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春長站在門口抽煙,她走到他跟前說,啥時候套車?他說,恐怕得過了晌午,路幹一點才能走。
“她把洗漱東西送回房間,再一次走到他跟前。我到街上去吃點東西。他把手伸進口袋去掏錢,她說,我這兒有。
“她走進一個小飯店,我也跟進去。她要了一碗醪糟,我也要了一碗。我坐在她對麵,看著她低聲說,咱們走吧。我察看過埡口的地勢,跟店裏夥計打聽好了路。從鎮子出去,向東北是往西安去的大路,到三岔河往西,奔寶原……
“她看我一眼,等我往下說。
“我開始對她說我的計劃。這計劃在我心裏盤算了一夜,為了萬無一失,我把所有細節都想過了,還到鎮子兩頭去看過了地形。
“咱們不奔東北,也不回陳官營。咱們過河往西,一直走到清浦,在那兒躲一天,然後折轉來往東北。……讓他們找不著……
“她默默看著我,那眼神讓我心裏發怵,說話也開始打結。
“馬昌,我不會跟你私奔,我要光明正大地走。
“我不明白她的話是什麼意思。
“我跟大哥到西安,在報上登個聲明和孫家解除婚約,讓他回家有個交代。你也必須先登報離婚。
“可是……可是……
“你不離婚,我不退婚,我能跟你走嗎?我算誰?你算誰?
“可是……到了西安,你大哥……
“你不用擔心,誰也別想阻攔我。她把‘我’字向上挑了一下,聲音提得很高。你到西安來吧。咱們在那兒會合。”
從寶原來到西安,父親住在車站附近的小旅館裏。他從練習簿上撕下半頁紙,按照約定,寫了一張便條,貼在候車室外的留言牆上。牆上貼滿了形形色色的字條,留著各式各樣的文字。雖然他竭力想找個好位置,可貼上去之後,還是被花花綠綠的字紙淹沒了。他不知道她能不能發現它。
“天皇皇 地皇皇 我家有個夜哭郎 行路君子念三遍 一覺睡到老天光……”在這些文字下麵,他又寫了幾個英文字母,“D IGT LY MY YH”,本來他和她約定隻寫IGT三個字,表示“我已到達”,可在寫的時候,他忍不住在信的開頭加上了一個D,在後麵多寫了幾個字母,他相信她能看懂這行字的意思。
在街上轉了一會兒,到飯館去吃了點東西,再轉回來時,他看到牆上的字條已經被添上了五個字母“D IK MY”。他驚喜萬分。她不但看到了留言,還留下了溫柔的回信。“IK”是約定的回複,表示“我知道了”,其餘幾個字母顯然是對他的信的回複。她在信的開頭同樣加了D,這讓他心裏充滿溫暖。他仿佛看見她站在候車室的牆壁前仰起頭抑住內心激動讀他寫給她的信,“親愛的,我已到達。愛你,想你,你的馬。”看到這些句子她肯定被深深地感動了,抑不住以同樣激動的心情對他說,“親愛的,我知道了,想你。”一股甜絲絲的感覺使他忍不住笑出了聲。他在心裏默默自語,小如,你真好!小如,我愛你!他既高興又遺憾。“如果不急著去吃飯,說不定能在這兒碰上她。”雖然他們約定了什麼時候見麵由她決定,可他還是很想見到她。
他當即寫了第二張字條,“三叔 我住在北大街興安旅社 大明。”
“我在下麵添了D MY KY五個字母,雖然這有點大膽,可我還是忍不住把它寫上了。”
小夥子一路走一路吹口哨,臉上洋溢著難以掩飾的笑意。走進房門,他仰麵朝天往床上一躺,兩腿交疊,一手墊頭,一手舉起香煙。用眼角瞧著鞋尖,長吸一口,撮起嘴唇,衝房頂吐出一串白圈,然後又鼓起兩腮吹出一條直線。他吐得非常成功,五個煙圈被一條直線貫穿,在空中繚繞了很久才慢慢飄散開來。“親愛的,想你,吻你。”反複咀嚼這五個字母傳遞的意思,他被濃濃的溫情陶醉,不由得在自己腿上狠拍了一掌。
地址已經給她,剩下的就是耐心等待心愛的人突然推開房門出現在麵前。這是一次甜蜜的等待,沒有痛苦,隻有幸福的思念。
“金鍾煙廠辦事處在北大街西邊的胡同裏,老家來的人大多在那兒落腳。那地方人多眼雜,我隻能趁天黑才敢到胡同口去轉一轉。很想看見她,又不敢走近院子。
“她沒到旅館來。她在留言牆上貼了一張紙條:石瑞:我不日東歸,見字速與二伯聯係。秦。字條下麵寫著T、A兩個字母,雖然這封信前麵沒加D,可我還是很高興,她通知我明天(T)下午(A)見麵。”
“登過報了?——這是她看見我時說的第一句話。隻要她用那種眼神看我,我心裏就會緊張,說話也不利索。
“稿子……交給他們了,錢也付過了。……
“沒說幾號登?
“還沒說。
“她又用那樣的眼神瞥我一眼,得讓他們馬上登。林春長在等盤紙,貨一到,我就得跟他走。
“你呢?你的……
“我要先看到你的聲明。”
雖然太祖父為父親算的卦是雞年流年不利,然而按照《周易》的基本卦理,吉凶相生,否極泰來,不利藏在吉利之中,不幸預示著轉機。在父親出生後的第二個雞年,他的經曆差不多總是好事跟著壞事,壞事帶來好運。在父親保存的舊書裏,有一本萬年曆。雖然翻卷了頁邊,經曆了那麼多劫難,可它一直被保存得很完好。這本萬年曆是民國二十六年的版本,應該是太祖父留下的。在乙酉年這一頁裏,能看到八月初五被圈在一個紅墨水畫出的框子裏。雖然歲月使墨水變得灰暗,可那紅色的印記還是清楚地圍裹著這個日子。對照公元,它是1945年9月6日。白露剛過,秋分未到,天氣應該還有點夏末秋初的暑熱。看起來是個平平常常的日子,萬年曆上這樣的日子數不盡數。當我問起這個日子時,父親臉上已經看不出什麼激情,他微帶笑意,平靜而安詳。然而從他的神態我能看出,圈在書頁上的這一天,是圈在父親心中的重要標記。它深埋在父親的記憶裏。如今能有人和他一起打開這塵封故事,分享歲月的窖存,他臉上分明有一種安慰和愜意。
其實,人的一生不過是兩套年月符號。履曆表上的一套,裝在檔案裏,記載著他在人世間扮演過的角色;每個人心中儲存著另一套日曆,雖不輕易對人言說,卻深藏著他的幸福與隱痛,標記住一生最難忘的時刻。我一直希望能夠找到1945年9月6日這一天的《震旦報》,重讀一遍父親、母親的聲明。為此我查找了很多圖書館。後來聽母親說,我大舅林春長看到這天報紙後,讓金鍾煙廠辦事處的夥計到街上去買,把西安城所有報攤、報童手裏的《震旦報》全買光了,不要說現在,即使當年,要找到這天的《震旦報》也並不容易。
現在我們都習慣把報紙稱為垃圾,人們漫不經心地把它翻閱一遍,然後隨手扔進廢紙堆裏,甚至連標題都懶得一一瀏覽。然而這些發黃的報紙和過眼即逝的文字,在年深久遠之後深深吸引著我,為我打開一扇想象的大門,引我穿越時空,走進另一個世界。豎排的加了邊框的版麵,舊式的鉛字字型,粗糙的印刷……每一行都勾起我對歲月的遐想,人生的感歎,使我心馳神往。報紙其實就是曆史。如果報紙是垃圾,曆史當然也是垃圾。
“我剛吃過午飯,回到房間打算躺一會兒,店夥計走進來說,外麵有人找。
“我走出來,看見街邊停著一輛黃包車。春如坐在車上,身邊裝著她的行李、書箱和提琴。
“你把房間退掉,馬上跟我走。
“看我愣在那兒,她說,我大哥到車站去提貨了,咱們趕快走。
“她從掛兜裏掏出一張《震旦報》遞給我,手指在報紙上敲了兩下。我抖開報紙,眼睛在版麵上尋找。在第四版最下邊,我看見‘馬文昌與肖芝蘭的離婚聲明’。我把它讀了一遍,沒來及抬頭說話,一轉眼,‘林春如與孫鵬舉解除婚約的聲明’闖進眼簾。兩條聲明相隔不遠,登在同一個專欄裏。字體、格式差不多,沒加花邊,沒做裝飾,隻用幾個斷續的星點分隔開,周圍是一大堆雜亂的啟事。某某人丟失了某某學校的介紹信;某某人宣布自己的商號開業;某人聲明在得月樓舉辦婚宴,等等等等,把我們倆的聲明混在這堆亂七八糟的啟事裏,我看了心裏很不舒服。
“他們怎能這樣登啊?
“她把嘴唇抿了一下。你叫他怎麼登?
“這不像是開玩笑嗎?
“開不開玩笑全在自己。反正報已經登過了。
“她嘴上說等我的聲明,實際上沒等,這讓我有點驚喜,我也就不再介意把神聖的宣言混在一堆亂七八糟的廣告裏。她說得對,反正登過報了,現在我們倆都是自由人了。
“你還是快去退房間吧,咱們趕快走。
“我把房錢結了,叫了一輛車把我的東西裝上。
“兩輛三輪在街上拐來拐去,最後鑽進一條胡同,停在一個小雜院門口。”
在一座古老城市的一條古老的小巷裏,母親把她的行李和父親的行李放在了同一個小屋裏的同一張床上。
這便是萬年曆上父親用紅筆圈著的那一天。
“土坯壘的炕,打掃幹淨之後顯得寬敞、舒適。放上被褥,擺上枕頭,立刻就有溫暖的氣息。”
這是個市民聚居的小巷,帶著西北城市的特點。由於黏土膠泥的緣故,高低錯雜的房頂交混著赭黃和灰白,房屋呈現出白色基調。一棵老槐樹擠在房角邊,枝丫伸在屋簷上。樹葉稀疏,枝幹蒼老。屋簷下有條磚砌的流水溝,淌著幾家人潑出的髒水。
父親和母親的炕緊挨前窗,炕邊有一個當小桌使用的矮櫃。抽屜上綴著銅拉環,櫃腳鑲著花飾,雕花櫃門上垂著兩個樹葉形的銅拉手。
“你母親把衣服放進櫃子,書籍擺在櫃頭,筆和雜物放進抽鬥,提琴放在炕頭上。盡管我早已向往著這一天,心裏勾畫過這樣的情景,可是走進小屋,看著這個一臉嚴肅的女孩像過家家似的動手收拾整理這個小窩,我心裏還是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好像事情來得太突然,超出了我的想象,一切都像做夢。一盞十瓦的電燈泡吊在房梁上,把屋裏照得恍恍惚惚。賣釀皮子、餄餎麵的吆喝聲不知從哪兒傳過來。房東大娘在關緊的風門後呼嚕呼嚕抽水煙,不知她會怎樣猜測我們這一對年輕人。
“她在小屋裏轉著身子收拾東西。
“訂婚啟事用不著登了,省下五百塊錢夠咱們吃一禮拜。
“我驚奇地看著她,林春如怎麼一下子變得這樣會精打細算了?”
父親發現他已經變成長安城裏一個普普通通的市民,好像他一直生活在這條小巷裏。他試著像院裏的鄰居那樣料理自己的生活。雖然有點陌生,但很新鮮。他在屋簷外狹小的空地上把一堆煤潑上水,和均勻了,從房東那兒借來一把奇妙而簡單的工具,把它夾成扁圓形的煤球,在一片能夠見到太陽的空地上,把它們排列成花瓣似的隊形。曬幹後的煤球像池塘裏撈出的螺螄。在小煤爐裏填上燃燒的木柴,放進幾個黑螺螄,用一把破扇子使勁扇。滿院彌漫起嗆人的煙霧,父親鼻窪裏添了兩點黑墨,手臉蒙上一層煙色,使他那張臉和周圍的環境更加諧調。他會做煤球、生火了。兩個人合夥做了第一頓飯。從小長到這麼大,他還沒做過這種事。這讓他感到既新鮮又自豪。
這一天所發生的一切父親的檔案裏都沒有記載,在父親的遺體告別儀式上當然也不會被人提起。然而這一年這一月這一天的八天之後的一天,卻是父親履曆表中絕對不容忽視的日子。雖然他沒在萬年曆上做出任何標記,可在父親逝世後,為父親寫悼詞時,這一天的重要,不亞於他的生日。
“1945年9月14日,經趙達、吳江天介紹,進入西北地質調查短訓班學習,從此參加革命。”
多虧父親當初寫自傳時沒忽略這行文字,他的人生價值才有了確切的證據,在最倒黴的時候,他和家人們的自尊也能得以維係。不管他生前犯過多少錯誤,遭遇過多少挫折,有了這行文字,父親遺體上覆蓋的鐮刀、斧頭旗子便會讓人覺得貨真價實,我心中無法拂去的優越感也更感到踏實。在父親一生的許多時刻,平靜的時候,激憤的時候,高興的時候,感歎的時候,他都會說:“我算不上長征老紅軍,可1945年我就參加了革命!”
這一行字,也是他和母親在長安城裏八天浪漫生活的結束。
“進短訓班之後,我們又在那兒住了一夜,第二天才跟房東結算房錢,雇了一輛車把東西拉到馬王寨。
“短訓班設在一座大院裏,據說從前是戲班子的科班營地。一座草泥頂的大房子,男生在東頭,女生在西頭,中間是木隔板夾壁。廊簷下放著臉盆、飯碗。東屋是兩間廚房,支兩口大鍋,一個長案子,放著籠屜。大房子拐角的小房子裏住著指導員老徐。拐角深處是廁所。
“一走進大院,登時就有自由解放的感覺。就像歌兒裏唱的,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我們倆像從地窖裏走出來見了天日,那興奮輕鬆勁兒簡直沒法說。大家都很開明、開朗,相愛的人可以大大方方在一起,同來同往,不用遮遮掩掩。她站在男生門口喊馬文昌,我就答應著走出來,跟她一起拿著碗筷到廚房去打飯,和大夥說說笑笑蹲在院裏吃。吃完飯一前一後到裝滿清水的木桶那兒去洗碗。然後走到廊簷下把碗筷放好。學習的時候一同坐在長凳上。討論的時候圍在一起討論。朝夕相處,心裏暖洋洋的。
“因為是在敵占區,我們聽課的時候隻準聽,不準往本子上記。實在忍不住,就用我們倆的英語單詞簡寫法把想要記憶的要點記下來,然後私下裏交換。在這期訓練班的一二十人裏,我們倆是最惹人羨慕的一對兒。
“其實那個短訓班跟地質沒一點關係。我懂什麼地質?它是西安地下黨開辦的西北軍政幹校轉送站。參加訓練班的人多則十天半月,少則個把星期,就會分期分批轉移到那邊去。到陝北的軍政幹校裏再受半年幾個月的訓練,就被派到軍隊或解放區去,成了革命幹部。”
父親在那兒學習了一星期。這一星期不但是他一生驕傲的資本,還使他有一批可資誇耀的戰友,如同古時候的同榜進士,無論何時說起來都能為父親增添榮耀。現在某人做了省委書記、某人做了市委秘書長……當初他們剛到訓練班來時可是一副傻唧唧的樣子,摳腳趾、擤鼻涕、打呼嚕、穿錯鞋子……某某在班裏討好吳雪,想跟她搞對象,大家不斷拿他開玩笑;某某愛出風頭,大夥都不怎麼喜歡他……在父親的故事中出現過的人,隻有一位劉伯伯在危難關頭曾經幫過他一把,其餘人物父親好像並不看重,他們也不大和父親來往,有時候我不免懷疑他講述的這些逸聞軼事會不會被添油加醋、張冠李戴?當然,這並不妨礙它們成為寫小說的素材,反正小說少不了虛構。也許父親的虛構比我的虛構更令人信服,容易為史家采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