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本紀 第三章 無為(3 / 3)

父親解開口繩,兩隻被捆縛著的母雞見了日頭。“真雞巴的瘦。”領導說。

“一孵出來就沒吃過糧食,能不瘦?”父親為雞們抱委屈。

領導擺擺手,“你拿回去吧,我不能被你腐蝕了。”

“領導,我問你,我聽沒聽話?”父親是指自己的工作表現。

“你表現得不錯。”領導說。

“那好,你這次就得聽我一回。”

“聽你什麼?”

“請你撩開褲腳子。”

領導很納悶,“你說事兒就說事兒,讓人家撩褲腳子幹什麼?”

“你撩就是了。”父親堅持道。

領導撩起褲腳子之後,一雙小腿超常地肥,皮膚亮亮的,緊繃繃的,隻要稍稍摁一下,肯定會破的。

父親歎了一口氣,“都這個樣子了,還擺領導的樣子。”

領導的腿是營養不良造成的浮腫,因為領導之上還有領導,他比父親強不了多少。

領導的眼圈立刻就紅了,他被突然浮出水麵的溫情擊中了。

接下來他們討論了村裏的事。

父親說:“村裏糧食歉收了,明年一開春留下籽種,口糧就沒了,瓜菜代,榆皮麵,狗日的們一定都得浮腫了,到了那個地境,他們還不把我當成老母雞吃了?”

領導說:“你雞巴的真不容易。”

父親的眼圈也立刻就紅了,但他還是很節製地說了一句:“咱們誰容易?”接下來他就提出了享受國家救濟,吃返銷糧的問題。

“我就知道你沒憋著好屁!”領導站了起來。

“我們大隊的情況符合國家政策,也不會讓你犯錯誤。”父親也站了起來。

回到家裏,母親黑著臉對他說:“咱家的母雞不見了。”

“你再找找。”父親說。

“都找遍了,就是找不見。”

“那就別找了,肯定進了狗日的肚子了。”父親解釋說,“你想想,咱整日地算計這幫社員,社員們還不反過來算計咱?”

“那我就站在高台上罵一頓,出一口氣。”

“別罵了,這幫狗日的肚裏都有怨氣,咱惹不起哩。”

因為領導答應了吃返銷糧的事,父親找到了當支書的感覺,這等小事已不在話下了。

辦妥了吃返銷糧的事,的確給父親爭來了麵子,社員們開始無原則地擁戴他。比如他與母親吵架,他們總會把起因歸罪於母親。我有自己的想法:整日裏與土地打交道的人,卻掙不來養活自己的糧食,還要向國家伸手雖然返回的都是成色欠佳的玉米),這樣的威信是可恥的。所以,我更有理由不參加勞動了,隻埋頭讀書。那時的課程真是淺顯,到了不值得用功的地步。便盡可能地搜尋課外讀物。支書的特權使父親訂閱了“兩報一刊”,但他隻是草草地翻一下,記下一些標語口號,能夠糊弄那些狗日的就成了。之後就被我據為己有,油燈之下,悉數通讀,認識了大量“多餘的”字,長了大量“多餘的”見識,覺得自己不屬於這個小地方,早晚要走出山外,自食其力,去吃大白饅頭。

父親知道我瞧不起他,說:“你襠下無毛,就充聖人了,你是誰的兒子?”

我說:“你說是誰的就是誰的吧。”

“你個臭德行!”雖然罵了我,他依舊放任我糟踏他的燈油。母親對他說:“你這是圖什麼,就圖出個逆子?”

“家有逆子,百年興旺,就怕他逆不到家哩。”父親的話,讓我高看了他一眼,覺得他到底是與別的社員有一點不同的。

奇怪地,吃上返銷糧,不再為吃飯發愁之後,父親和社員們反而對糧食的事比以前更有熱情了。數九寒天,本來應該是“貓冬”在屋——

窩在熱炕上的時候,他卻把社員們趕到梁峁上去,打著紅旗,開山造田。

“大幹三年,甩掉吃返銷糧的窮困帽子。”一直糊塗為官的父親,居然有了清晰的路子。

古老山川,老棉襖一樣厚實的清靜,從此就破了。號子聲,錘鏨聲,爆破聲,響得一塌糊塗啊。

一個冬天過去了,梁峁上還真的造出了幾塊梯田。梯田平闊、勻整,那窄窄的堰田與之相比,真是猥瑣。公社領導在這裏召開了“三級幹部”(公社、大隊、生產隊)現場會,這個村子,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尊嚴。

在我家吃派飯的時候,領導對父親說:“看來,讓你們大隊吃返銷糧,算是吃對了。”

父親要到縣裏去介紹經驗,他對我說:“小子,借用一下你肚子裏的墨水,給老子整篇稿子。”

“不借!”我斷然拒絕。

嘿嘿,父親涎笑著,“別拿糖。”

“就是不借!”我依舊拒絕。

父親的笑容刷地凝固了,給了我一個耳光。

這時的父親,已非昨日,他有脾氣了。

三天之後的深夜,他回來了,一進門就喊,“孩子他媽,快把油燈點上。”

點了油燈。

他繼續喊,“快把飯桌放下。”

放下飯桌,他迫不及待地把手中拎著的一條布袋子往上一掄,滾出一大片饅頭。

在縣裏介紹經驗,住招待所,招待所每頓供應四個白饅頭,他把自己的那一份從牙縫裏撙了下來,偷偷地帶回來了。

“孩子他媽,還有剩粥沒有?可把我餓壞了。”

守著一堆饅頭,他把整個粥鍋端起來,大張了喉嗓,一股腦地灌下去。

“你呀!”母親喉頭哽咽,淚流滿麵。

“狗日的!”我心情複雜,把探出的腦袋,狠狠地縮到被窩裏去了。但是,一個信念更堅定了:要想不這樣吃饅頭,自己須有出息哩。

開山造田,爆破是個關鍵環節。一般的莊稼人,常年握鋤把子的手,粗笨,愚鈍,在炸藥、雷管和導火線之間,顯得吞吞縮縮,無所適從。然而愛出幺蛾子的扁兒,卻很快就琢磨出門道,因而就脫穎而出,成了專職的放炮員。

他居然成了一個人物,大家感慨不已。

人們打炮眼的時候,他躺在草窠子裏吹口哨。大家都煩他。自家整天揮汗如雨,可人家身上連個汗星都沒有,而且還掙最高的工分。扁兒知道這些人的心思,走起路來故意弄得吊兒郎當的,一點正形都沒有。人們的心裏就更不是滋味。

但能說人家什麼呢?

人家一進入爆破區,一袋煙的工夫就把用了老半天才打出的炮眼都裝填好了炸藥,一轉眼的當口,一排的導火索都精確地點燃了,然後還不慌不忙地巡視一番。在為他揪心的時候,他已穩穩地站在人群裏了。他撤離的過程,眾人的眼睛居然都沒看見。就像一條老狐狸,剛才還在獵人遙指的槍口下,還沒來得及扣動扳機,就突然出現在獵人的腳下了,狠狠地咬上你一口。

他不可替代,就像山裏一百年才出現一條老狐狸一樣。

人們有節製地敬慕他。因為敬慕背後,是嫉妒,是老大的不甘心。

第二年的冬天就要過去了,山上的梯田已經連接成片,再用一個冬季,整座山就拿下來了。父親的嘴裏,有了喝燒酒、吃燉雞的味道。他想,無論如何,扁兒是不可少的,得動員這小子入黨,將來當個大隊幹部。在父親的意識裏,這時已有了一個明確的認識:老實人是當不了幹部的。

那天,扁兒居然穿了一件隻有在年節才舍得穿的整齊的建設服,四個衣兜裏鼓鼓囊囊地裝著東西。人們很納悶:這麼一個煙塵匝地的地境,你穿得這麼好幹嗎?

一排炮響過之後,人們擁著要走出掩體。扁兒壓一壓手,“別動,好像還有一炮沒響。”

大家站住了,他卻躍出了掩體。父親叫了一聲,“別逞強好不好?”

扁兒回頭笑笑,“沒事兒,我有把握哩。”

這次,人們真切地看到了他是怎麼跑上山頭的。他弓著腰,屁股撅得高高的,樣子一點也不好看。

人們搖搖頭,跟狐狸比,他還差遠呢!

接著就聽到沉悶的一聲響,大家臉上的嘲弄,就凝固了。

跑上去一看,扁兒果然就倒在地上,一塊石頭從腹部把他穿透了。他渾身抽搐著,嘴裏還能含混出一個聲音:“支書,支書……”

父親俯下身去,想聽清他說什麼。他說:“終於出事兒了……”

之後,頭一歪,不動了。他的臉上,居然沒有痛苦,怪怪地笑著。

人們很慚愧,跪倒了一片。“扁兒!”

公社領導很快就來了。

他鐵青著臉,對父親說:“我撤了你!”

“你不能撤我!”父親狠狠地抹了一下眼角的淚水,低沉地說。

“為什麼?”

“要奮鬥,就會有犧牲。虧了你還是領導,怎麼連這個都不懂?”

“你?”

兩個人僵在那裏。

還是父親首先打破了僵局,他矮下身去,蹲在地上說,大幹三年,甩掉吃返銷糧的窮困帽子,我是跟你立了軍令狀的,你要是把我撤了,誰能接著幹?

社員們也跟著他齊刷刷地蹲在了地上,是哩,是哩,你撤了他,誰能接著幹?不能接著幹,扁兒同誌,就白犧牲了。

領導思忖半天,無奈地搖搖頭,說,操!接著幹就接著幹,不過,要扣除你一年的工分,留黨察看一年,做個代理書記,以觀後效吧。

時間到了七十年代末,村裏有了電燈。

是那個拉過練的毛紡廠到村裏支農,幫著架上了高壓線。這城裏人到底是有良心的,那雞蛋湯沒白讓他們喝哩,社員們說。但父親認為,村裏能通上電多虧了有那個柯湘。柯湘在他們造梯田的時候,嫁給了毛紡廠的廠長,能吹枕頭風了。在明亮的燈光之下,他大大方方地打開那個紙包,竟是柯湘的一張照片。母親一把搶過去,玩味了半天,平靜地說:“她真是好看哩。”

這一聲讚美讓父親很受用,在母親的屁股上捏了一把,“好看是好看,就是不中用。”

即便整日吃粥,母親的屁股也很肥,用父親的話說,像個碾盤。母親知道父親這是在稀罕自己的,便說:“都讓你中用了,天下就亂了。”

通電之後,父親帶著社員建了一個揚水站,把小河裏的水引到了梯田上。他覺得梯田迎著日頭,光照長,是可以種麥子的。麥子收獲之後,竟每畝僅一百幾十斤的產量。有人說,產不了幾把白麵,真是勞民傷財。操,這麼個破村子,什麼時候有過財?父親反駁說,到底我們是吃上大白饅頭了,傷財也是值的。

新麥子打下來的時候,父親把公社領導請來了,讓他嚐嚐鮮兒。嚐過鮮兒之後,父親問,你看我們能不能摘下吃返銷糧的帽子?

領導想了想,說,摘它幹嗎?國家也不在乎你的這幾粒糧食。

父親明白這話背後的意思,這梯田上死過人,於心不忍。

兩個人半天沒說話,空氣顯得格外滯重。

“我該走了。”領導欠起了屁股。

父親擺擺手,“再坐一會兒,我有話要講。”

“講。”

父親吐了半天唾沫,半個字都沒吐出來。

“有話就說,有屁就放。”領導不耐煩了,催促道。

“這個支書我想辭了。”父親終於講出話來。

“你癔症了是不,幹得好好的,為什麼突然就辭了?”領導站了起來。

“孩子考上了縣裏的重點。”

“這跟你辭職有什麼關係?”

“他要花錢。”

“當了這麼多年的支書,就沒一點積蓄?”

“嘿嘿,成年掙那麼一點工分,年終結算,扣除口糧錢,還該隊裏的,我能有什麼積蓄?”

“你真是死心眼兒,就不能‘變’出點錢來?”

“都是一幫窮人,沒幾滴油水,一有那心思,就渾身不自在,咱畢竟隻是一個農民,還要往長處活人哩。”

“你辭了,大隊(村)的事兒怎麼辦?你不能隻為自己考慮。”

“咳,大隊的事兒好辦,眼下的大隊,就像咱山裏的小驢車,沒人趕它,也會自己走哩。”

“你真是瞎比喻。”

“怎麼是瞎比喻呢?這麼多年,村裏的事兒,哪件是自己做的主?隨便從青年黨員裏選個支部書記,也就齊了。”

“辭了職你能幹什麼?”

“嶺那邊有煤礦,咱當個窯工可以掙到現錢,嘻嘻,咱身體好,有的是力氣。”

領導頹然地坐下,深重地歎了一下。身後的母親也隨著歎了一下,在場的我不能承受,悄悄地溜了出去。

幾乎是與新麥上場的同時,我領到了重點高中的錄取通知書。在通明的燈光下,父母反複地摩挲著那張白紙,傻笑了一番。“還是咱有遠見吧,你還心疼那幾滴燈油。”父親笑著譏諷母親。

“嘁,我是怕他把眼睛覷乎壞了,將來幹不了力氣活兒,不好找媳婦。”

“真是瞎操心,你看他覷乎了這麼多年,眼睛壞了嗎?”父親得意地笑了笑,“找媳婦?找就找柯湘那樣的。”

“你就吹吧。”

夜裏他們竟整夜地睡不著,他們不是因為激動,而是在犯愁。他們從我這裏弄明白了,窮家破業承受不得喜事,學費,夥食,住宿,哪兒不要錢?臨近天亮的時候,他們終於想出了辦法:借。

借到東家,人家說,你做支書的怎麼也糊塗了,咱靠雞屁股銀行躉油鹽的人,哪兒來的現錢?不過,托你的福,咱有糧食吃了,你可以撮幾簸箕老玉米回去哩。

父親搖搖頭,你還是省省吧,剛吃了幾頓飽飯,就這麼大方了?

到了西家,依舊是老玉米的買賣。借來借去,父親的心寒了——鄉風淳樸,他們肯定會借給你什麼,但是就是借不出一樣東西——他們的確沒有這樣東西。

回家的路上,他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耳光,這個支書當的,真他媽的操蛋!

父親找我商量,你看,那個重點咱是不是就別上了,村外不也有一所中學嗎?

少給我來這一套!我義正詞嚴地訓斥道。

父親哆嗦了一下,囁嚅道,好,好,好好……

父親的支書生涯,就這樣終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