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老漢似乎沒聽懂,依舊嗚噥不止。
“你可真自私!”她憤憤地說了一句。
楊老漢不嗚噥了,但緊緊地閉上了眼睛,從眼角擠出大顆大顆的淚珠,竟一串一串地連接起來。
老媽唉了一聲,用衣襟去給他揩,老漢竟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如果不是小女兒扶了一下,就栽倒在地上了。
這真是令人心碎的場景。小女兒無奈地說道:“得,算我倒黴。”
話音未落,竟看到楊老漢掛著淚珠的臉上已經堆滿了笑紋。
從流淚到發笑,連個轉換的過程都沒有,直讓小女兒感到:這人可不能活得這麼老,人一老,就變得恬不知恥了。
老漢一躺進醫院,就陸續有人來看望他,包括廠裏的領導、工友、鄰居和親戚,還有那個常到小區來收破爛兒的。老漢犯病就跟他有關——
那天他們倆同時發現了路邊有兩隻大紙箱子,同時衝了上去。在爭搶中,老漢的身子慢慢地萎縮下去,直至流出口涎。他當時被嚇壞了,丟下老人和紙箱子跑了,後來總覺得心裏不安妥,就來了。他說:“老師傅,對不住了。”楊老漢閉上眼睛,不瞧他。那個人又說:“老師傅,你放心養病吧,羊坊小區是你的地盤,我以後不去了。”
楊老漢立刻就睜開了眼睛,嘿嘿地笑了起來。那表情分明是說:你又輸了。
來人自然要帶些營養品,大多是一些流質食品,包括奶品、八寶粥、蜂王漿等。他對小女兒比比劃劃,意思是說,這些東西我不愛喝,大熱天的你很辛苦,盡管喝就是了。
小女兒喝的時候,他專注地看著她。待她喝完了,眼神倏地就亮了起來。以為這是父愛的表示,小女兒回以微笑。她順手就把飲料瓶子扔進房間的垃圾桶裏,老人的眼神立刻就黯淡下去,發出重濁的一聲歎息。她明白了,老爸不是在稀罕她喝飲品,而是在稀罕裝飲品的瓶子。
為了哄他高興,她不得不把瓶子給他撿回來,但心裏很不舒服,賭氣地說:“我不喝了。”
女兒不喝,老漢卻自己喝。雖然他很膩歪那些飲品的味道,但每天都大量地飲用。隨著空瓶罐的增加,老漢能說話了。
他張口說的第一句話竟是:“小三兒,你爸我有錢。”
小女兒一驚,隨口問道:“有多少?”
老漢也一驚,“甭問。”
“你攢錢是不是要給我?”小女兒試探著問。
“不給。”回答得十分幹脆。
小女兒裝出傷心的樣子,說:“你看,為了照顧你,我連升官的考試都放棄了,你也忍心?”
以為老爸會因此而改口,竟聽到了這麼一句:“你一個女孩子家家的,當官兒幹嗎?”
耽誤了女兒的前程,老頭子居然一點歉疚都沒有,女兒氣壞了,脫口說道:“我不認你這個爸了。”
老漢嘿嘿一笑,“我不怕,不管你認不認,我橫豎都是你爸。”
老漢終於出院了。由於還有些行走障礙,得借助一拐杖。醫生囑咐說,你們家屬每天都要照顧他在室外走一走,對全麵康複有利。
小女兒利用工餘時間陪他在樓下行走,下意識地攙扶著他。老爺子很倔強,甩掉她的胳膊,他要獨立行走。他的身子很重,但腋下的拐杖卻支撐得無聲無息。他是有意而為之,他不想聽到自己身體之外的任何聲音。
走到一處,他停住了。原來腳下有一隻被壓扁了的可樂罐。
他用拐杖夠它,可是越夠越遠。
最後,他試圖扶著拐杖蹲下去,親手去撿。
小女兒見狀,喝住了他,“你不要命了!”
中風恢複期的病人一旦跌倒,後果是嚴重的。小女兒的聲音很是尖厲。
老漢嚇了一跳,止住了。但眼神依舊“粘”住那隻易拉罐,搖了一下頭。
女兒俯下身去,給他撿了起來。從女兒手裏接過來的時候,動作急迫得近乎搶,然後不停地摩挲,像摩挲一件稀罕的寶物。
爺兒倆坐在街心花園的長凳上小憩,女兒問他,你和我媽都是拿退休金的,衣食無憂,幹嗎還像個破落戶似的,不顧一切地貪幾件破爛兒?老漢告訴她,起初是為了鍛煉身體,後來就管不住自己了——也真是奇怪,以前受窮的時候,想撿點兒破爛兒都是很難;現在不用撿破爛兒了,那些東西卻隨處可見,總是在你眼前晃悠——
也想視而不見,但每件東西都能變成錢哩!可以說,走在路上遍地是金。遇到金子而不撿,這對我們這些過來人來說,是做不到的,覺得那是一種忘本,是一種罪過,與本心不符。所以就撿。撿來撿去,撿成癮了,好像那些破爛兒就是日子,如果不撿,就等於不會過日子。
“那也得悠著點兒,破爛兒就是破爛兒,看得太重,人就不正常了。”女兒說。
“你不用教訓我,我什麼不懂?”老漢不愛聽女兒說話。
奇怪地,女兒不但沒有說服老爸,自己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那天,她坐在辦公桌前發呆,無意之間看到了角落裏的一堆過期報紙,心裏一動。
機關裏訂著幾種報紙,有的是必須訂的,有的是攤派的,每到十天半月,就會積起來厚厚的一疊。機關後勤人員會不請自來,適時地斂走了。也知道這些後勤人員所做的,絕不是什麼公務行為,隻是貪個“小”而已。但想到他們都是從農村招來的臨時工,獲點兒小利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而且,能有人幫著清理環境,總歸是件好事,便都不在意。
心動之後,居然就有了行動。她找來了幾根包裝繩,把報紙捆紮起來。
同事問時,她很自然地回答是為了糊頂棚。
同事很納悶兒,你們家不是住樓嗎?她隨口答道,是鄉下的親戚用。
她把成捆的廢報紙拿回家交給了老爸,楊老漢愣住了,這還是自己的女兒嗎?愣過之後,他嘿嘿笑了起來,說:“小三兒,爸請你吃羊羯子。”楊老漢是一片真心——
最反對他撿破爛兒的小女兒,居然主動幫他收斂破爛兒了,他真快活啊!快活之中,父愛竟突然就肥厚了。
老少三口就又吃了一回羊羯子。這一次,楊老漢沒有在火鍋裏涮羊肉片,而是笑吟吟地陪娘兒倆吮大骨頭棒子上的肉星,好像他從來就不拒絕這種美味,也好像他開始懂得保健了。
小女兒喜在心中,待機關的報紙堆到一定程度,她就又給老爸捆了回來。打這之後,居然成了她的一種習慣性行動。有一次她陪領導出了一次差,回來的時候看到報紙已被後勤工人斂走了,心中竟生出隱隱的一絲不快。
我怎麼會這樣?她不禁問自己。
往家裏帶報紙的時候,起初還編個理由,到了後來,她索性什麼話都不說了,盡管帶就是了。對她的做法,同事們頗不以為然,不屑的眼神,毫不遮掩地閃爍著。她竟能泰然處之,心裏想,我連後備幹部考試都能放棄,甭說吃你們幾個白眼了。時間久了,她的名利心居然也淡了下來,覺得她老爸的說法是對的——一個女孩家家的,沒有必要把心思全放在當官兒這種事上,隻要有份職業,能夠讓自己安身立命,就挺好。
她每天的心情都很好。內心安靜,笑容燦爛。
父女關係,竟漸漸改善了——女兒不再嫌棄老爸,老爸也覺得女兒到底是自己親生的,還是有共同語言的;他們之間的親情,深了起來。
一天,在那個車棚裏,小女兒給老爸當下手,為那些成堆的破爛兒分類。她幹得很投入,白皙的臉蛋上,細密的汗珠亮晶晶的,格外生動。楊老漢心頭一熱,說道:
“小三兒,你將來一定會嫁個好人家兒的。”
女兒一樂,“你可別這麼說,我這麼好吃懶做的,哪個敢娶呢。”
楊老漢聽出了女兒的話外之音,臉紅了起來,“嘿嘿,你可是國家幹部,別跟工人階級計較。”
“這你就錯了,國家幹部也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是平等的關係。”女兒逗他。
楊老漢也想幽默一下,但找不出詞兒來,嘿嘿地笑了半天,竟說出了這麼一句:“小三兒,老爸枕頭裏縫著一個存折,我想把它給你,幫襯你買套房子。”
“你舍得?”
“以前不舍得,現在舍得了。”
“為什麼?”
“我看得出來,我們小三兒還是有本心的。”
“爸。”小女兒動情地叫了一聲,然後平靜地說道:“存折你還是自己縫著吧。”
“嗯?”
“你的錢來得太辛苦,我不能要。”
“那你拿什麼買房子?”
“我自己攢。”
“怎麼攢?”
“撿破爛兒唄。”
“你可不能學我,你畢竟是國家幹部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