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有媽在,所以每逢雙休日和節假日,賈小萬都要帶著全家過來,而且桑塔納的後備廂裏總是裝來許多東西,包括整箱的酒,整扇的豬肉。起初他還感到過意不去,對哥哥說,你兄弟這兒什麼也不缺,就別總惦記著了。賈小萬嘴上說好吧好吧,但依舊是該帶什麼還帶什麼。賈小千心裏很不舒服,覺得在哥倆之間,多了些親情之外的東西。
賈小千的媳婦蘭英好像沒心沒肺,每到賈小萬來,她都要第一個衝出門去,堆著滿臉的笑幫著卸東西。哥哥一家人落了座,她忙著沏茶倒水,然後轉身就下廚房。起初大嫂還張羅著跟她一起置備飯菜,蘭英慌忙攔下,“使不得,使不得,大哥大嫂為我們操那麼大的心,還不該吃兩頓現成飯。”到了後來,這一切成了理所當然的事,大嫂連表示一下的姿態都沒有了,大哥喝茶抽煙,她悠閑地嗑瓜子。
“蘭英,你的清炒蝦仁是不是沒勾芡?”大嫂的筷子停在半空中,笑著問。
蘭英的臉一下子紅了,“我就知道炒西藍花得勾芡,不成想炒蝦仁也要的,瞧我這人。”
賈小千也有些難為情,瞪了蘭英一眼,“去回回鍋。”
蘭英也瞪了他一眼,“你懂什麼,一回鍋,蝦仁就老了。”
嫂子依舊笑著說:“蝦仁皮實,不會老的。”
“就你事兒多,蘭英怎麼炒怎麼好。”賈小萬好像要調和一下,但說話的語氣顯得很不耐煩。
嫂子雖然還是笑著,但筷子卻重重地摜在桌子上,“瞧你們的哥,剛當個鄉長就不讓人說話了。”
蘭英嚇壞了,“大哥大嫂,你們千萬別生氣,我現在就去回鍋。”
蝦仁重新上到桌麵之後,大嫂謹慎地夾起了一隻送入口內,臉上內斂著的一對酒窩馬上就綻放得燦爛了。對蘭英說:“你看,味道就是正點。”
蘭英迅速地予以回應,夾起的那隻蝦仁還沒有完全送入口中,就嗚噥著說道:“嗯,沒錯。”
嫂子看一眼大哥,對賈小千說:“小千,你嚐嚐。”
賈小千伸出筷子,夾起的卻是一大塊五花肉,“嘿嘿,嫂子,我吃不慣那個,隻稀罕這個。”
嫂子被他的憨態逗樂了,賈小萬的臉上卻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鬱。
和美的聚餐完畢,蘭英首先站起身來說:“你們都別動,我來收拾碗筷。”
嫂子說:“那就辛苦你了。”
蘭英說:“瞧您說的,咱幹不了別的,還不能幹點這個。”
賈小千看到,嫂子把臉盆裏本來很清淩的水倒掉,從水龍頭那裏又接了半盆新的,有模有樣地淨完手,打開隨身帶著的一個坤包,拿出一支細圓的什麼膏,擠在手上,反複搓弄一番,兩隻手變得很白很嫩。
他下意識地來到蘭英身邊。蘭英以為他要幫自己洗碗,便說:“你也歇去吧,這裏不用你。”賈小千看了一眼她紅腫粗糙的一雙手,沒好氣地說:“別自作多情。”
餘波未盡,哥哥一家人下一次來的時候,細心的嫂子竟給蘭英帶來一本菜譜,弄得賈小千心裏久久不能平靜。再開支的時候,他帶著一股義憤,給蘭英買了一盒名牌化妝品。當蘭英得知就這麼小小的一盒化妝品,差幾塊就上千了,她哭笑不得,跟他鬧了一場。賈小千被激怒了,把化妝品摜在地上,用腳狠狠地踩。好在那化妝品是牙膏體的包裝,雖然被踩得變了形,但裏邊的製劑卻沒有泄漏而出。蘭英每天早晚都要像完成任務似的在手臉上塗抹一番。看到賈小千譏諷的表情,蘭英說:“別以為我是在領你的情,我是心疼那錢。”
“你可真賤!”賈小千心裏說。他之所以沒有說出來,不是給蘭英留麵子,而是給自己。因為在他農民的意識裏,女人是男人的影子。
送過一句“我信”之後,賈小萬翻身下了床。他看著冒煙的爐子對賈小千說:“你可真行,你明明知道我多喝了幾杯,得眯上一覺,你卻用爐煙熏我,你是怎麼回事?”
賈小千嘿嘿一笑:“哥,真的對不起,我也是為了你好,怕凍著你。”
賈小萬不耐煩地擺擺手,咳嗽起來。
他蹲下身去,一眼就看出了爐子生不起來的症結。“你會不會生爐子?”由於沒睡好覺,心中懊惱,語調失控。
“嘻嘻,我都挺大個人了,哪能連個爐子都不會生?”
“會生個屁!”
隨著大哥的一聲屁,做弟弟的哆嗦了一下,身子立刻就矮了下去,眼裏一團迷惘。
“你生的是蜂窩煤爐子,而不是傳統的地爐子,爐條上得先擱一塊燒焦了的蜂窩煤,不然剛生成了的炭火就全漏下去了。”看著弟弟委瑣的樣子,他又補充了一句,“你到底有沒有腦子?”
賈小千的心被紮了一下,本能地睙乎(京西口語:瞪)了哥哥一眼。
“怎麼,還不服氣?”賈小萬的臉色很不好看。
賈小千趕緊堆出一臉的諂笑,“哪兒敢呢。”
賈小萬的臉色還是不好看,繼續說道:“你不從自身找原因,反而怨爐子,讓我說你什麼好?嗐,我算是知道了,什麼是‘慫(讀sóng)人大脾氣’。”
這等於是在說,我看了,你除了有一個壞脾氣,什麼正經事也幹不了。
當啷一聲,賈小千手中的斧子掉在了地上。
這哪裏是哥哥對弟弟說話,像是上司在訓斥一個下屬。
賈小千不能承受,但又不好發作,一聲不吭地走出門去。
到了大門口,他倚在水泥門柱上發愣。他媽的,好日子是你給的,但是,好歹咱們是親兄弟,跟你的下屬是不同的。他心裏很不是滋味,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眼淚落盡之後,他覺得眼瞼有些冷颼颼的,便用沾滿煙塵的手狠狠地揉了兩下。一張幹淨的臉,立刻就花了。正這時,蘭英走出門來,她要去倒垃圾。見狀,不禁撇一撇嘴,“你可真成,一幹活就掛相。”他真想上去扇她一個耳光,但立刻就忍住了——真是奇怪,這個瞬間,他心裏竟生出來一個從來沒有過的念頭:這個女人也不容易,她是勤勞而無辜的。他嘿嘿一笑,“倒你的垃圾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