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世象 第七章 淘金
羊坊小區是個“老”居民區。
上世紀七十年代,華北供電局在這裏建了一個大型變電站,數千名電力工人在這裏會戰,自然而然形成了這麼一個居民小區。所以,這個小區住著同一類人,有共同的話語習慣,即便是相見不相識,隻要開口說話,都覺得是熟人。小區是清一色的紅磚平頂五層樓房,單元房的麵積都很小,三居無廳,五六十平米的樣子。實際上就是家屬宿舍。因為大家都一樣,雖家居窄小,但心裏寬綽,生活得和諧而自足。
小區是全天候開放的,小販可以串街走巷,兜售小吃、小百貨和農副產品,雖有些雜亂,但生氣十足,人們歡喜。城管隊員到小區來整頓,在轟趕這些小販的時候,居民大多都是站在小販一邊,或為他們說情,或為他們提供庇護。時間長了,城管隊就不來了,任其雜亂下去。
現在,這樣的小區不多了,是老居民區獨有的風景。
退休職工楊鳳德有一男二女,是小區的第一批住戶。兒子不喜歡當工人,辭職經商發了大財,在另一處時尚小區買了一套大房子,想讓他搬過去,他嗤之以鼻。工廠擴建,順便建了幾棟大戶型的新居民樓,也分給他一套,他給了大女兒,自己仍舍不得走。小女兒大學畢業進了當地的政府機關,由於單身,不享受福利分房政策,不得不跟他住在一起。但是,她忍受不了這樣差的住房條件,時時弄出幾聲抱怨。他很是生氣,對女兒不客氣地說:“我可沒請你來住。”
“等我攢夠了錢,買了自己的房子,你就是請,我也是不會來的。”女兒回敬道。
父女倆經常拌嘴,關係處得很冷淡。
楊鳳德不煙不酒,就是喜歡吃肉,而且是頓頓吃大肉。星期六的中午,女兒因為昨天剛發了工資,便請父母去吃館子,他問:“吃什麼?”“現在時興吃羊羯子,我帶你們去嚐一嚐。”女兒回答道。他知道,所謂羊羯子,就是火鍋羊排骨,便搖搖頭,“不去。”
“為什麼不去?”
“大骨頭棒子上可憐巴巴地沾著幾個肉星子,吃著不痛快。”
“女兒好心好意地請你,你怎麼這麼不通情理?”在老伴的一再勸說下,他到底是去了。但是望著沸騰的火鍋,他臉色陰沉,一言不發。
女兒給他要了兩盤羊肉片,“這火鍋裏可以涮肉。”
老漢立刻就有了笑容,急迫地涮了起來。肉把兩腮撐得鼓鼓的,但他還不停地伸筷子,女兒便說:“你甭擔心,這兩盤羊肉片都是你的,我們娘兒倆不跟你爭。”
吃羊蠍子是個細致的過程,女兒翹著蘭花妙指,一點一點地從骨頭縫裏往嘴裏摳肉,樣子十分優雅。老伴也學女兒的樣子,弄得有滋有味。正品味出一點心得,娘兒倆愣住了。她們看到,老漢麵前的兩個盤子在轉眼間已經空了,他本人則坐在那裏發呆。
女兒問:“還要不要?”
他說:“要。”
“再要一盤吧。”
“不,兩盤。”
看著老爺子那饕餮的吃相,女兒說:“你還是少吃點肉好,小心吃出血壓高、高血脂,年紀一大,會中風。”
“你甭管。”老漢的語氣很霸道。
從館子出來,娘兒倆都不理他,他卻心滿意足地甩開了兩隻胳膊,腳下一跩一跩地,像隻鴨子。
娘兒倆不禁對了一下目光。母親說:“你爸他就是這樣,總也長不大。”
進了小區,碰上搬家公司的一輛卡車停在一個樓門跟前,車上摞滿了家什,搬運工總也捆不好固定的繩子,正與主人商量對策。楊鳳德老漢圍著車子轉了一遭,看出了門道。對主人說:“我來。”
主人認識他,笑著搖搖頭,“老楊,專業的人都不成,你能有什麼辦法?”
老漢一句解釋的話都不說,翻身就上了車子,攀到了高高的家什垛上,三橫五縱,把繩子捆牢了。然後無聲地跳到地上,輕得像一隻羽毛。
大家驚歎不已,這哪裏是一個年過七十的老人!
老漢很自得地站在那裏,當了三十年的架線工,這點小事何足掛齒。他心裏說。
主人趕緊遞上一支香煙,老漢一擺手,“不抽。”
“那讓我怎麼謝你呢?”主人說。
“好辦。”老漢指了指車上,“一隻破鐵鍋也拉到新房裏去,寒磣不寒磣?不如讓我給你處理了。”
主人立刻就羞愧起來,“就是。”
老漢提著那隻破鐵鍋,笑著對老伴說:“這頓飯吃得值。”
老伴撇一撇嘴,“你丟人不丟人?”
楊鳳德老漢在職時常年在野外作業,沒有午休習慣,他想著這個時候應該幹點什麼,不然就對不起那滿肚子的鮮美羊肉了。
他直奔樓側的車棚。
職工們一般都沒有外財,買私家汽車的很少,出行大多是靠自行車,所以,那個車棚是這棟樓的公共停車場地。但是,車棚的一角,很大的一塊空間,都被楊鳳德占據了——
他用來放置他撿來的廢品,也就是人們常說的“破爛兒”。他撿來的破爛兒品種真是齊全,易拉罐、啤酒瓶、包裝盒、廢報紙、破銅爛鐵、鋼筋頭、舊鞋布片、塑料編織袋……除了一般居民區的生活廢棄物之外,由於是特行的家屬樓,多了像銅鋁線、高壓線卡子、閘刀開關、斷腳螺絲等遺棄物品,是有頗高的“含金量”的。平時隻顧了撿,而無暇整理,便隨意堆在那裏。這自然會對別人的進出造成影響,鄰居對他頗有意見。他要借這個機會,好好整理一下。
他按類別整理,既急迫,又有條不紊,一切弄得妥當之後,已是滿頭大汗。那隻破鐵鍋就放在金屬類廢品堆的最上端,倒扣著,像肥大的武士卻戴著一頂過小的頭盔,虛張聲勢、滑稽可笑。嘿嘿,他也覺得可笑。但他笑的不是這個陣勢,而是笑自己突如其來的精明——這隻鐵鍋足有四斤重,按每斤五角錢計算,可以獲兩塊錢的收益。這兩塊錢意味著什麼?兩張剛出鍋的大餅!
笑著笑著,頭突然暈了一下,眼前先是一黑,然後是冒出來一片碎花。
到底是年歲大了,累著了。
他隻好坐在報紙堆上,好好喘息一下。
小女兒讓他少吃肉,省得血壓高、高血脂,其實他已經都高了,但是,絕不能承認,因為一承認,破爛兒就撿不成了。
剛撿破爛兒的時候,小女兒就激烈反對,“你現在領的退休金,比我拿的工資都高,不好好頤養天年,撿什麼破爛?”
他知道,小女兒是覺得,作為一個機關幹部,卻有著這樣的一個老爸,麵子很不好看。但他不想解釋,隻是簡短地說了一句:“你是你,我是我。”
“那好,你要是得了病,我可不伺候你。”女兒說。
“缺你!”他說。
眼前的碎花散去了,他發現眼前竟站著一個人,是個收破爛兒的。
“大爺,您的破爛兒賣不賣?”
“不賣。”
“為什麼?”
“你給的價兒太低。”
“我們收破爛兒的,掙的就是那點兒差價。”
“我不讓你掙。”
楊老漢的話茬兒過於生硬,那個收破爛兒的覺得沒法跟他對話,搖搖頭走了。
人家一走,老漢的心卻倉皇起來。收破爛兒的已經知道這裏有一堆值錢的東西,一準就惦記上了,隻要你稍一錯眼珠,他就會自己來“取”,那可就損失了。
不成,我得趕緊把這些玩意兒拉到廢品收購站去。他對自己說。
他找來一輛三輪車,急急忙忙地裝滿了車。但騎上車去之後,雙腳綿軟得不聽使喚,蹬了好半天,車子仍在原地打轉。隻好扶在車把上,等待體力恢複過來。
正在這個時候,女兒下樓來,她要去做頭發。見到老漢這個樣子,生氣地說:“小區裏就有收破爛兒的,你幹嗎不就近賣給他們?真是舍命不舍財。”
女兒的話,強烈地刺激了他,他身體裏突然運出來一股邪勁,狠狠地蹬下去,車子居然朝前走了。
車子如願地走下去,老漢的自尊心得到滿足,孩子一般嗬嗬笑著,心裏卻罵了一句:“你他媽的懂什麼。”他對女兒有老大的不滿意,認為她除了臭美、貪吃、好麵子、追時髦之外,一點過日子的本心都沒有。他看重這個“本心”,認為它是立身的根本。所謂本心,就是不偷奸取巧,不指望天上掉餡餅,一切靠自己的雙手——誠實勞動,埋頭苦幹。在做人上,要不虛榮,不攀比,不勢利,不好高騖遠,不患得患失,不自輕自賤,不看別人的臉色行事,始終不忘普通人的身份,一輩子隻是為自己活人——有錢了,不露富;家底薄了,不哭窮;過得好了,夾起尾巴;混得低了,挺直腰杆——
樸樸素素,平平常常,本本分分,自自得得。說我舍命不舍財,你哪兒知道你老子的心思,不是貪圖多賣的那幾個錢,而是心疼到手的這些東西,要物有所值哩。他越想越來氣,朝著空中說了一句:“我跟你沒有共同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