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北方問:“後麵的情況呢?”
晉國南說:“1987年,隨著人口和勞力的變化調了一次地,這時,原來的大隊幹部感到隨著改革的繼續深入,他們控製村民的權力逐漸小了,不習慣村民因為經濟上的獨立而不像過去那樣聽話,而他們辛苦為村裏辦事,隻有縣財政定點的那點補貼,實在不合算,於是就利用權力,利用分配土地的機會,為大隊留了一批土地,他們可以支配。到了1989年又一次調地時把靠近公路邊的這些地全調成大隊的地,村民們感到分到他們名下的土地越來越少了,便睜大眼睛盯著村幹部,看留下那些地想幹什麼?村幹部們認為:這是社會主義,土地是國家的,國家是誰?在這個村子裏,我們村幹部就是國家的代表,我們想怎麼支配,便怎麼支配。就這樣,村幹部開始賣地了。這正和有些國家官員搞腐敗蓋私房之風相結合,相互促進了!就說南郊鄉吧,挨著縣城,那裏的村幹部的身價便隨之提高,因為他們手上有土地,縣裏大大小小的頭目想蓋私房就和村幹部暗中交易。就這樣占用耕地之風越刮越猛。現在你不妨到農村走走,村長村支書家的宅基地常常占數十畝,與村裏掌權者沾親帶故的人,也會得到好處,而利用批宅基地收受賄賂,便是常理,一些村幹部就靠這土地肥了起來。正如現在百姓編的順口溜:村長吃土(賣地),鄉長吃肚(超生罰款),縣長吃庫(財政)……”
晉國南講到這兒止住了,賀常安笑道:“現在哪個縣長沒吃過‘庫’啊!”
阿春說:“賀大哥你們有所不知啊,這些地塊是華四縣公安局征用的土地啊,這些公安可是稱王稱霸的啊。現在聽說我們雄業征用土地,也跟著攪在一塊起哄,又大搞開發區,要建什麼高壓變電站,還要發展旅遊業、修建遊樂城,其實,我們顧總和晉總根本不知道啊!”
萬北方心裏一個激靈,問道:“國家不是早頒布了《土地管理法》了嗎,華四縣公安局還敢這麼膽大妄為?”
晉國南歎道:“是啊,1986年公布了《土地管理法》,可過了20多年啦,在華四縣農村,村民們似乎還不知有這麼一個重大的關係他們切身利益的大法。”
萬北方心情沉重地說:“所以,你們雄業才可以為所欲為地鑽空子圈地嘛!”
晉國南歎了一口氣:“我都搞不清有什麼《土地管理法》,更不要說農民啦!”
晉國南又帶萬北方看了三橫鎮和南郊鄉的一些情況,一看快到晚飯時間就讓司機打道回府。
晉國南說:“北方兄啊,你們今天很辛苦,我帶你去錦花山莊樂一樂,這地方是西州四建公司開發的別墅區,還沒來得及開張營業因和顧總較勁被雄業吞並了,後來就劃到我們公司的名下,地址在錦花山莊的附近,走,既然來了你今兒個得實地考察一下嘛!”
萬北方問:“占了多少畝地?”
晉國南淡淡地道:“不多,也是500多畝吧。”
萬北方驚詫地道:“500多畝?!”
晉國南道:“上次顧總跟我說,這500畝土地雄業根本沒列入重點投資的項目,主要用它作為接待商賈達貴的休閑之地!”
萬北方瞪大了眼,吃驚地問:“500多畝土地僅做休閑之地?分明是作孽啊!”晉國南淡然一笑沉默了。
錦花山莊位處西州南郊,離西州市區不過40多裏地,車子駛上了西華高速就像飛起來一樣。萬北方沉默著,眼睛盯著窗外。高速公路經過平坦的原野,漸漸進入了起伏的丘陵地帶。下了高速,小車就穿梭在灰綠色的峰巒間。城市的喧嘩和擁擠已經遠去,展現在萬北方麵前的是大自然的寧靜和山區的樸素。到達錦花山莊的時候,太陽已經躲到山峰的背後,山區裏頓時刮起涼爽的風,讓萬北方複雜而混沌的心情一下子澄澈起來。晉國南帶萬北方登上36號別墅的陽台,觀看晚霞中的湖光山色。大自然沉浸在清新的空氣裏,此時的北方山區還是光禿禿的,而這兒在第一場春雨後已是蔥綠一片。群山之間的村莊和田野像一幅層次鮮明、色彩斑斕的巨大油畫。在這如詩如畫的景色中,萬北方陶醉了。太陽漸漸沉入地平線,美好的霞光隨之消失,萬北方的心情突然有些悲涼,他從正在消失的霞光中領悟到人生的短暫。記得小時候他在老家放牛時經常看太陽落山。在冬天,是太陽給予了大地溫暖,失去它,夜裏將是寒冷的。在夏天,他對於太陽的落山就會感到高興,因為炎熱的太陽離開天空後,歡樂的夏夜裏可以到打穀場上納涼,聽老人們講許多許多美麗的故事,或者到田野裏去抓泥鰍、捉螞蚱……
萬北方還沉浸在無比留戀的氛圍中的時候,晉國南過來招呼他吃飯,在他的身後還有顧大可、俞者法,不知他們什麼時候來到了這裏。
錦花山莊的四周高樓大廈林立,依山傍水建造了風格不同造型各異的低層別墅群,它其實是集休閑、娛樂為一體的綜合性賓館,似乎與西州大酒店形成遙相呼應的娛樂場所,晉國南說這是雄業公司的兩朵盛開的花。36號別墅是錦花山莊所有別墅群中一個非常普通的單獨院落,它坐落在半山腰,裏麵有大餐廳、會議室、小遊泳池、小舞廳,可供20多人的小團體或大家庭居住,到這兒休閑的確妙不可言。
晉國南招呼大家進入小餐廳。小餐廳裏已經擺好了豐盛的菜肴,漂亮的服務小姐已經在餐廳門口恭候,萬北方被大家簇擁著坐在了中間。正說笑著,餐廳的門被推開了,進來一位妙齡女子,身著粉紅色的緊身羊毛衫和乳白色的長裙,嘴唇塗成深紅色的花瓣形,頭發留到了肩頭。發絲黑亮柔軟,門外一陣風吹來,烏發是在風中舞動的樣子,就像纖細的手指正輕撫著看不見的琴弦。萬北方細看覺得有些麵熟,晉國南介紹道:“這是美女餘美伊同誌。”
餘美伊挨著萬北方坐下來,服務小姐走近萬北方的座位,在他的耳朵旁小聲地問:“先生,可以開始嗎?”萬北方沒有回答,餘美伊笑道:“客人都齊了,顧總可以開始嗎?”
顧大可點點頭,餘美伊吩咐上菜,顧大可讓小姐給萬北方倒茅台酒,萬北方知道今晚又是一場“鴻門宴”,極力推辭道:“上次被你們灌醉啦,這次說什麼也不敢喝白酒,給我來點紅的好啦!”
顧大可讓小姐給萬北方倒酒:“給萬先生倒威士忌!”餘美伊主動要求和萬北方喝一樣的酒水,阿春隻要了一杯果汁,幾個菜上來,大家開始客氣地碰杯,再就是有禮貌地幹杯,後來幹脆就說幹,最後就是喉嚨裏吼,喝!喝!大家彼此有些熟悉,彼此也知道酒量,誰能喝多少,誰也不能賴,整個宴會氣氛具有家庭的味道。萬北方本來是有些酒量的,因為是第一次喝威士忌,且開始就喝了不少,身體開始感覺有些不支。他和顧大可、俞者法先是分別喝了三杯,而後又跟晉國南喝了兩杯,顧大可在一旁叫道:“萬先生跟晉國南不是一般的交情,喝的比我們少自然是說不過去。”萬北方做痛苦狀,道:“寧傷身子,也不能傷感情,這酒我還是要敬的,這是我對老戰友的一份真摯情誼啊!”說罷又打了一圈。
問題是大家還要回敬萬北方,這樣萬北方的酒量是無論如何也抵擋不住圍攻的,不一會兒竟有些言語失態,後來他對晉國南嚷道:“酒量就是膽量……膽量不是酒量。在官場上我比國南官運亨通,可國南你……你在商海中比我能幹呀,可我也保不住今後仕途坎坷……當官,沒靠山沒……沒背景不行啊!”
晉國南喝得也有些多,他用模糊不清的話說:“北方兄,你發什麼愁,有我晉某,你還愁沒靠山?你的官運好比你的酒量,總是比我高出一頭,我是晦氣一生,雖說混到了個處級幹部,可現在一不小心就卻成了三不管的人啊!”
酒的作用很快彌漫到顧大可、俞者法的身上,也都不由得袒露自己的人生感慨。
喝酒多,說話就多,喝過頭,說話也就沒了準頭。顧大可端起滿滿一杯酒硬是給俞者法灌了下去:“這一杯是獎賞,獎賞你這幾年沒有提拔!”
俞者法搖了搖頭道:“沒提拔算個鳥,好人一生平安,官不在高……有樂就行嘛!”
顧大可接過話茬:“者法兄說得好灑脫,你們當官有樂就是行,可我們這些做生意的日子就越來越難啦,你看看近年來上海、廣東的一個個富豪都被整到監獄裏,現在網上流言東聯省下一步第一個就該輪到我顧大可啦!你說這世道怎麼那麼仇富啊!我顧大可正當生意賺點錢到底招誰惹誰啦?”
萬北方感慨道:“其實也不是仇富心理,任何人隻要是用瘋狂、血腥、欺騙等非法手段追逐非法利益必將受到法律的製裁,存僥幸心理鋌而走險最終都不會有好的下場。網上對你雄業集團流言四起,所以你必須拿出實際行動為自己正名嘛!”
晉國南說:“顧總,其實你沒有必要多慮,一些富人的問題都是曆史造成的,話又說回來,我們既然是曆史造成的,肯定也在創造曆史嘛!”
萬北方一聽覺得好笑:“國南同誌,聽你這口氣你倒像是社會的功臣啦!請問,我們在研究問題的時候,哪個事件沒有曆史原因呢?哪個事件不是事出有因呢?說企業不偷稅漏稅就沒法活,是個誇大其辭的說法。照這樣說,過去沒活下來的企業,都是納稅太多的緣故?現在企業之所以能活下來,都是因為幸虧偷稅漏稅?企業活不下去,可以偷稅漏稅,那麼人活不下去,是不是也可以搶劫和偷盜?如果對別的‘問題富人’可以赦免,那麼現在受到處罰的‘問題富人’豈不成了冤大頭?那些主動補稅的富人們豈不是成了傻瓜?那些已得到處罰的‘問題富人’的案子豈不成了冤假錯案,該平反昭雪?那些已足額納稅的人,國家是否也要把稅退給他們……”
萬北方這番話讓一直沉默的俞者法再也忍不住了,他打斷萬北方的話:“北方同誌說得有理,我主抓經濟工作,近來我也在思考為什麼會出現‘問題富人’。其實,社會轉型中‘問題富人’的出現,確實有一個‘問題環境’、‘問題製度’的問題,但不能完全歸咎於環境和製度。‘問題富人’、‘問題銀行家’、‘問題官員’都要處理。如果赦免‘問題富人’,‘法律麵前人人平等’、‘執法必嚴,違法必究’、‘市場經濟就是法製經濟’這些話怎麼解釋,莫非專門針對無權無勢的平頭百姓?對於同樣在混亂的或無序的轉型中嚴守個人道德、奉公守法的富人們以及靠自己誠實勞動和辛勤汗水掙錢的老百姓來講,怎麼講清社會公平的問題?”
俞者法的一番宏論讓顧大可感到十分惡心,他知道俞者法在這種場合的話完全是想告訴其他人:他俞者法也是仇富的,和富人沒有一點關係!顧大可板起臉打斷俞者法的話問:“我的俞大市長,聽你意思是對‘問題富人’必須要拿出‘執法必嚴,違法必究’來整治嘍!”
俞者法愕然道:“不不不!顧總啊,你完全理解錯啦,我的意思是,民眾對‘問題富人’的財富品質成色不足的詰問,對‘問題富人’暴富的神秘和輕鬆、財富倫理欠缺的質疑,對為富不仁者的不滿,是完全正常的,這和‘仇富心態’是兩碼事嘛!”
一直靜默的賀常安忍不住插了一句:“俞市長言之有理,人家比爾·蓋茨是世界首富,我們就沒聽說有人仇視他的。因為這些富豪們的財富和納稅很透明,他們的財富是‘陽光’財富,可以經受媒體、公眾、監管者的質疑。就說‘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現在也算是富翁,可我至今還沒有聽說誰對他紅過眼。對‘問題富人’財富積累過程中公平合法與否,關係到增加了公眾財富還是傷害了公眾的財富。動輒給公眾扣上‘仇富’的帽子,我看有失公允嘛!”
萬北方擺手道:“我剛才說過了,一個個‘問題富人’的落馬,說明任何人用瘋狂、血腥、欺騙等非法手段追逐非法利益以及任何存僥幸心理鋌而走險的,最終都不會有好的下場。暴富階層必須有一個拿出實際行動為自己正名和經得住公眾質疑的過程。我認為,暴富階層正名最關鍵有三個途徑:一是守法者繼續守法;二是讓不法者伏法;三是富人們不僅要履行一般的要求,也就是守法經營、照章納稅,還要追求更高的規則,那就是負起更高的社會責任——富而思源,富而思進,富而思仁!這才是符合辯證法的真理!”
大家都稱讚萬北方的話是真理,說得很經典,餘美伊趁機端酒發起進攻,一連和他幹了三杯。阿春雖然能酒,但今天她卻以開車為由滴酒不沾。萬北方知道這是一聰明的女子,她隻是因為有餘美伊在旁邊不能喧賓奪主,估計在平時酒席上她一定是個活躍的人物,並是個‘常勝將軍’。此時她很注意把握分寸,但聽到別人稱讚萬北方便插話道:“不喝酒就不知道萬先生的水平,不到錦花山莊,就不知道人生還有如此逍遙呀!”大家連忙應和說:“那是,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