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英的背影也很不好看,臃腫得失了女人的身形——
也是他媽的吃肉吃的。賈小千愈加鬱悶,他想著,無論如何得發泄一下。在尋找目標的時候,在門柱上竟發現了一隻飽滿的蜥蜴。他以為是死的,因為蜥蜴是夏蟲,是不會活在寒冷的冬季的。但定睛一看,蜥蜴的尾巴還一翹一翹的,做著生命的證明。他還是不敢肯定,便大聲地咳了一聲。受了驚動,那隻蜥蜴向前移動了一段,聲波消落,它又懶懶地止在那裏。這他媽的東西,生不逢時,也膽大得不怕人!賈小千很是不平,惡狠狠地摁過去兩個指頭,想把它一下子撚死。打擊就要落在身上的時候,蜥蜴突然朝遠處躥去,煙一樣跑得沒影了。他隻撚斷了它的一截尾巴。尾巴落在他的腳下,還蠕動不止。他抬起腳來,想重重地踏上去,但他一下子想到了老輩子的一個說法——
千萬別打不僵之蟲,便說了一句:“老子不跟你治氣。”很有同情心地把腳放下了。他的手指很銳利地疼了起來。剛才用力過猛,戳著了。他不停地用哈氣噓著手指,疼痛未曾徹底消減,但是他的心情卻平靜多了。
他像什麼也沒發生似的、堆著滿臉的笑容又回到了屋裏。
這時,賈小萬正忙著生火,見賈小千的樣子,很是詫異,心裏說:“這個人,真是無可救藥,沒皮沒臉。”
賈小千說:“哥,這點小事,不用勞您大駕,還是我來吧。”他居然用了“您”字。
賈小千埋頭生火,把賈小萬晾在了一邊。
賈小萬躺也不是,坐也不是,覺得訓斥完別人之後,總得做點什麼才是。他巡視了一番之後,發現煙熏火燎之下,屋裏的家具上落了一層塵土,便心頭一亮,找來了一團抹布。賈小千察覺了他的意圖,一把將抹布奪了下來,“哥,這可使不得,還是我來吧。”
賈小萬覺得呆在屋裏有些別扭,便走出去遛彎了。
賈小千一邊生火,一邊擦拭家具,臉上汪著屬於自己的笑。他對自己說:“我是屋子的主人,屋裏的事兒哪能用旁人插手呢。”
爐裏的劈柴均勻地燃燒著,屋裏漸漸地有了溫度;溫度一上來,火焰燒得更起勁了。難剃的爐子,終於如願地生著了。
新放上去的一塊生煤,已紅了一半,他又續了一塊,上躥的火苗暫時隱忍下來,他知道,用不了多久,本性向上的火焰就再也壓不住了。
他搬過一把椅子,坐在爐邊,像欣賞春花綻放一樣,看著火苗往上爬。他眼仁裏的火光一閃一閃的,竟忽閃出爸的影子。
那年圍著肉鍋等爸,等得連肉香都聞不到了,還不見人回。被巴掌打出的怨恨漸漸變成了牽掛,“爸到底是怎麼了?”小哥仨麵麵相覷,在肉的欲望之外,生出對親人的呼喚。
媽不再瞭望,呆呆地坐在炕沿上,像失去了知覺。因為她沒往好處想,因為她知道,爸去的地方是一般人不敢去的懸崖峭壁——在那種地方有一種值錢的東西——
寒號鳥的糞便,一種名貴的中藥:五靈脂。五靈脂賣到山外的供銷社,可以換來現錢,可以買到口糧。這個年關,雖然鍋裏還有幾塊肥肉,但過了年就虧糧了。臨出門的時候,媽勸爸,還是平平安安把年過了,再去也不遲哩。爸說,怎麼不遲?虧糧的又不僅咱一家,都打這個主意,一起跑到山上去,能弄到幾把五靈脂?得搶先下手。媽說,那咱哪兒也不去,大不了咱就去借糧。借?借,還不得還?依咱的脾氣,既不想背包袱,也不願欠人情。爸的意誌很堅定。
天都大黑了,門嗵地被撞開了,裹著一團寒氣,爸跌了進來。肥脹的一隻口袋,滾到肉鍋旁,止住了。爹癱仰在地上,臉上凍著一團怪異的笑。媽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爸的厚棉褲的兩個膝蓋都磨破了,棉花外翻著,上邊洇著的血,出奇的紅。媽大叫了一聲,撕開大襟,把爸的腿緊緊地攬進懷裏。
那個年關的肉啊,都香到骨頭裏去了!
賈小千咂咂嘴,一邊回味著,一邊往前挪了挪椅子。爐火烤得他渾身犯懶,但七竅卻異常清明。“爸那個人啊!”他搖搖頭,感到爸真是條漢子。
賈小萬回來了,見賈小千很自得地坐著,揶揄地一笑,“著了?”
賈小千懶懶地抬抬眼皮,一笑,“著了。”
他突然覺得這樣做有些不妥,趕緊站起身來搬過一把椅子,“哥,你坐。”
哥倆坐在爐邊,半天沒有一句話。你咳一聲,我咳一聲,都覺得有點不對勁。
還是賈小千沉不住氣,說道:“哥,你以後再來,別弄那麼多東西了,托你的福,我這兒真的什麼也不缺。”
“別想那麼多,又不是自己花錢買的。”賈小萬坦誠地說。
“這我知道。”
“既然知道,用就是了。”
“不過,哥你也知道,咱這號人就怕糟踏東西,比如你弄來的成扇的肉,怕擱壞了,就可勁地吃,到了最後,不是為了解饞,成了為吃而吃了。”賈小千拍了拍肚子,“你看,都吃了這麼一個大肚囊子,幹點活就喘。我現在琢磨著,你說這人,吃那麼多肉幹嗎?”
“不送你,那我送誰?”
“送誰都成,送誰誰不說你好?”
“那倒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