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本紀 第三章 無為(2 / 3)

把成捆的苦楊運到小河邊,父親選了一處河麵最窄的河脈,指揮人們把它從上遊截斷,再在下遊築一道沙壟,便截了一段有十米長的不流動的“死”河。

把苦楊放到這截河裏浸泡。兩天後,再把泡酥了的苦楊撈上來,大家坐在岸邊,一人一把錘子,以一塊大的卵石為砧,把苦楊的枝條砸碎,然後再撒到河裏去。

啪啦啪啦,砸。

嘩啦嘩啦,撒。

河水被染黃了。

我們注視著水麵。那黃色的水麵很平靜。心裏都沒底,著急。

嘩,那黏滯的水麵終於被扯裂了。成群的小魚浮上了水麵,身子懶懶地扭了幾下,便舒展開了。

它們被“嗆”暈了。

“快用口袋把它們撈上來,等它們醒過來,就不好抓了。”父親說。

因為苦楊的藥性是很快就會過去的,河水不斷地稀釋著呢。

人們用盛糧食的布口袋撈魚,真是山村的一個奇觀。“你這個當支書的,真是操蛋。”扁兒興奮地說。父親明白扁兒送來的是一種讚美,隻是他好話也不會好說。“不操蛋能當你們的支書。”父親回敬了一句。

人們都有收獲,回家燜魚去了。

那天晚上,久無聲息的貓狗也叫了半宿。俗話說:貓狗叫,人氣旺。夜幕下,每家每戶都鼓搗同一種事情。以至於日上中竿,曆來勤勉的女人們才半是慵懶半是羞慚地走出家門,抬頭相見,不禁打趣:“看來,這男人是不能吃魚的,吃了魚,女人就遭殃了。”

接下來的幾天,人們如法炮製,把淺淺的小河,都折騰遍了。大有竭澤而漁的勢頭。

小金花開始給扁兒好臉色看了,他因此而迷戀上了打魚的事體。晚上收工之後,他會不由自主地踅到河汊上去。不是他貪婪,而是在與眾人一起“藥”魚的時候,他有獨特的發現:這條淺河裏其實是有大魚的,隻是它們懶在河底的石頭下,即便是苦楊的藥性它們也能忍耐。他拿了一把沒有開刃的砍刀,先捅翻了石頭把魚“驚”出來,然後砍下去。居然就砍到兩條。那種魚,頭大、須長,一張闊嘴翕動不止。“鯰魚!”扁兒居然認識它。

鯰魚燜好了,用筷子從魚的中脊上輕輕一戳,兩片細白的魚肉便完整地從魚骨上分離下來。那麼大的一條魚竟隻有細細的一根骨刺!扁兒兩口子很驚異。再吃那魚肉,竟然綿軟、光滑,有淡淡的奶香,二人就更驚異。“這山裏真有好東西哩!”他們香在嘴裏,熱在心裏,彼此之間有點兒愛情了。怕別人分享,他們偷偷地品味,決不張揚,隱忍著。

那天晚上,扁兒在河裏蹚了半宿的水,卻沒有打到一條鯰魚。他有些心煩,眼也被水光映花了。想收手,但心中不甘,便最後捅翻了一塊河底的卵石。果然有兩條碩白碩白的大魚遊出來。他暗自笑了一下,死死地盯著它們,高高地舉著魚刀。他存著一個誌在必得的念頭,不想貿然下手,要選擇一個適當的時候。但魚很是調皮,他移動,魚也移動,他停歇,魚也停歇。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好像是在檢驗他的耐性。一陣小風,吹皺了平靜的河麵,那白色的魚立刻就變了形,有了逃脫的危險。情急之下,他狠狠地砍下去。魚“呀”地大叫了一聲,不能忍受地躍出水麵。重又落下的時候,扁兒的右腳感到了鑽心的疼痛,他終於明白了:發出叫聲的不是魚,而是自己;眼皮底下那兩條大魚也不是魚,而是自己的腳。

他不能出工了,窩在家裏。人們看他的時候,發現,媳婦小金花,還是冷冷地對他,還不時地弄出兩句惡言惡語。其實關起門的時候,小金花是很疼他的,隻是在旁人麵前,她這個公認的厲害媳婦如果突然溫柔了,她自己抹不開麵子,甚至還感到羞恥。

父親是最後一個來看扁兒的,但卻最讓他感動——別人都是空手而來,父親竟提著幾塊點心——

這是最低檔的一種點心,山裏人叫“大粗餅子”。即便低檔,人們也吃不起,所以,低檔而珍貴哩。扁兒下意識地把傷腳收起來,藏在膝彎下,他承受不了這種關懷。

以為父親要說兩句安慰的話,父親竟說:“你這是自作自受。”

“嗯?”

“都是你貪嘴。”

扁兒尷尬地笑,他無話可說。他覺得這個支書不好惹——能把人看透了。

再上工的時候,他總是躲開父親很遠,不願讓支書看到他。沒有他這個“各色”的人吊腰子、出幺蛾子,眾人就愈加馴順了。

玉米掛苞,須耪第三遍地——深挖土,高培壟,蓄養水分,子粒才能灌好漿。在這個裉節上,公社領導把父親叫到公社去,說,全民皆兵你知道不知道?一支拉練的隊伍要到你們那兒去,你們要全力以赴接待好。那莊稼還要不要?父親問。別跟我提你的莊稼好不好?領導有些不高興。拉練的都是些什麼人?是京城裏一家毛紡廠的工人。

“雞巴的放著好好的工不做,抽什麼風?”父親不理解,很憂憤。

公社領導吃了一驚:“你說的是什麼話?”

“我說的是實話。”

“那好,你的支部書記就歇了。”

“歇就歇。”父親不懂利害,依舊正直。

待他要甩手出門的時候,領導說:“你走不了了,你已經是現行了。”

所謂現行,就是現行反革命的簡稱。父親嚇壞了,一下子蹲在了地上。因為他知道,一旦被打成現行,接下來就是被戴上紙糊的高帽子,被遊街,被批鬥。更可怕的是他不能出工了,不能掙工分了。不掙工分,就分不到口糧,一家子吃什麼?“分兒分兒命根子。”這是社員的口頭禪。那時的村支書,也就是個帶班的工頭,除了多吃一些苦,與一般的農民無異,工分也是他的命根子。

他蹲在地上,不知說什麼,最後眼淚如珠斷串。

淚光之中,幻化出他的嶽父也就是我的姥爺坐在鋪墊上往前挪的身影。姥爺是三八式老黨員,土牆上成年累月地掛著邊區政府發給他的一份特殊禮物,一張領袖的題詞:發揚革命傳統,爭取更大光榮。那年月搞膜拜,一日三餐前要對著領袖的畫像請安問福。他不以為然,搖頭晃腦地占了一訣:萬壽無疆,萬壽無疆,一天三頓稀菜湯。他覺得自己有資格這樣說。不期就被打成了現行,戴帽遊鬥。有人挾私怨以報,把他“請”到高腳凳上批判,義憤填膺時,把凳子踢翻了,他重重地摔下來,腿子斷了。無人敢收治,就殘了,隻能坐在鋪墊上挪著走。

那一份悲涼對父親有錐心之痛,所以想著想著,竟孩子一般出聲地抽泣了。

領導動了惻隱之心,“其實我也不想把你打成現行,隻是你太不聽話,不知深淺。”

愚鈍的父親這時特別機敏,他馬上省悟到,這是一根救命的稻草。

“且當我是條狗,亂汪汪了一陣。”

“那好,就按我說的去做。”

回到村裏,立即就敲鍾集合,讓每戶都搬出自家的鐵鍋,依次架在村口,給拉練的人燒開水。自然有抵觸,比如扁兒,“把鍋拿出去,我們家拿什麼開夥?”他說。父親徑直走到他的鍋台前,一言不發,抄起鐵鍋就砸了。砸了人家的鍋,父親卻還端著苦大仇深的樣子,雙眼通紅,像被追急了的土狼。扁兒憤長起來的身子,就又漸矮下去——這個人突然變得不通人性了,沒法理論了。

鍋子支出了一個很大的陣勢,父親才安生下來。看著翻滾的水泡,他突生一計,讓婆娘們把藏在板櫃裏的雞蛋都拿出來——有雞蛋湯墊底,領導他還能說什麼?

雞蛋是農人的銀行,意味著油鹽醬醋。婆娘們便很不情願,偷偷地搞堅壁清野。父親黑著臉,帶著一幹基幹民兵,挨家掃蕩。板倉、炕洞、雞塒、柴草垛……可疑的地方全翻到了,兜盡了家底。

燒雞蛋湯的還是這些婆娘,雞蛋湯上漂浮的便不盡是油珠,摻足了淚水呢。

拉練的人終於來了。背著背包,挺著胸膛,步伐整齊,喜氣洋洋。到了近旁,原地踏著碎步,齊喊:

“向貧下中農學習!向貧下中農致敬!”

這個聲音在山溝裏反複回響,極有氣勢,將山人震撼。社員緊皺的眉頭,居然舒展開了,因為不知如何回應,隻是憨憨地笑。

“向貧下中農學習!向貧下中農致敬!”

喊聲繼續著,父親終於納過悶來,兀自喊道:

“向工人階級學習!向工人階級致敬!”

聲音雖然孤單,但畢竟是聲音,來自同盟軍的聲音。那個踏步的隊陣,終於停下來。

解散之後,從背囊裏拿出雪白的饅頭,來就這裏的白開水。接到的竟是熱騰騰的雞蛋湯,隊伍整個的被感動了,本來打算水過地皮濕地從這裏經過就算了,感動之餘,竟決定在這裏宿營。

山裏人的熱情把自己害了!

其實人家是就地宿營,就睡在村口的露天地上。但父親覺得不妥,把隊員們分配到各戶去。社員們心中大罵,覺得這個支書太過分了,真的不是東西了!

住下來之後,隊伍覺得應該給予回報,便在村東的關公廟搭了個臨時戲台,唱革命京劇《杜鵑山》。

汽燈掛在戲台兩邊,吱吱地叫著,叫出的白光,把厚重的夜幕染得一片通明。

山裏人感到稀罕,很興奮。

一陣開場鑼鼓,用扁兒的話說,把雞巴都弄活泛了,人們更是興奮。

“毛紡廠毛澤東思想業餘宣傳隊演出現在開始!”演柯湘的女演員宣布道。

半天沒有反應,一片沉寂。她的聲音太好聽了,跟她作比,山裏的女人還算女人?

緊接著就是一片掌聲,傻得很,因為該停下來了,還是不知歇息。

戲唱得很用心,看戲的更是動心,掌聲、喊聲,還雜以跺腳、哭泣,整個山村都瘋了。

戲演完了,由於氣氛熱烈,柯湘竟走下台來,牽著父親的手,把他“請”上台去,要跟他合作表演一下。

他嚇壞了,手忙腳亂中,竟撞在柯湘的懷裏。柯湘也不惱,始終笑吟吟地。社員們感到自己的支書真是太窩囊,“你雞巴的裝什麼孫子,唱就唱哩!”他們大罵,把白天的怨氣也借機發泄了。

父親說:“我不會唱,就會兩句溫其九。”

柯湘說:“那就溫其九。”

父親拙拙地開了嗓,樂隊拖著他往前走,居然把那個段子完整地“蒙”下來了。下麵的人拚命地跺腳,感到他們的支書到底還像個支書的樣子。

接下來是柯湘的“嗬斥”。唱得聲情並茂,咄咄逼人。由於慌亂,父親辨不清真假,渾身顫抖,在柯湘收尾的拖腔扔過來的時候,他腳下一軟,栽在了台上。這意外之栽,正吻合了劇情,連宣傳隊的隊員們都給他鼓掌了。

散場之後,扁兒已忘了恩怨,追上父親,拽了一下他的衣角,“支書,你有兩下子。”

父親挺了挺腰板,“還用你說。”

父親倨傲地往前走了兩步,突然謙恭下來,“分配到你家的人,是不是她?”他指的是柯湘。

扁兒說:“那當然。”

“那咱倆換一換。”

“憑什麼換?”

“誰讓咱是支書哩。”

柯湘被請到我們家裏,父親看人家的眼神有些異樣,好半天也不錯一下眼珠子。柯湘也不躲閃,還對他殷殷地笑。這一笑,亂了他的心,怎麼也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便給人家沏紅糖水,便給人家端來熱水盆子,“累一天了,洗洗腳哩。”柯湘的腳很小,青鞋白襪,他盯著瞧。見人家總也不洗腳,他突然明白了什麼,紅著臉走出門去。

母親也尾著他走出來,嗔了一句,“你真不像樣子。”

父親說:“她好看。”

“別丟人了。”母親說,“橫豎就一張土炕,你就睡柴棚吧。”

第二天送人家走的時候,他要人家給他留下地址,還囑咐道:“來啊。”

柯湘大大方方地點點頭,“來。”

但人家一直沒有來,他倒是背著母親偷偷地去過一次。回來之後,他總是偷偷摸摸地打開一個紙包,看一陣子。一有響動,他就像被燙了似的,哆哆嗦嗦地收起來。這個秘密竟讓他對母親格外的好,像欠了賬似的。

扁兒卻又看不起父親了,說他作風不好。可別人卻不這麼看,說,在一筐爛杏裏落下一顆鮮桃,你咬不咬?

玉米到底是被耽誤了。因為自從柯湘他們走後,拉練的隊伍就不斷趟了。對那次接待,公社領導很滿意,滿意的後果,便是不間斷的接待。村裏的雞蛋,下得的確少,社員們說什麼也不再往出拿了。村口的大鍋,就隻能燒白開水。父親很無奈,他不敢再逼迫他們,因為他沒有可兌現的承諾。然而父親又很要強——

領導越是滿意,他越是想幹得像個樣子。他絞盡了腦汁,想出了許多花樣。屋牆、樹幹、山崖……目力可及的地方,他都讓人刷上了歡迎的標語。村口大柳樹上的標語,是木匠鑿上去的,臨風而立的那麵山崖上,集合了所有石匠,突擊出一條巨大的石刻:全民皆兵。時至今日,樹大山老,那些字體,愈加年輕,雖滄桑變幻,也清晰如昨。這個氣勢,比雞蛋湯的熱情更震撼人心——那時的人們,血管裏流淌的是鬥爭的激情,溫情,幾乎是死的。所以,一個不毛之地,因切入潮流,竟遠近聞名了。

盛名之下,秋收無幾,人心恓惶。

父親背著母親,把窩裏的兩隻老母雞捂在口袋裏,進了公社大院。

“我來了。”他對領導說。

公社領導正趴在桌子上打瞌睡。

見沒有反應,他提高了嗓音,又說了一遍,“我來了。”

領導顫了一下,不情願地抬起頭來。見是父親,眼裏倏地亮了一下——也僅僅是那麼一下,之後,有氣無力地擺擺手,“坐吧。”

兩個人木木地坐著,誰也不說話。沉悶之中,聽到幾聲叫:咯嗒,咯嗒,咯咯咯嗒……

領導複又抬起頭來,疑惑地看著父親。父親嘿嘿一笑,指了指身邊的口袋,“兩隻老母雞。”

領導立刻站了起來,走到父親身邊,挨著他坐下。父親下意識地往一邊挪了挪,他不習慣有地位的人跟自己這麼親近。

“讓我看看。”領導指了指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