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父親說:“如果那年春天民團沒有抓我……”
母親說:“人哪,有時候會被一個簡單的問題糾纏一輩子。”
“清明剛過,山上的草已經發青。我帶著難童學校的文娛隊一大早就到鎮裏來了。這支文娛隊是我來學校以後成立的,逢集的日子我帶他們到鎮上來,在街南頭牛市旁邊的空地上演出。唱流亡歌曲,演抗戰節目。太陽過午,集市散了,我帶上文娛隊往回走。學生們還穿著演出服裝,臉上的粉彩也沒洗。剛走到河邊,我看見河灘裏站著幾個人。兩個穿長衫背長槍的人走到我跟前說,你是馬老師?我點一下頭。馬文昌?對。我們是保安團的,能借一步說話嗎?我用疑惑的目光看著他們,我知道他們是想找麻煩,可我沒想到再也不能回學校了。雖然我到難童學校才半年多,我和那兒的學生已經建立了感情。前幾天學生們把總務主任打了。領頭的孩子說,政府每月給孤兒撥錢,校長還讓我們到重慶去募捐,天天連紅薯麵糊粥也喝不飽,鹹菜也吃不上,錢都弄哪兒了?我說,去找高富山!這家夥是校長的走狗,他和校長勾結,沒少從難童身上揩油!學生們鬧了一場風潮,幾個領頭學生被學校開除。那時教育廳因為開封淪陷,遷到了伏牛山區一個偏僻縣城。我帶學生走了一百多裏路,到教育廳去請願,還用餘明的筆名給《前鋒報》寫文章,揭露難童學校騙國家救濟、貪汙民間募捐、克扣學生夥食。教育廳不得不派員來調查,把那個混賬主任免了。這是我來難童學校後幹的最得意的一件事。事後林春生說,校長是區保安團團長,槍杆子在他們手裏,咱們得小心。我知道這件事肯定會得罪校長,可沒想到他會用民團來對付我。
“其實我原沒打算留在難童學校教書。別看我經常頂撞老爺子,離開家那天我心裏還是發了弘誓大願,一定要在外麵幹出點名堂。做工程師是我一生的理想,我打算到重慶去考大學,將來出國留洋,像詹天佑那樣回國幹一番事業,讓老爺子為我驕傲,叫家鄉人看看馬文昌是不是有出息?是林春生讓我改變了主意。我們倆在一起總愛整夜整夜聊天,越聊越激動,我決定不再到南方去。國難當頭,到大後方去讀書等於從前線逃跑,留在難童學校為孤兒服務,為抗戰出力,讓我有一種自豪感。林春生讀了很多革命書,經常參加一些神神秘秘的活動,我懷疑他已經加入了共產黨。和他在一起我被一種崇高理想鼓舞,腦子裏裝滿了民族命運、國家前途,幹什麼都滿腔熱情。想不到在這兒教了半年書,我倒喜歡上了教書這個職業。”
父親這輩子恨透了民團。隻要民團的人出現在他麵前,他的人生準會出麻煩。據父親說,小時候我老爺給他算過命,說他木命犯金,逢雞年流年不利,遇事要格外小心。他出生後的第一個雞年,我祖母去世。他出生後的第二個雞年,正趕上日本人發動豫西攻勢。當父親奔過了他的第五個雞年之後,他常常帶幾分迷惘,自言自語地說:“如果那年春天民團沒有抓我,也許這輩子我就不會認識你母親。”其實父親應該明白,世上不存在如果,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你在人生的關鍵時刻遇上了什麼意外;做出了什麼決定;碰上了哪個人;和他發生了什麼故事……這一切看似偶然,其實早已寫在上帝的簿子上。一個人該怎樣度過他的一生,自己並不能做主,不過是在劫難逃罷了。
父親當天被送到縣城的民團總部。雖然那時他還不是共產黨員,可他畢竟有前科,是被學校開除的搗蛋學生,正是戡亂安內時期,到了剿總,他的小命能不能保住就很難說。1945年春天,我父親應該感謝民團。由於民團抓了他,我二舅林春生不得不設法去營救,我母親才得以和父親相識。
他在保安團團部待了三天。第四天下午,一個素不相識的女學生出現在他麵前。
“兩個團丁把我從火神廟後院帶出來。閃過大殿,我看見一個女孩站在廊簷下。我不認識她,不知道她是誰。在開封讀書的時候,我愛到教堂去看做禮拜。說實話,看見這女孩的一刹那,我想到了剛剛做完彌撒的女信徒。不光因為那身穿著,深色衣服,偏襟短褂,寬筒褲,除了腳上的白襪子,身上看不到一點色彩;更因為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和一雙不露聲色冷冷的眼睛。那雙眼睛使人覺得又陌生又熟悉,好像似曾相識,又有點讓人畏懼。大殿門口一個挎盒子槍的人向她揮一下手說,走吧,人交給你了。她衝我翹翹下巴。我跟著她走出去。轉過照壁,她左右張望了一下說,站這兒,別動。我站在照壁與側屋的牆角處。她到街上去了一會兒,回來時手裏拿著一頂草帽,從掛兜裏掏出一套衣服。換上。在這兒?在這兒。在火神廟民團總部關了幾天,我身上的衣服散發出刺鼻的臭味,衣領沾著草屑,胸前、背後沁出汗漬,髒得夠嗆。可在大街旁當著一個女孩的麵換衣服,我還是有點猶豫。她又說了一遍,我才向牆角縮了縮,背過身把硬邦邦的髒衣服扒下來。她一把抓過去,把它卷成一團向照壁後的牆角丟去。走上大街,我身穿棉布大褂,頭戴草帽,像個商號的夥計。
“她帶我往東門走,然後從小巷轉到北閣,再從北閣轉到西河碼頭。她把我帶上船,在船艙裏鋪一條稿薦。船上堆滿鼓鼓囊囊的麻袋,散發出糧食、塵土的氣息。我說,咱們這是去哪兒?她不吭聲。我的行李、書箱還在學校呢。她扭頭看著我毫不客氣地說,你還想回學校?這女孩的眼睛銳利威嚴,在她麵前我感到局促緊張。聽說不能回學校了,我心裏很難受。我把手伸進口袋摸索了半天,什麼也沒摸著。我不敢正眼看她,說話時喉嚨裏像有什麼東西堵著,幹咳兩下才發出聲音。我去……買包煙。忍住點!坐這兒別動。我想說我還沒吃飯。喝了幾天發黴的小米稀飯,我的腸子都快變成麻繩了。她又說了一遍坐這兒別動,那些人說不定還會抓你。如果是別人用這樣態度對我,我根本不把他當回事,可在她麵前,我好像變了一個人。我乖乖坐下,看著她轉身下船,向碼頭上走。”
從父親的敘述裏可以知道,在他最初的印象裏這女孩並不漂亮,“她惟一吸引我的地方是那雙眼睛。她不正眼看人,偶爾抬頭盯你一眼,我的心就騰騰直跳,半天透不過氣來。”
夕陽在河岸上閃耀,河水在船舷外動蕩。父親坐在稿薦上,探頭望著艙外。碼頭像一堵灰色高牆,石縫間長滿綠苔和野草。在遇到這個女孩之前,他一向自命不凡,自以為是。除了林春生,他從不把別人放在眼裏。也許他讀了叔本華的書,中了這個鄙視女性的哲學家的毒,他對女生素無好感。他覺得她們淺薄無知,裝腔作勢,虛榮是她們的天性,浮華是她們的本質。然而1945年春天這個黃昏,他感到了自己的軟弱。這個不起眼的女孩好像有什麼魔力,在她麵前,他失去了往常的傲慢,沒有了自負和自信,像闖禍的孩子一樣畏縮。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鬧市裏,他甚至像迷路羔羊似的心底彌漫起莫名的惆悵。天色漸暗,正當他擔心她會不會回來的時候,一個身影出現在河岸上。船在他身下搖晃,她踏著跳板走上來,彎腰站在艙口說,出來一下,把東西弄進去。
“一個挑夫擔著籮筐走上船。我吃驚地看著筐裏的米、麵,白菜、蘿卜、粉條,還有醬油、醋、鹽,不知道她這是幹啥,打算叫我在船上過日子嗎?她把一條香煙遞給我。船上不能抽煙。等船泊了,蹲岸上抽去。月亮從黑黝黝的城市背後升起,碼頭下的船桅像一片樹林。船家掌起燈,炊煙隨著夜霧在河上飄散。這是我和她在一起吃的第一頓飯。她借用船家的灶間張羅晚餐,把從岸上帶回的荷葉包打開,把燒雞和鹵豆腐皮分裝在兩個碗裏,拿出饅頭,盛出麵湯,擺放在船頭。河水在船隙間嘩啦嘩啦濺動,月色在波浪上閃爍。我仰起脖子看著她的下巴,咱們……這是去哪兒?她手裏舉著饅頭,嘴裏咀嚼著。到老河口。吃過飯就開船。不等我再問,她又添了一句,到那兒轉船往西去。林春生叫你到寶原找他。我嘴裏嗚嗚嚕嚕說,林春生他……她扭回頭不客氣地盯著我的臉,你出事了,他還能在難童學校待下去?我結結巴巴說,請問,你是……我是林春如!林春生是我二哥!我恍然大悟,在頭上拍了一下,哎呀!我說……我這人向來粗心,對別人的事不留意。林春生說過他妹妹在省立女子師範讀書,我怎麼會沒想到?我有點羞愧,說話也更結巴,你不是在……女師……我們女師要向陝西轉移,咱們一路到老河口。她這一說我更明白了。林春生的大哥是金鍾煙廠跑外埠的經理,和商會、民團都有拉扯,在市麵上很熟。說不定是他幫忙把我弄出來了。
“這是一條湖北來的販鹽船,在碼頭卸了鹽,裝上雜糧往下走。日本人的軍隊正從棗陽向北推進,離縣城隻有二十多裏,南下的船都在夜間起錨。”
十九歲的母親和二十一歲的父親坐在同一條船上,望著岸上的燈火向遠處退去,碼頭的影子隨著船身旋轉,漸行漸遠。那一刻,他們可曾想到,從此他們把自己的命運相互糾結在了一起?
“我望著她的側影,她在夜色裏看著岸上的村寨。我知道那是旗杆寨,她的老家。我說,你不想回家看看?她扭過頭說,你怎麼不回家看看?我從鼻子裏笑了一下,你家裏不是有老母親嗎?你家裏不是有新娘子?我覺得這女孩的脾氣有點怪。她說話冷嘲熱諷的樣子刺疼了我,我轉身回到船艙,躺在稿薦上不再理她。此後我們倆很少說話。她對我很冷淡,我對她也很冷淡。
“順水兩天兩夜,船頭閃出一派寬闊的水麵。船老板張起帆,逆著漢江向上走。天近黃昏,一片黑黝黝的影子出現在江岸上,船家孩子喊叫著向船的一側奔跑。她站在艙門口高興地說,老河口到了。我從船艙裏鑽出來,和她站在一起。在船上待了幾天,看見碼頭一點點靠近,整個人都輕飄飄的如在夢中。江岸向船頭逼近,碼頭上的房屋、人影愈來愈清晰,我們倆像孩子似的滿臉放光。她回頭看著我說,女師的同學在這兒集合。上了岸,我要隨學校的隊伍走,你就自己走吧。這是我和她認識以來聽到的最溫和的一句話。
“不等船靠岸,她揮著手朝碼頭上喊,馮敏——馮敏——一個女孩快步走下來。跳板剛搭好,她立即衝過去和那女孩摟在一起。她們大聲嚷叫著互相捶打,她扭過身說,馬昌——把我的書箱提下來!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像她二哥一樣把中間那個字省掉了。兩個女孩一路嘁嘁喳喳,我提著書箱跟在她身後。碼頭上到處是背著行囊的學生。老師們攜家帶口,和老婆、孩子相跟著往街裏走。她掏出一遝鈔票遞給我,你搭船到安康,從那兒往北,到寶原找中原戰時中學,我二哥在那兒等你。那兒缺個英語老師。她從我手裏接過書箱,和馮敏說笑著走進路邊的大華大旅社,把我一個人扔在大街上。
“那是我心情很糟的一個夜晚。我像被拋棄的孤兒遊蕩在異鄉街頭,手裏拿著兩個涼包子,一邊走一邊啃。一連走了兩條街,腿都累軟了,還是找不到住的地方。旅店裏住滿了從河南逃出來的老師、學生,碼頭上到處是中原鄉音。吃的、住的都漲價,二十塊錢隻夠買一個包子。走了幾個地方,我才知道南陽和周圍的縣城都已淪陷,從省城遷到伏牛山區的學校、機關都在向陝西轉移。移防的軍隊占了很多民房。車馬店、幹店住滿了士兵。不少學生在船民家打地鋪。我沒帶行李,想打地鋪也辦不到。就在這時,我看見兩個女孩在街對麵小店裏喝米酒。燈光照著她的臉,麵前碗裏熱氣繚繞。那張喜氣洋洋的臉容光煥發,和船上相比,好像換了一個人。兩個女孩談得正起勁兒,她根本沒看見我站在店門外流水溝邊像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看著她們熱烈交談,一股莫名的鬱憤在我心裏彌漫。她在別人麵前那樣開朗,在我麵前那樣嚴肅;對別人那麼熱情,對我那麼冷淡,她憑什麼這樣傲慢?憑什麼這樣對待我?夜霧升起,暮色籠罩了江麵,江水的顏色愈來愈深,最後變成黑沉沉一片。望著江水盡處的山影,我心裏有一種地老天荒的感覺。相處了幾天,林春如已經深深紮根在我心裏。不想去想她,可她在燈下與同學說笑的樣子使我一陣陣妒火中燒。我恨她的時候,她的影子更頑強地在我眼前浮動。我把手插進口袋,摸索著那遝鈔票,盤算著往西去的路。十幾天逆水船,不知有多少激流、險灘,到了安康,再孤身一人翻越秦嶺,走過八百裏秦川……那一刻,我發現我對林春生的感情發生了一點變化,懷疑自己該不該千裏迢迢去投奔他?為了一個初中英語教師的職位,值不值得跋山涉水,冒這麼多艱險?
“我決心不再往前去,馬上轉頭回家。我暗暗發誓,今生今世不再見這女孩!也不再見林春生!我走下碼頭,沿江打聽,看能不能找一條往下走的船。即使日本鬼子占了興隆鋪,回家也比在外漂泊好。找了一陣,還真讓我找到一條。船上聚集了四五個人,都是跑生意的商販,隨身帶著香煙、雜貨,說著一口家鄉話。日本人正向老河口逼近,時局緊張,他們打算明天一早開船回家。給老板交了五百塊錢,當夜我就住在船上。夜裏江上起了風,波浪在船舷外嘩啦嘩啦激濺,船身隨著水麵動蕩。一旦下了決心,就像放下了一個沉重包袱,我聽著浪聲,在船上睡得很安穩。”
如果沒有日本人對老河口的轟炸,父親和母親的故事可能就此中斷。盡管父親已經愛上了這女孩,可他們之間橫隔著幾堵高牆。不管承認與否,在這女孩眼裏,他是個有婦之夫。而這個出身名門的女孩早已名花有主,八歲就和永康商行大少爺訂了親。何況她還是他的同窗好友的妹妹。她對他的拒斥完全在情理之中。
第二天早晨,父親站在船頭。江麵的晨霧在他腳下繚繞,朝霞在水麵上閃耀。船已經起錨,碼頭正在動蕩著離去。就在這時,城市上空突然響起了鍾聲,當——當當!當——當當!……
“我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碼頭已經像炸了鍋似的亂作一團。商店砰砰啪啪關門,搬運工撂下東西亂跑,小販們急急忙忙收拾攤子。船老板站在船頭揮著手大聲喊叫。敲警報了!日本人的飛機來了——警報鍾第二次響的時候,船已經往下走了一二裏路。江上到處是從碼頭逃出來的船隻,像驚散的水鳥。我們的船剛泊進一處河灣,警報鍾突然停下來。不一會兒,天上傳來嗡嗡嗡的聲音,起初像黃蜂,後來像抖空竹。我抬頭向天上看,陽光耀眼,敵人的飛機一大片,像飛蝗似的從天邊漫過來,機翼下的紅膏藥老遠就能看見。它們在城區上空盤旋、俯衝,發出噠噠噠的掃射聲,然後翹起頭,扇動兩翼,拋下一串黑點。碼頭騰起濃煙。炸彈像糧食布袋似的往下掉。隨著咕咚咕咚的巨響,濃煙一股股升起,碼頭上的房屋躥起大火,劈裏啪啦倒下去。船泊在江灣裏,離岸一丈多遠。轟炸剛停,日本人的飛機還在頭頂盤旋。我把鞋襪脫掉,挽起褲管從船上跳下去。船老板喊,你往哪兒去——警報還沒解除——我趟著水上了岸,沿江邊小路往城裏跑。喂——這就開船了,你往哪兒跑——
“日本人的轟炸鼓起我的衝動,給了我違背誓言的理由。我必須回去!找到她!看她是否平安無事。我跑回碼頭,眼前的情景讓我心驚,要找到她的念頭更強烈。碼頭完全變了樣。剛才還是繁華的鬧市,轉眼成了一片廢墟。大華大旅社的小樓剩下半邊牆壁,燒焦的梁檁冒著黑煙掛在斷牆上。路邊躺著死屍,街上跑著救火的人。槍炮聲不斷傳來,日本兵正向河口逼近,躲過轟炸的人們來不及清理屋子就急急忙忙倉皇出逃。聽說警報響起的時候一群女學生向城北防空洞跑了,我急忙沿街向北去找。防空洞外死了很多人,防空洞裏躺著一些傷號,地上扔著鞋子、腿帶、破布、爛衣服。幸好碰到一個女師的校工,他說防空洞小,人多,很多人擠不進來,學生跑散了。日本人馬上就會占領碼頭,女師的學生隻能分散向西,走旱路往陝西轉移。我出了西關。我也隻能走旱路了。大路上擠滿車輛,擁擠的難民像趕大會。人們擔著挑子,推著手推車,牽著牛羊,扶老攜幼,塵土飛揚。前邊是看不到頭的人流,後邊有不斷趕來的車馬。我在馬車、牛車、手推車和女人、孩子的縫隙裏穿繞著往前走。”
這是一次生離死別地尋找。父親在逃難的人流裏跑前跑後。愈是茫然,愈是焦慮,愈是急不可耐。像很多電影、小說裏的場麵(其實也是現實生活中常有的情節),當他氣急敗壞,眼睛裏充滿絕望的時刻,突然聽到了她的聲音。
“我全身的血湧上頭頂,腳底下像騰雲駕霧一樣,三步兩步躥到她麵前。看到她完好無損地站在那兒,我懸著的心才放下來。讓我欣慰的是,看見我的一刹那,她眼睛裏掠過一絲驚喜。
“幾個士兵攔著一輛牛車,馮敏坐在車上,她站在車邊和當兵的爭吵。馮敏擠防空洞被踩傷,她向老鄉租了一輛車,這幾個當兵的要征用。我走到士兵麵前,身子擋在他們中間。你沒看見車上的學生受傷了?我們有緊急公務,要征用這輛車。當兵的走到車邊把行李、書箱往下提,我走過去抓住他的手。不講理是不是?站在一邊的士兵闖過來把我推開,滾!這兒沒你的事兒!我甩開膀子想衝過去,林春如使勁抓住我的手。
“馮敏倚在她身上,她用整個身子架著她。我說,要不,我背著她,出了城再想辦法?馮敏忸怩地說,我湊合著走。林春如說,我扶她,你拿東西。我把行李、書箱背上,雨傘插在中間,手裏提著她的網兜和提琴。”