。
兒子長大了,在一個親情氤氳的時刻,他給兒子講過這個故事,為的是炫耀老子的智慧。今天看來,他犯了一個大錯誤——
因為授人以柄,在最該莊嚴的時候,也隻能承受輕蔑了。
“冤家啊!”他找不到做父親的感覺。
他開始轉移裹錢的布包。先放在牆角的一個老鼠洞裏,馬上就想到老鼠的齧啃;放到房梁上,馬上就想到兒子的個子比他還高;放到醃菜缸底下,馬上想到會黴爛——
看來隻能放到信用社去了。但馬上又想到,如果存折丟了怎麼辦?幾次“馬上”下來,雖折騰出了一身汗,但還是找不到一處妥帖的地方。他馬上覺得,這錢真的是一種禍害,隻要多多少少有一點,這人就活得不安生了。
“這日子混的,連個藏錢的地界都找不到!”他頹然地坐在那裏。
老伴目睹了整個過程,這時撇了撇嘴,“就你那幾個大子兒,還值得藏?”
老伴的話,像撥開眼翳的一根針,雖然讓他隱隱地疼痛,但眼前究竟是亮了一片。對,哪兒也不藏了,依舊放在老地方吧。
一旦決定了,不僅緊懸著的心放平了,而且還兀地生出一種足可以寬慰自己的理由——
這錢還真的不能換地方了,不然那小子會看不起咱,認為咱做人做得“小”。既然老子這麼坦蕩,你再當小人,咱啥話也不說,你自己就矮了半截。
孔繁仁覺得戰勝了自己的兒子,愁苦的臉馬上就舒展開了。“老子究竟是老子。”
兒子卻沒有那麼自覺,依舊“摸”他的錢。他發現之後,不再像起初那樣不能容忍,暴跳發作,而是幽怨地看兒子一眼,“你呀。”
兒子嬉皮笑臉地說:“爸,沒辦法,我管不住自己的手。”
孔繁仁搖搖頭,什麼也不說。他不是真的把心放寬了,而是不願再看到割手指頭的鬧劇。他就這麼一個兒子,還得指望他養老。怨隻能怨自己,當初為什麼不多生幾個?那樣就不怕這個不爭氣的東西割手指頭了。甭說少了幾根指頭,即便是死的了,咱也會連眼都不眨一下的。生個屁!轉眼之間,他就否定了自己——那個時光,連自家的肚皮都混不囫圇,誰還有底氣再添上幾張嘴?隻有叫花子才敢這樣做,橫豎是要著吃,不過是添幾根打狗棍而已;咱可是正經人家,拉得下臉嗎?
心中的不平無處發泄,他狠狠地朝空茫裏瞪了幾眼。他覺得,自己的難堪與苦惱是空茫裏的一個什麼東西造成的。
孔大成毫不體恤父親的感受,一路“摸”下去。
孔繁仁心疼著,隱忍著,家庭便平靜。
孔繁仁一直不煙不酒,從這時起,也開始每晚“逗”幾口酒喝。自己再節儉,錢也會偷偷地溜走,別太苦了自己。
一天,他實在隱忍不住,便借著酒熱對兒子說:“你爸不怕你花錢,就是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兒,我思摸著,你幹嗎不用這錢拉上個關係,給自己弄份差事幹幹?”
以為兒子會反駁他,不想兒子想了想,拍了一下大腿,竟說:“你到底是說了一句人話。”
兒子果然給自己弄了一份差事,在道班上當了一名護路工人。每月隻掙八百塊錢,還要掃馬路,弄一身灰塵。兒子很是不開心,見到老爸也不說話,好像是老爸把自己陷害了。
孔繁仁覺得應該安慰他一下,便上趕著邀兒子喝酒。“大成,你應該高興才是。”
“憑什麼?”
“因為你有了工作。”
“這算什麼工作,每天吃一肚子煙塵,又累又髒。”
“這就對了。”孔繁仁怯了一下,因為他看到兒子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還是兀自說下去,“什麼是工作?工作就是讓人感到勞累,把人弄髒,即便是這樣,人還是離不開它。”
“簡直是歪理邪說。”兒子嘟囔了一句。
孔繁仁剛要卡殼,老伴恰巧踅過來,便得了稻草一般,順勢說下去,“你媽每天倒都是幹幹淨淨的,但她是閑人,在家裏就沒有地位——
我的髒衣裳往她腳下一扔,她就得乖乖地去洗。”
“你多牛。”老伴笑著接了一下話茬兒。
“不是我牛,因為我是賣力氣的,髒得有理。”
孔大成在道班上幹到第三個年頭,把宋麗娜娶了過來。對這樁婚事,孔繁仁是反對的。他不是從觀念出發,忌諱她的小姐出身;而是遵從自己的感覺:宋麗娜是個白性子,身上哪塊皮膚都白,既然已經白了,每天還要往上邊塗脂抹粉,這樣的人不正常。擱在家裏恓惶。
他本來想用“不正經”這樣的詞來形容,但他一輩子敦厚,一碰到這樣的字眼兒,自身就很難為情。
“這樣的人,你養不活她。”他對兒子說。
“她飯量很小。”
“不是飯量的問題。”
父子倆談不攏,但父親最終還是依了兒子。老伴見孔繁仁輕易就妥協了,嘟囔了一句,“你這老子當的,一點硬氣勁兒都沒有。”他甩給她一個臉子,“這有什麼,在鄉下,不都是這樣做父母的?”
孔大成想把婚事辦得闊氣一些,想把老爸藏在布包裏的錢都花掉。孔繁仁這次不妥協了,“這可不成!這錢是攢給你媽的,她有肋膜炎,一累著就胸悶,我得帶她到醫院看看。”
“這病死不了人。”
“你這叫怎麼說話?”
“人一輩子就結一次婚,辦得這麼寒磣,不是委屈人家麗娜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