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父親說:“為了愛情,為了自由,到那邊去!”
“在裕盛客店那一夜我們倆都沒合眼。說來奇怪,她在門外掀動簾子的一刹那我心裏動了一下,就覺得是她來了。剛轉過身就挨了一巴掌。她的眼睛像要噴火似的,臉上淌著淚水,渾身濕漉漉的,發林向下滴水,兩腿濺滿了黃泥。一盞麻油燈在桌上晃悠,我和她麵對麵站在燈影裏。我很想上去拉著她、抱住她,可我的腿像失去了知覺一樣抬不起來。我不知道對她說了些什麼,也不知道怎樣把她讓到了桌邊的椅子裏。拿起茶杯想起暖壺裏沒水,我掀開簾子朝樓下喊夥計送開水,這才想起問,你還沒吃飯吧?說過這句話我覺得很蠢,看她的樣子還用問?
“我從書箱裏找出一身幹淨衣服,端起臉盆往外走。她堵在門口說,幹啥?我說,打點熱水。你在屋裏洗,我給你弄飯吃。
“她從口袋裏掏出幾張鈔票,先給我要個房間!
“你沒看今晚客店都住滿了?沒房間了。
“那我自己到街上找旅社去。
“算了,你……將就點好嗎?待會兒我到前邊馬棚裏睡。
“其實她也沒到外麵找旅社,我也沒到馬棚去睡。我把熱水給她打上樓,然後到下麵去讓客店老板做飯。等我跟著夥計把飯弄到樓上,她已經換好了衣服。她披散著濕發,穿著我的衣服,像穿了一件睡袍,人顯得更嫵媚。看著她這副樣子我抑不住內心的衝動,很想抱著她對她說,我愛你。店夥計把托盤裏的飯菜擺放到桌上,她用怨恨的目光盯著我。我不餓,我坐會兒就走。
“她的眼神弄得我很膽怯,說話也有點結巴。外麵……還下著雨呢……
“她很幹脆地說,我能冒雨來,就能冒雨走!
“店夥計的腳步聲沿著樓梯往下響。我們倆互相看著。我說,小如,你這是何必呀?
“她的眼睛裏又開始閃出火花,你說我何必?!
“我衝過去把她摟在懷裏,她扭動身子掙紮。我不顧一切地摟緊她,嘴唇貼著她的臉頰發瘋似的說,我愛你,小如!我愛你!
“眼淚從她眼裏淌下來,眼淚也模糊了我的眼睛。她貼著我的胸脯流淚,我用下頦蹭著她的眉毛。那會兒我的心像碎了一樣,喉嚨口像堵了棉花,什麼話也說不出。我撫著她的後背,不知該怎樣安慰她。淚水流過我的下巴,打濕了她的眼窩。
“連聲招呼也不打就走了,還說什麼愛?
“我把她的下頦挑起來,看著她淚水模糊的眼睛,小如,我真的……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林春生走的時候你是怎麼說的?你說你會像我二哥一樣照顧我,每星期來看我,可現在……把我一個人扔在那兒,你們誰也不管我了!
“她像受傷的小鳥一樣偎在我胸前哽咽,我用手撫摩她的肩背,嘴裏輕聲叫著,小如!小如!……
“你們男人為什麼都這麼自私?
“我真的……我不知道……”
我相信父親和母親的初吻就發生在這一刻。父親雙手捧著母親的兩腮,用發燙的嘴唇安慰她的責備,母親的淚水在父親的親吻中湧流。兩人相擁著站在那兒,一邊親吻一邊訴說各自的委屈。後來父親鬆開雙臂說,你餓了吧?飯菜都涼了。
母親坐在桌邊吃飯,父親滿懷憐惜地看著她。“她淋雨走了那麼遠路,連頓熱飯也沒吃上。”然而那桌冷透的飯菜也許是母親一生中最難忘的晚餐。
父親擠坐在母親身邊,身體緊挨著她,時不時伸出胳臂想去摟她。母親眨起白眼,拿筷子敲他的腦門,別搗亂!
最終他還是把手搭在她腰間,腦袋擱在她肩上,側過臉輕吻著她的麵頰。母親生氣地放下碗筷說,我不吃了!
她一站起身,父親又開始感到緊張。屋簷上的雨水發出滴滴瀝瀝的聲音,她走到窗邊聽著外麵的雨聲,父親小小心心看著她的臉。扭過身的時候,她眼裏現出怨懟的目光,仿佛她被雨夜阻隔在客棧裏全是他的過錯。
“要不……我到馬棚去吧?
“她把眼睛翻了翻。要是別人知道,這算咋回事?
“我咧了一下嘴,誰會知道?
“趙達知道。是他對我說你在這兒。
“趙達不會知道,誰也不會知道。
“我再次向她伸出胳臂,她把臉沉下來。你最好離我遠點,家裏有媳婦的人還有臉跟別人談情說愛?
“我漲紅了臉,衝她大聲嚷,誰說我有媳婦?我啥時候承認過她是我媳婦?
“跟你拜過堂,辦過喜事,明媒正娶,你不承認就算沒這回事?她寸步不讓地瞪著我。我張口結舌,氣得大口大口喘氣。
“好吧,明天我登報!
“我氣呼呼地在書箱裏翻找紙筆,當著她的麵寫聲明。
“她把我寫好的聲明拿起來默看了一遍,抬起頭說,馬昌,別忘了,我也是有主兒的人!”
父親的聰明睿智突然覺醒,頭腦也變得敏捷,“你也登報!我登報離婚,你登報退婚,然後咱們再一起登個訂婚啟事。”
“你想得太簡單了,馬昌!林春長來了。——我知道她說的是她大哥。知道嗎?他到了西安,住在金鍾煙廠辦事處,這兩天就要來接我回家。
“咱們到那邊去!找林春生去。昨天在趙達那兒我見了一個人,是那邊派來招幹部的。內地遷來的學校有不少老師和學生都想到那邊去,近幾天就要走一批。你願意的話,咱們一起走。你大哥總不能到延安去找你吧?
“再有半年我就拿到畢業文憑了,現在走,不是白讀了兩年多?
“一張文憑有那麼重要?比愛情更可貴?比自由價更高?為了愛情,為了自由,咱們必須到那邊去!隻有推翻這個封建專製政權,建設一個自由、民主的新中國,咱們才會有幸福。”
那一刻,父親慶幸他從二舅那兒讀到的小冊子。那些紙張粗糙、印刷模糊的小書成為他征服母親的有力武器。革命理論能給人激情,讓他在母親麵前戰勝怯懦,發揮出雄辯的才能。
黎明時分雨停了,院裏傳來早起客人咳嗽、走動的聲音。父親把燈吹熄,窗紙上立刻透出灰白的亮光。
“黎明的曙光穿破客棧的黑暗,穿破我和小如心頭的迷霧。經過徹夜長談,我不再猶豫,她也不再彷徨,我們決心一起到延安去。林春生一直沒消息,我和春如都相信,到了延安就能找到他。”
母親回學校清理東西,父親在縣城等她。他忍受著初戀情人離別的煎熬,在客棧裏躺一會兒,坐一會兒,懵懵怔怔,沒法從那一晚的甜蜜中醒來。對於初戀的人,幸福是一種無時無刻的思念,是一種揪心的感覺。時間成了一種折磨。他沉浸在歡樂的痛苦中,有時想唱,有時想哭,有時想到城外去奔跑。母親用過的毛巾、牙刷、茶杯,不經意間丟棄的紙團、粉屑,都讓他久久凝思,眷戀不舍。他把床枕上的一根長發撿起來,對著亮光細細察看,然後小心地夾進書頁,仿佛嗅到了她蓬鬆的烏發裏散發出的撩人魂魄的氣息,禁不住心情激蕩。
從第二天起,父親吃過午飯就出城,站在大路口向道路盡頭眺望。大路白白的,彎彎的,空空的。陳官營離縣城五十八裏,即使起早動身,走到縣城太陽也該西斜了。陽光迷離,風息雲駐,偶爾有老鄉趕著車從塬頭那邊走過來,野腔野調地唱信天遊。這悠遠蒼涼的歌聲使他感動得熱淚盈眶。山嶺如一堆黃褐色的雲在晚霞裏起伏,漸漸失去光亮,沉入蒼茫……等不到母親的影子,他心煩意亂,猜測著究竟出了什麼事,也許她正摸著夜色趕路?也許她病了?也許她遇上了什麼麻煩?他在路口走來走去,直到星光滿天才怏怏往回走。晚飯也懶得吃,燈也懶得點,躺在床上抽著煙,一次次忽然站起來,走到門口,聽著樓下動靜,探頭向院裏張望。
第三天黃昏,他決定沿著這條路走下去,見不到她,就一直走到陳官營,走到學校。
“今天我必須看到她。一定要找到她。”
處暑已過,秋風乍起,秋蟲的鳴聲透出幾分淒清。父親敞開衣襟,讓夜風吹拂他的胸膛。獨自走在高原的夜路上,他一路走一路放開嗓子唱,“想你想得心花亂,手掰著算盤算時間。……麥苗苗青格整整想到今,穀子兒黃想你到下雪天……”
走了大半夜,黑黝黝的天空才現出一彎月亮。下過一場雨,脫腳河的河麵寬了,水也比原來深。
“走上崖畔,看見那排窯洞,我的心像要跳出來似的,張大嘴喘不上氣來。場院靜悄悄的,一半月色一半暗影,窯洞高處有兩隻狗跑跳著吠叫,一種恍恍惚惚的預感壓迫著我的胸口。
“我不敢走近,就在崖邊的樹影裏坐下來。汗水溻濕的衣服經風一吹,涼涼硬硬地貼在後背上。
“月亮慢慢暗下來,塬頭上的天空越來越黑。天快明時困乏難擋,我把頭擱在胳膊上混混沌沌打盹。一陣嘩啷嘩啷的鈴聲把我驚醒,睜開眼,看見校工搖著鈴在窯洞之間的路上走。
“天大亮了,學生宿舍裏響起亂糟糟的聲音。我站起身,盯著她的宿舍。
“窯門打開,兩個女生端著臉盆走出來。有人在窯洞裏洗臉,有人到場坪上刷牙。我仔細看著出出進進的人,看到了馮敏,卻沒看見她的影子。我的心慢慢往下沉。
“馮敏看見我時的樣子加重了我心裏的陰影。她左右看了一下,好像不想讓別人看見。
“我閃到崖後,站在場坪下等她走過來。
“見到我,她說出的第一句話讓我大吃一驚。林春如的大哥來了。
“她大哥到這兒來了?
“她前天晚上收拾了行李要往縣城去,下到穀底被她大哥追上,兩人在河灘裏吵了一架。
“現在呢?……現在她在哪兒?
“林春長把校長請來,給她辦了肄業證,帶她一起到西安去了。
“已經走了?
“昨天下午走的。
“刹那間我失去了意識,好像一下子墜進了深淵。
“他們走埡口街,出陳官營往東北……
“雇車了嗎?
“雇了一輛車。
“我什麼也沒想,拔腿就往埡口奔。”
父親趕到埡口,天上已經升起一彎月牙兒。他一天一夜沒吃飯,沒喝水。“不知道餓,也不知道累,就是口渴。嗓子裏冒火,兩片嘴唇粘在一起,動一下像揭一層皮似的疼。
“鎮子很小,店鋪都已關門,旅店也就一家。黑乎乎的小街上隻有客店門前的燈籠幽幽地亮著。
“我走過去,在兩扇破舊的大門上拍一陣,裏麵傳出幾聲狗叫,然後有人問,誰?我大聲說:住店的。
“走進客棧,我用眼睛掄了一圈,看到院裏停了一輛車,馬棚裏有幾頭牲口在槽邊拱著吃草,我的心狂跳了一陣。
“店夥計給我弄了一碗麵。我一邊吃一邊和他聊。堆尖一碗臊子麵,挑了幾筷子就吃完了,我不知道它是怎樣下肚的。
“從夥計那兒弄清楚了,車是從陳官營來的。一男一女一個車夫,明天到西安去。我激動得心都快跳出來了。
“店夥計遞來一碗白湯,我雙手顫抖得接不住,湯水濺在桌子上,把手也燙了。本來我打定主意,如果到埡口趕不上,吃過飯就連夜繼續趕路。現在知道他們就住在店裏,我像從冰窖裏爬出來似的,渾身發熱,臉頰發燒,腦子裏念頭亂飛。
“我住的是大房子,通鋪,整個屋子盤著一個大炕。客人不多,四五個人像平放的木樁一樣躺在炕席上。屋裏空氣汙濁,像爛泥塘裏的水,汗酸、腳臭熏得人透不過氣。越是睡不著,越是渾身不自在,身子底下不知有多少臭蟲在倏倏爬,跳蚤在腿上亂蹦,蚊子嗡嗡地繞臉飛舞。
“我睡了一小會兒,也許隻是打了一個盹,就起來在門口轉悠。
“外邊下了雨,天黑黲黲的。這雨能下大就好了,下大了明天他們就走不了了。我這麼一想,雨真的下大了。不一會兒屋頂上響起刷刷的聲音,屋簷上垂下閃亮的水簾。我抱起膀子靠在簷下,看著雨打在院裏的泥地上,積起一個個水坑,然後順著地勢往大門外流。
“大房子對麵是馬棚。馬棚左邊是一個小院落。院子當中是井台。透過草泥垛成的院門,我從遠處打量那排單間客房。一式的土瓦,木格子花窗,板打牆,灰白色的牆腳。看著那些關閉的房門,不知道她住在哪一間。
“天慢慢亮了。雨停了,天還陰著。車夫從馬棚裏走出來,提著桶到井邊去打水。大房子裏的客人也都紛紛起來踏著泥水到井台邊去洗臉。
“我靠在屋簷下,盯著小院,我想讓她一走出房門就能看見我。
“我雖然沒見過林春長,可他一走出小院我就認出了他。一身藏青褲褂,大背頭,一條懷表鏈子從紐扣垂到口袋裏。那張臉比春生寬,身架也顯得粗大,可一看長相就知道是林家人。
“我走到井邊,把剛從井裏打出的水往小木盆裏舀。我一邊洗臉,一邊偷眼向小院看。他走到隔壁房間門口,敲著窗子喊,如,如!喊了半天才有人答應,可房門並沒打開。
“吃早飯時他又去敲了一次,她的房門還是沒開。天陰著,車夫沒急著套車。林春長的房門一直開著。她不出來,我沒法走近她的房間。
“有什麼辦法和她見麵?怎麼能讓她知道我來了?我在院裏轉來轉去,各種主意在我心裏翻騰。
“我走出大門,在小街上走了一趟。埡口街像一條臥在兩道丘陵中間的蠶,頭枕東北,尾向西南,擺放著一片錯落的房屋。雜色屋頂,白色土牆,山坡上夾雜著零零落落的窯洞。旅店背靠土崖,崖上長著蒼黑的荊棘,崖下是一片雜草叢生的小樹林。
“我沿著荒草中的小路走到旅店背後,溜著牆根一間間往前數。那排房子的後窗離地很高,像堡壘上的槍眼一樣懸在屋簷下。我從小樹林裏搬了兩塊石頭墊著腳,勉強夠著狹長的窗台。
“房門關著,屋裏很暗。我趴在窗欞上,拿手遮著額頭,過了好大一陣才看清屋裏的情形。窗子下麵是床,床上有人躺著。我壯起膽子在窗欞上敲了兩下,然後對著屋裏輕聲喊:小如——小如……
“床上的人坐起來。當她扭頭朝後窗看的時候我看見了她的臉。她激靈一下跳起來,沿床走到後窗下。隔著窗欞,我們倆看著彼此露出的半張臉。幾天沒見,她顯得又黑又瘦,眼窩深陷,兩頰露出陰影。
“快出來!我在大門外等你。”
在戀愛的關鍵時刻,女孩總比男孩更機靈,更沉著。當父親心急火燎地在旅店大門外徘徊時,母親不慌不忙端著臉盆走到井台上,站在那兒慢條斯理地刷牙、洗臉,拿毛巾在臉上仔細擦拭。然後慢慢梳理那一頭齊耳剪發,把盆裏髒水潑掉,毛巾、牙膏、牙刷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