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世象 第四章 溫暖(1 / 3)

第二卷 世象 第四章 溫暖

賈小千蹲在地上生爐子。

他覺得自己的肚子真是礙事,蹲下去之後,成堆的脂肪往上拱,擠得胸腔狹窄,心髒不敢正常跳動,便不停地喘。他苦笑了一下,“都是好日子鬧的。”他對自己說。

所謂好日子,就是每日都能吃上五花肉。五花肉最好的吃法是在鐵鍋裏燉,能汪出油來,看著就香。他吃的時候,喜歡用手抓,他覺得一邊咀嚼肉塊一邊吮吸指頭上的油,才真叫吃肉,才真叫香。

他也知道這是毛病,但是改不了了。因為這個習慣是個下意識的生理反應。小的時候,家裏窮,一年下來,隻有在年三十晚上才能吃上一頓燉肉。說是燉肉,其實鍋裏六七成以上是粉條子。但被油浸得很有樣子,比肉還肉。肉鍋剛離開火,他、大哥和弟弟就圍上來,看著鍋裏繼續的沸騰,不停地咽唾液。媽“哭”了一下——

他們當然知道,媽那是在笑,但是表情淒苦,比哭還難看。“真沒出息,厭氣!”她歎息道。厭氣,是京西土話,指卑賤的饞。雖然被挖苦著,小哥仨還是幸福地傻笑著,因為他們知道,用不了多大工夫,鍋裏的東西會實實在在地香到自己的肚子裏去。

“不要貪嘴,等你們的爸回來。”媽撂下一句話,踅出門去,瞭望他們的爸去了。

他們的爸也真不容易,白天在堰田上苦累,晚上卻沒有沾油星的吃食,睡到夜半,饑腸轆轆,便摸黑到漬菜缸裏撈一根醃蘿卜。嚼菜根的聲音過於響脆,把土炕上的人都弄醒了。以為是鼠齧板倉裏的玉米,賈小千機警地拉動了燈繩。黃光之下,他們發現,是光赤赤的爸慘白地蹲在菜缸跟前。

爸難為情地衝醒了的一群眼睛舉一舉他手中的蘿卜,笑一笑。他們看到瘦津津的爸那個男性物件竟出奇地肥大,都下垂到地上了,很是醜陋。心中為他難堪,哥仨幾乎是一個步調,均把伸出的頭縮進被窩裏。他們這時覺得,這個爸真不像個爸。

肉香把胃都勾引得疼痛起來,卻怎麼也不見爸回來,竟隱隱地恨起來——

既恨爸,又恨肉。真想暴動,把鍋裏的東西哄搶一空。媽不時地踅回來一趟,叮囑一句:“不要貪嘴,一定要等你們的爸回來。”

胃疼得有些難以忍受,小哥仨互相瞧了一眼,竟不約而同地把手伸進肉鍋裏。每人抓起一把,狠狠地塞進嘴裏。媽正巧踅回來,大叫一聲,就把巴掌狠狠地打過來。賈小千站在外側,他的後背首先承接了這巴掌。在猝然的打擊之下,他喉嚨裏的那團肉,噗地噴出來,不偏不倚,又飛回鍋裏。在這個瞬間,那哥倆嘴裏的肉得救了,整個都吞進肚裏。雖然也相繼遭受了巴掌的打擊,但他們一點都不委屈。賈小千委屈得不成,眼淚沒法控製,竟至連眼前的那鍋肉都看不見了。好像是為了找到一種平衡,一邊汪著眼淚,一邊開始吮吸抓過肉的手指。吮來吮去,幾個手指都“大”了起來。油香淡下去的時候,他恨不得把手指咬下一根來。

病根就這樣坐下了,再吃肉的時候如果不抓著吃,就像無肉。

好日子來臨之後,他天天吃肉,竟至吃出了一個大肚子。他媳婦曾勸他,你得學學人家城裏人,正確的養生方法是少吃肉多吃素,多運動,身體健康,能長壽。賈小千說,操!少給我講城裏人那一套,他們擦嘴還用衛生紙呢。媳婦又說,電視上都說了,富人是吃菜的,隻有窮人才吃肉呢。咱折子裏好歹也有幾個錢了,得講點身份了。他瞪了媳婦一眼,操!我從來也感覺不到什麼身份,一輩子都是窮人。

或許是劈柴有些濕,明明是著起來了,可一直起腰來,火就滅了。著著滅滅,爐子沒生成,卻弄了滿屋子的煙。他已喘不均勻,拚命咳起來。很想放棄,但又怕被媳婦罵無能。媳婦在東配房裏正在收拾碗炊,像宣告她勤勞一樣,弄得聲音很響,雖隔著兩重門,也聽得很真切。便對自己說,再試一次,再他娘的不著,就甭怪我不客氣了。這一次,他在爐條上放了兩大把麥秸,然後再把劈柴輕輕地架上去。臨點火的時候,他突然想到了什麼,把火柴扔在地上,出去了。回來的時候,拎來一個二鍋頭酒瓶,酒瓶裏有足足三兩酒。略作沉吟,把酒全淋在劈柴上了。他得意地一笑,劃著了火柴。轟的一聲之後,燒得劈劈啪啪一陣山響,有不可遏製的勢頭。他陰鬱地笑著,“有什麼了不起的,不就是生個爐子嗎。”

但是,一陣旺燒之後,火漸漸地又熄了,剛形成的一點炭星,也從爐條的間隙滑落到爐盤之上。上邊的劈柴被熏烤著,生死不得,吱吱地冒著青煙。

賈小千惱羞成怒,抄起劈木柴的斧子,對著爐子大叫:“我砸了你信不信!”

“我信!”從屋角裏傳來一個聲音。

賈小千嚇了一跳,他才想起,屋裏的床上,還躺著一個人,是他的哥哥賈小萬。

賈小萬當著這個鄉的鄉長,是賈小千生活的靠山。賈小千原來分了五畝地,但水電、種子、化肥,包括農機作業,費用都高,辛辛苦苦一年,到了也弄不了幾個現錢。所以,家底還是清淺得很,雖然集貿市場上的肉價一直不高,他還是沒有想吃肉就吃肉的條件。賈小萬讓他把地轉讓了,把他安排在鄉修配廠當工人,他的媳婦也進了服裝廠,兩個人每月的進項,加起來足足有兩千元。他可以隨便吃肉了。

所以,賈小千的好日子,是他的哥哥賈小萬給的。

賈小千心中有數,但嘴上從來不說感謝的話,他覺得一母同胞,再說那樣的話,可恥得很。爸去世以後,他把媽接了過來,對賈小萬和賈小百說:“你們住的都是樓房,出入不方便,咱媽也住不慣,就讓媽跟我過吧。”這是個順理成章的建議,就通過了。從此,賈小千欠賬的心妥帖多了,因為他覺得賈小萬幫襯他,其實是在孝敬老家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