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品收購站在城南的一塊沙地,距羊坊小區足有三公裏的路程。但依楊老漢的感覺,居然轉眼的工夫就到了。他直感慨:明明是腳底無力了,怎麼一跟女兒鬥氣就精神抖擻了呢?看來人必須有對立麵——一有對立麵就要鬥爭,一鬥爭就會煥發出革命幹勁——
換句話說,人不能太順當了,不能太安逸了。想到這些,他的心情好了起來,覺得小女兒也有可取之處,在他的三個兒女中,是長得最像他,最受看的一個。
由於他是賣廢品的常客,這裏的人都認識他,過磅的人對他說:“楊師傅,你今天的臉色可有點不好。”
“瞎說。”他蹦出來這麼兩個字。
“我說,楊師傅,這大中午的,天兒太熱,你可得注意點身體。”那個人還是把關心送過來。
“甭管。”
這老爺子雖然脾氣有點倔,但過磅的人體恤他的年紀和勤勞,分量給他過得很足。他拍拍那人的肩膀,算是感謝了。他更堅定了自己的一個看法:這人一在低處,心眼兒就好。
由於感動,他一鼓作氣,又跑了兩趟,把車棚裏的東西都拉過來了。賣廢品的錢都是些毛票子,便把他貼胸的口袋撐得鼓鼓的,他覺得不安全,順勢拐到小區門口的一家銀行,存了起來。
把三輪車放進車棚,他在放廢品的地方站了一會兒。雖然那個收破爛兒的人沒在麵前,也是站給他看的。意思是說,你到底是精明不過我哩。
上樓的時候,腳底突然又綿軟起來,接下來又是天旋地轉,一片碎花。
很想停下來,但心裏有個聲音命令他:必須躺到床上去。
一躺到床上,立刻就失去了知覺。
再醒過來的時候,已到了後半夜。老伴和小女兒都守護在床前,眼神都是那麼莫名其妙,憐、怨交織,極不質樸。他難為情地笑一笑:“我這是怎麼了?”
“你自己知道。”老伴的口氣很不溫柔。
小女兒把他的頭托起來,冷冷地說:“吃藥。”
“吃什麼藥?”
“牛黃清心。”
“吃它幹嗎?”
“預防中風。”
“這藥可貴。”
“當然,比你那堆破爛兒要貴多了。”
這話在楊老漢的心尖兒上切了一刀,“不吃。”他掙脫了小女兒的手,把頭重重地放在枕頭上。
“怎麼,你還有理了是不?”小女兒不允許他任性,又把他的頭托了起來,甚至還要撬開他的嘴巴。
楊老漢猛地坐了起來,“我自己吃。”
親情刻薄,不從為尊。為什麼還是要順從?連他自己都感到納悶。
吃過藥,能安靜地躺在床上的時候,他立刻就明白了:他的確不能躺倒,放廢品的地方已經空了,必須有新的貨色來補充。
楊鳳德老漢躺到了第二天中午,躺得有些不耐煩。他起身在地上走了兩遭,發覺自己的頭已經不暈了,便兀自笑了起來。到底是飽經風吹日曬的身子,底子好哩。
他輕輕地拉開一道門縫,聽到另一個房間的電視裏正動情地道白。覺得那娘兒倆已被劇情吸引了,便悄悄地溜出門去。
下了樓,他直奔就近的一個垃圾箱。那個箱子比較深,他的半個身子都鑽了進去。這個情景被跟蹤而下的小女兒看到了,她羞惱極了,想上前把他薅回來。但剛要探出身子,自己的後背卻被另一股力量薅住了。回頭一看,是媽。媽對她小聲地說:“就由他去吧,不然他一生氣,真的彈了弦子中風),那就不好辦了。”
娘兒倆上樓去,在陽台上偷偷地望著他。
見到楊老漢從垃圾箱裏掏出來一些東西:兩個紙箱子,三個罐頭盒,四聽易拉罐,五個啤酒瓶,還有一條斷了接頭的破皮帶。他高興於自己的所得,興奮地搓弄著自己的雙手,得意得像個孩子。
“我怎麼會有這麼一個爹!”女兒嘟囔道。
“嗐,他就是這麼個人兒,你又不能換個爸。”媽說。
女兒聽得出來,媽的話表麵是附和,實際上是反駁,便氣哼哼地說了一句:“都是你慣的。”
楊老漢依次把這幢樓的垃圾箱都掏完了,興致就更高了,他索性騎上三輪車,朝別的區域駛去了。
媽對女兒說:“你去跟著他。”
女兒撅撅嘴,“我不跟。”
“他究竟是你爸,又剛鬧過毛病。”媽有些不高興,“你不跟,我跟。”
媽一輩子都沒學會騎自行車,怎麼跟?小女兒不情願地走下樓去,騎上自行車,心情複雜地尾上去。
楊老漢把整個小區的垃圾箱都翻騰遍了,三輪車上的收獲晃晃悠悠的,很壯觀。他從容地蹬著車子,哼起了一支哼了一輩子的京西俚曲——
小河邊有隻缸哩,
缸是木缸。
缸前蹲著個人兒哩,
人是他二大娘。
二大娘她來淘米哩,
糙米鬧(淘)得黃。
它怎麼就這麼黃哩,
恓惶得心裏忙。
忙上前咬句話哩,
一屁股摔破了挽褲襠。
當個哩當,當個哩當……
他唱得旁若無人,俚詞兒便清晰地鑽到小女兒的耳朵裏,她的臉兀自燒起來,心裏不由得罵了一句:“真是個老不正經!”
哼小曲哼到街心花園的涼亭前,車子突然站住了。他不停地向那裏張望。
那裏坐著一對戀人,很年輕的一對。他們吃著小吃,喝著飲料,有說有笑。他們情濃得旁若無人,男的甚至把嚼過的東西喂到女的嘴裏去。
楊老漢搖搖頭,嘿嘿地發笑。本來無意識的笑,傳過去之後,就變成了別有用心的窺視。
“有人在偷看。”女的提醒男的。
“誰?”男的問。
女的朝這邊努努下巴,“那個糟老頭子。”
“什麼年紀了,還這麼花。”男的朝這邊瞪了一眼。
由於掃了興致,兩個人站起身,悻悻地走了。
二人剛一離開,楊老漢就從車上翻身而下,像搶占陣地一樣,急迫地衝了上去。
再踅回來的時候,他手裏拿著幾樣東西:人家墊屁股用的兩張報紙,兩聽還有殘留汁液的鮮橙多易拉罐,還有半卷衛生紙。
他樂得合不攏嘴。雖然在垃圾世界裏徜徉了那麼久,取得了那麼大的成果,但這麼點小小的收獲還是給他帶來了那麼大的快樂——什麼人呢。
尾在他身後的小女兒卻有別樣的心情,她心頭一酸,眼淚居然在眼眶裏打起了轉轉。
她預感到,她的老爸,早晚得鬧出毛病來。
半年後的一個下午,她的心緒異常煩亂。因為後天就要參加後備幹部資曆考試了,要看的書、要背的概念很多,她覺得時間太緊,有些著急。正在這個時候,她接到了鄰居的一個電話。鄰居說,三丫頭,你快去吧,你爸住院了。
預感終於應驗了,楊老漢果然中風了。
她趕到醫院,看到老爸躺在監護室裏,手上打著點滴,鼻孔裏插著吸氧的管子,以為不成了,喊了一聲“爸”,便撲在老人的身上,失聲痛哭。
老媽拍了拍她的後背,“別哭了,他已經被搶救過來了。”
聽了這話,她戛然止了哭聲,倏地站了起來。看到老爸細眯的眼睛裏,眼神是清澈的,她不禁轉過臉去。她難為情死了!平常時,父女倆總是鬥嘴,好像誰也看不上誰,尤其她這個做女兒的,對老爸有掩飾不住的嫌棄,似乎感情已逝去了。但在這個特殊的時刻,這下意識的爆發,使她發現,對老爸,她原來是愛的。為了這個意外的發現,她感到羞愧。
楊老漢發出一聲嗚噥。
他雖然神誌清醒,但暫時還沒有恢複語言能力,他是在向女兒打招呼。
女兒轉過身來,“都是因為你不聽話。”
老漢咧了咧嘴,那是在笑。
她向主治醫生去了解情況。醫生告訴她,多虧了老漢的身體素質好,已經安全度過了危險期,在監護室裏再觀察兩天,如果沒有反複,就進行常規治療,估計用不了十天,就可以回家調養了。怕她擔心,醫生強調了一句,“我看問題不大。”
既然問題不大,她開始考慮護理的技術問題。
老媽也七十多歲的人了,心髒又不好,不能讓她擔驚受累;哥哥出差了,也趕不回來;至於姐姐,外甥女正要中考,是個關鍵時期;她本人也要應付後備幹部資曆考試,也不好脫身。她當著病人的麵,跟老媽商量,最好是請個護工。
楊老漢一聽要請護工,又不停地嗚噥起來。
她知道那是老爸在表示反對,便對他說:“不是我不想伺候你,而是我要參加後備幹部考試,你要知道,這對機關幹部意味著什麼?意味著能不能有個好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